今日午眠沉沉，梦回老屋。不是现在这排红砖白瓦的屋子，而是若干年之前那排黑魆魆的，似乎总也照不进阳光的仓房。幼时贪玩，总是怀着欣喜藏进老屋的角落，怕人找到又怕找不到，被遗忘在那里。
年猪篇 老家过年是大事，在小的时候，这几乎是一个孩子一年的期盼了。从腊月开始，出门在外的游子们陆陆续续回家了，乡人情谊重，中途见面，总要问问今年收成如何，像是孩子比成绩单，有人欢喜有人忧。末了那混的得意的不忘说句回来就好，就收场，各自回家。腊八那天，挑了一年中最好的豆子，黄豆，玉米，豌豆，大米，加上肉熬煮浓浓一锅粥。喝了这粥，年，开始准备着了。几乎家家有头年猪，用了玉米面掺了麦麸喂得年猪肉质特别好，放进锅子里炒，肉香四溢。自己家人手不够，在前一天约齐了年轻力壮的闲人来帮忙，清早，爷爷开始烧一个黑色的大铁罐，敞口，形状好似一个巨大的马蹄翻过来，那时吃泉水，（尽管在黄河边，我们却是吃泉水哦）爷爷清早或者前一天晚上要去拉架子车一车或者两车水来倾在大铁罐中，只得半罐，架空。爷爷用了大抱的玉米秸秆引燃，然后支几根大柴烧着，好保证罐内水维持一个较高的水温。天色微明，帮手们赶来，帮忙将猪捆起来，那猪也是知道自己要去断头得了，因此，人一靠近，它们都会挣扎并声嘶力竭的叫，将在清梦中的人们尽数惊醒，哀告自己的命运像是。将嚎叫的猪捆在了架子车上，推到开阔的地方去，屠夫是专人担任，右手拿起二尺多长的杀猪刀，左手按住猪头，这时的猪见了刀，嚎的倍加凄厉，也是挣扎的越厉害，有年猪未捆好，这一瞬跳起来跑下了小车，也是有的。只见屠夫右手的刀一刀扎进猪脖子上的动脉，猪血顿时沿着口子喷流，拿起准备好的盆子接了猪血，盆子端起时，猪血尚是温热的。血流尽后，屠夫招呼众人将猪抬起来，肚子上捆上绳子，扔进大罐中，两边人一起拉拽，将死猪浸入开水中，有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形容油盐不进的人，便是这般情形了。如是重复几次，约半个小时左右，将猪拉出大罐，放在干净的塑料布上，开始揪撮猪毛，用粗粝的沙石将猪身上看得到的毛发全都拔下来，六七个人一起协作，很快也就完成了。这时的猪除毛后，全身白净，露出干净的猪皮，屠夫拿出一根绳子将猪嘴捆住，然后是一根长仟子，从猪的一个后腿扎进去，一直穿到前肢，拔出钎子，然后饮一口白酒杀菌，沿着钎子穿过的口子开始吹起，将猪吹得圆圆胖胖的，而后提起猪后腿，将猪挂在结实的梁上或者枣树上，开膛破肚，分割成块，年猪算是基本杀完了。小时候，最喜欢屠夫将猪尿脬注了水，踢起来当球玩。屠夫多是要拿一点肉的，一般都很识趣，拿猪尾巴，或者是十块钱，随主家给了，多少也都是有定例的，拿少了也不会计较。肉搬进来后，主家一般都会炒一锅来犒劳帮忙的人的。炒熟了，先端给左邻右舍年高的老人们吃，用了粉条酸菜混了新杀的年猪肉，喝着酒，是杀猪后的乐事。年猪肉，将骨头挂起来作除夕用，辛棠家一般先吃头蹄下水。猪头卤了，切做下饭的凉菜。肠子肚子用麸子洗干净了，炒着吃，辛棠有个邻居家的爷爷，在外做官，最是爱吃大肠，因此每年年猪的大肠都是留给他。辛棠最爱猪血面，猪血混上水，倒进面粉里，和成血面，压成面条，煮熟了混上臊子汤或者拌着吃，味道都很好，晒干后再炒进菜里，是辛棠最喜欢的血条条。大块的肚子上的肉，主妇们会切成拳头见方的块，做腌肉。炼得的猪油用来炸油饼。还要将五花肉切做臊子，和上土豆、胡萝卜、鸡蛋丝、葱姜蒜熬煮成浓油赤酱的臊子浇头，吃的时候倒点水一煮，撒点韭菜花就是臊子面汤了。一头年猪，就是农家一个丰足而殷实的主菜，从腊月一直吃到来年三四月。
