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儿孙绕膝,是多少人对于养老的
美好想象。
而在现实中,即使是吃饭,对年迈的老人都成为难题。
更多的时候,他们选择沉默,甚至希望自己做个透明人.
瓦房年日已久,墙角长满青苔。门前空地上,龙眼树落下一片树阴。93岁的陈金坐在这片树阴里,已经很难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8月的广州热气逼人,她摇晃着印有男科医院广告的扇子,拐杖斜靠在轮椅边。眼前是一条寂寞的村道,极少有人走动。往左走三五十米,是儿子的房子。她不知道儿子在做什么,她已经没有能力走到那里。漫长的生命里,她生养了一个儿子、八个女儿,有两个女儿已经过世。
再向前,横穿一条四车道马路,就能到达她以前最常去的蓝态爱心环保餐厅——一家专为60岁以上老人及残障失能人士提供免费午餐的餐厅。那儿热闹,有人唱歌,有人跳舞,还有一顿免费素食午餐,四菜一汤。
两年多以前,陈金91岁,是爱心餐厅的首批就餐者。她总是自己来餐厅吃完,再打包一份给行动不便的老伴。这间位于广州市番禺区的餐厅面积600平米,作为一种“社区养老实验”而存在,后来每天有接近120人和她一起坐在餐厅里吃饭。
人们很难想象,对一个年迈的老人来说,吃饭是件困难的事。两年前,陈金还蹬得动三轮自行车,这点路程不算什么。她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摔伤了手,总之自那时起不能再骑车,也不再出门了。
图|93岁的陈金已经无法出门
爱心餐厅的义工开始给陈金和老伴送餐。她交代家人,以后午饭不用送来,爱心餐厅包了。一年前,老伴去世了。义工还是每天都来,还会陪着吃饭,吹吹风,聊会儿天,无法出门的生活就不会显得那么难熬了。
2020年1月18日之后,爱心餐厅因为疫情影响而关闭,没有义工再送餐来了。吃饭由孙子来解决,只是寂寞无处排解。
8月28日,餐厅停摆七个多月,终于重启。活动区摆好了凳子,那种仪式感也回来了,义工鞠着躬,双手递上碗筷,老人们接碗筷或者饭菜时,也会向义工鞠躬表示谢意。
这一天,餐厅供应的是盐水菜心,罗汉斋,丝瓜炒面筋,香芋焖南瓜,虫草花紫菜汤。
图|老人接过午餐,与义工互相鞠躬
广州的地铁4号线,从天河区一直延伸到珠江口。相邻站点距离最远的是“新造—石碁”, 直线距离10公里,79岁的阮礼端,每天都要来回一趟。
从石碁地铁站A口出来,阮礼端再走几百米,就能抵达蓝态爱心环保餐厅。她身子硬朗,走起路来把比她年轻几十岁的青年人甩在身后。这是年轻时打下的底子,先是务农,后来去海珠区当了18年清洁工。
阮礼端嗓门大,说话时餐厅每个角落的人都能听到。她在家完全不是这副模样。她前半生和丈夫一起挣钱,养育一子一女。女儿长大结了婚,与夫妇俩感情疏离,顶多每年只来探望一次。
而她又跟儿媳有误会,难以解开。当初儿子与儿媳相亲,她偷偷跟儿子说:“这个女孩长得不高啊。”这句话恰巧被儿媳听到,由此心生怨念,婚后多年对她一直很冷淡,近乎无视。
2013年,老伴去世,阮礼端生活更难过了,和儿子儿媳同住一个屋檐下,有话却无处可说,“儿子对我好,但又怕老婆。”围在一桌吃饭,成了最令阮礼端窒息的场景。
阮礼端想过与儿媳和解,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最终选择沉默。在家时,她尽量不发出丝毫声响,希望儿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成为爱心餐厅的稳定就餐者后,阮礼端每天早早出门,待到散场,和餐厅负责人孔洁一起关门离开。得知阮礼端的故事,孔洁主动接近她。她每月只有几百元钱退休金,孔洁就提供一些帮助,买些必需品或者给予现金资助。
“餐厅里类似阮礼端这样丧偶的大概有50人,大多是自己闷着。”孔洁说。
蓝态基金会理事林波和孔洁想多为老人们做点事,让气氛活跃起来:在餐厅开辟出一块活动场地,安装音响设备,摆上凳子。每天早晨10点至11点,安排义工上台表演小节目,讲授养生之道和遇险自救方法。
进展顺利,老人们自告奋勇,上台唱歌跳舞给大家看。唱歌跑调,舞姿也不够整齐,但老人更加关注自己了,他们话题不再局限于谁家儿子不爱听他说话,谁家孙子又闯了祸。
阮礼端是变化最大的人,或者说她有两面:在家里一声不吭,到餐厅却变成最活跃的一员。她说,自己1941年出生,经历了多少艰难世事,整个人生都不开心,“到了七十几岁,才在这家餐厅真正找到自己的人生。”
8月28日,在家憋了大半年,终于等到餐厅重启。阮礼端在人群中穿行,热情与每个人打招呼,不时去拥抱熟识的姐妹,最后接过话筒,用粤语献唱了一首歌。