年俗篇 初八喝腊八粥，腊八粥煮好了先端去祭灶神。在腊月里，第一件大事要数扫屋子了，将住人的屋子里面的物件全都搬出来，拿起笤帚系上长杆，将角落里的蜘蛛网全都扫干净，炕上的竹席揭起来，打扫下面的落土。一年间不见了的小玩意儿，像是会点头的玩具，耳钉，珠子都在角落里，院子里堆满了柜子桌子锅碗瓢盆，扫完后合用的留下，不用的也舍不得扔，放在箱子里，堆在仓库中。扫完屋子就该准备去上坟了，爷爷没事就会拿出票板（拓印纸钱的滚轴），买来大张的白纸，裁成和票板一样宽的纸条，用白酒泡了红颜料，该拓票子了，多多益善，辛棠看着这时候戴上墨晶眼睛的爷爷俨然的神情，爷爷不敬神，却是顶顶敬祖先的。到了上坟那一天，辛棠母亲会准备一点肉菜，炒一点鸡蛋，然后带上点心香烛票子，因了祖坟在一起，总会约齐本家一起去。到了坟头，点上鞭炮，上了香，摆好供品点纸钱来烧，烧完将剩酒分喝了，谴小孩子们去坟地找一些圆圆的鹅卵石，祭祖也就完成了。有一年，辛棠家的小三轮车水箱里进了机油，去路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机油点子，回程直接打不着了，辛棠他们推着车回家，几个堂兄弟姐妹，笑闹着，推着回家。那时，不管是拓纸钱还是去老祖们的坟上这件事，在辛棠心目中，都是很神圣的事。前程不知如何，去路便是这一座座土馒头，在夕阳下，西北的朔风刮过，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映照了身后凄凉落寞的人生。辛棠心中生出一种悲观来，觉得一生不过如此。在这一座座坟包前，辛棠会开始想这座坟的主人在活着的时候有多少喜怒哀乐就这样都被埋在这荒凉的坟冢之中。
二十三送灶神上天。将供品摆上，焚香，放一挂鞭炮，烧了灶神的画像，仪式完成。正月之前，写了祖先牌位供在桌上，日日焚香贡酒。三十白天是匆忙的，写春联，贴春联，撕去去年旧的，拿刀子刮干净，蘸了拿面粉熬的浆子，门上要贴印着秦琼敬德的门画，门画要刀头相对，人脸相望，牲口棚也要贴上一二三骡马成群，四五六牛羊满圈的对子，墙上贴福字。到了晚上，电视里正播送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爷爷在火炉子里烧石头。就是坟地里捡来的，挑形状圆润饱满的，约核桃大小，烧到石头火红，用火钳子夹出来，扔进醋里，醋瞬间被烧开，翻滚着，散发出一股带着焦味的醋味儿，端起来，满屋子跑，这叫做打醋炭石，最后打完全院，有的石头已经裂开了，捡出来，有时候，爷爷会将那醋要辛棠她们喝一点下去，酸的小孩子们呲牙咧嘴，爷爷在旁边哈哈笑了。打完醋炭石，爷爷会在院子的四角上香，祭拜先祖。至今，辛棠家的院子里长着三棵枣树，中间的一棵枝子上挂着一个马灯，已经和树长在一起了。
入夜本家都会来拜年，先聚齐在一个点焚纸钱，各家凑得，共敬一个先祖。火苗升起来了，舔着夜空的寒风，听着人们讲讲今年收成来年期望。每当这时，不禁唏嘘光阴似箭，儿女们初初长成，各自营生。进门先焚香，化纸钱，年老的长辈们盘腿坐在炕上，笑眯眯的看晚辈们的跪拜，小孩子们嘴里喊着爷爷太爷的，眼睛都觑着篮子里的糖好坏，那机灵的早撑开了衣袋，大把的花生瓜子糖等小吃装进去，急忙奔向下家。如是几家，年是拜完了，大人们聚在一家，通宵打麻将或是喝酒，自去寻自己的乐子。十二点了，母亲将骨头煮好端过来，配上蒜泥和醋，称为“咬鬼“。和着外面的礼花，年味最浓时。初一远一点的本家都会陆续来拜年，这天不走娘家，只是散落在外的儿子们回家来看父母亲，初二开始走娘家，初七说是“人齐”，不走亲戚家的。初三所有有车的人家，大货车小轿车，全都开出来，放在沙河里，这叫“出行”请神来去车上走走，保佑来年行车平安，不遇邪祟。初四还是走亲戚。除了本家外婆舅舅叔叔们，还有一种就是干亲。老家的小孩子多哭闹，多病体弱，寻得先生来算，属相合的拜作干亲，男的叫“干大”，年纪大的就是干爷爷干奶奶了。老五最大的盼头就是年底提箱牛奶去干大家拜年讨压岁钱了。祖母肖狗，有几个很是出息的干儿子，年年来看她，闲坐拉家常，问问收成，孩子，祖母爱笑，笑得时候眼睛眯起来，像新月。辛棠老家的年味还有一点特别的，那就是跳鼓队。也叫“社火”，队头是本村庙里请的神轿，由两个轿夫请着走在队伍最前面，旁边一个人拿着账本记布施。接下来是风婆婆，多是娘气的男孩子装扮，穿上大红大绿的鲜艳衣裳，抹上红脸蛋，端着一个簸箕，风婆婆的簸箕是不能空着的，端到哪里至少也要撒一把瓜子花生或者零钱的。接下来是花船，花船是用木头钉出架子，周边糊上轻纱，再用花朵做装饰，由一个船夫牵头，船夫的桨头划到哪里花船就要耍到哪里，多是个子高力气大点的姑娘才撑得起来，辛棠小时候很是羡慕那些能撑起花船的姑娘，她喜欢花船被风拂过的那层纱带起来的温柔。最后压轴的是跳鼓队，大大的太平鼓被鼓手们系在腰间，合着锣声的节奏，七八个人一起打下浑厚的节奏，仿佛大地都在震颤，寒冬里，鞭炮声后，鼓声如惊雷，辛棠爷爷年轻时最喜欢背着跳鼓耍子，这热闹是人人都喜欢凑的。神轿进家门，放鞭炮来迎神，接着风婆婆来到你面前，将你周身邪祟扫一遍，讨点赏钱，咧着嘴跑走了，船姑娘跟着轿夫满院耍子，轿夫手里的桨滑到哪里，那抹轻纱飘到哪里。最后是跳鼓队，也是满院耍。家里不论大小，都要从神轿下钻一般，讨个红绳保佑自己来年平安顺遂。这一队人马在别人家最多十五分钟就走了，在辛棠家，所有人都知道辛棠父亲好耍，锣鼓绕了两圈还不尽兴，将鼓放下来打，锣鼓声齐鸣，只见打鼓的人使了吃奶的劲，眼睛耳朵都盯着打锣人的手，和着锣声，气氛被人们的笑声鼓声推上高潮，打鼓人耍赖不走了！辛棠把家里所有的碗都抱出来请院子里众人喝酒，不论白的啤的一院子的欢笑声令辛棠觉得乃父颇像宋江和他那帮梁山好汉们。这场热闹几乎要到十五了，才能将全村挨家转一遍。十五过元宵节，戏楼子里挂起花灯，放放礼花。将年前送走的灶神再接回家来。礼花是在本村大姓家放，有一年礼花火星不小心落进一个小媳妇的胸口，她大骂，“就耍的这点玩意儿，被你们崩坏了可怎么办呢？”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到二十三这天，提前几天将黄纸剪成纸人，放在米面袋子里吃饱，晚上用秸秆点起来，从村头到村尾，俨然一条火龙，将纸人焚化，从火苗上跳过去，称为“跒（qia）干人“，跳完将火熄灭，年，就算是过完了。这些年俗已渐渐式微，但是，这是旧时光里如恒河沙数的乐事。当时当是，历历在目，斯人已逝，谨以此文敬献祖父母。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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