图|79岁的阮礼端在餐厅唱歌
大多数老人的故事,有着相同的底色——孤独。
空巢,老两口四目相对是常见的。而最极致的孤独,是独居,是桌上只有一副碗筷。
早在2017年就有权威预测,2020年中国的空巢和独居老人将达到1.18亿人。可当今中青年人的压力太大了,于是,沉默和不给儿女添麻烦,成了他们最终的选择。
63岁的关柏森就是这类主动选择孤独的人。十多年前离异后,几个女儿长大各自成家,他就独自住在老家。“她们有她们的生活。”他不轻易打扰女儿,甚至不主动联系。
起初义工团队不稳定,缺人手,他转换角色当义工。他坚持每天都来,成了资格最老的“长跑义工”。他离开老家,住在餐厅附近的亲戚家,以餐厅为生活中心。
在关柏森之后,又有几位老人加入义工行列,餐厅最后成了老人和义工共同建设的“新家”。热心的老人,会帮忙摆凳子,收拾碗筷,跑到厨房里和义工一起洗菜洗碗。
先前餐厅的厕所损坏,两位曾是建筑工的老人,强硬地揽下了修理的活儿。不让他们干,他们反而不开心。两人自费买回材料,连着忙活了两周,将厕所打造一新。地砖是防滑的,蹲便改成了马桶,墙边还有一个扶手,他们的用心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上。
某种程度上,儿孙们认为老人只要有吃有喝、没病没灾,就是践行了孝道。其实不然,大部分老人被“废物式养老”绑架太久了。
人来人往,关柏森却一直是最不起眼的那个人。关柏森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在闷热的厨房里择菜,或者收拾碗筷、打扫厨房。餐厅负责人孔洁与关柏森相识多年,依旧觉得不够了解他。
图|关柏森是餐厅的“长跑义工”
她特意和关柏森坐在一桌吃饭,问:“认识这么多年,我都不算了解你,也不知道你一个人生活孤不孤单。”
关柏森停下来,沉默了会儿,说:“我可以找自己的兴趣和嗜好,想干什么干什么。”
“是不感觉孤单,还是这么多年过去,你接受了这种生活?”
关柏森低头看着碗里仅剩一口的饭菜,却难以下咽,或许他没想到孔洁会看得这么透彻,他说:“可以这么讲吧。”
“这里有没有让你产生家的感觉?”
“有。”关柏森这次回答没有犹豫。
跟关柏森吃过饭,孔洁去检查水电煤气。义工们都准备离开了,有的回家,有的去上班。
孔洁头发乱蓬蓬,脸上的微笑掩饰不住她的疲劳。今晨5点她就起床,先是做两人份的早餐,再做一人份的午餐。午餐是给丈夫预备的,丈夫最近自己动手装修房子,也很辛苦。
8点半前,她驱车来到爱心餐厅,安排各种工作。正逢暑假,有几位义工临时有事来不了,好在有十几名中小学生报名来帮了不少忙。资深义工给他们做礼仪培训,安排他们给迎接老人,递送碗筷。
根据公开数据,2019年末中国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达到了2.54亿,占总人口比例18.1%。我国早已进入老龄化社会。如何安置家中老人,缓解老人的孤独感,可能是大多数家庭的难题。
蓝态基金会理事林波经常能从父母的身上看到孤独感。他在北京打拼多年,近些年才回到广东,和父母住在一起。父母最经常做的事情,是打电话问他回不回家吃饭。
2017年,在林波团队的主导下,蓝态基金会创办了这间爱心环保餐厅。两年多以来,餐厅累计提供免费素食午餐超过10万人份。来就餐的主要是番禺区官涌村、永善村、南浦村的老人,也有相当一部分老人从白云、天河、南沙找来。
图|老人们在餐厅济济一堂
创立之初,孔洁的儿子正要参加高考,她忙于餐厅的事务,没能给予足够的关心。儿子成绩很不理想,她至今心怀亏欠,但从未跟义工和老人们提及。她想自己慢慢消化,本来老人们开开心心的,要是知道这种事,肯定会有心理负担。
孔洁的付出,可以看做某种意义上的报恩。“我的人生太幸福太顺利了。”她完成学业后开始创业,家人给予了很多支持,先后开过鞋店、服装店。结了婚,父母和公婆都待她很好,经济上有诸多帮助,生活上无微不至。她想回报四位老人,可他们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到如今,她的父亲78岁,仍在种菜养鱼,不要她操心。
后来,孔洁赚得了人生第一桶金,100万。2008年起,她过了一段优哉游哉的生活,每天喝茶、逛街。几年过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为父母公婆以外的老人做点什么。
但能做的似乎还远远不够,这个国家太大了,老年人群体的规模在急速膨胀,而参与其中的人又太少,能力太有限。
餐厅义工的主力是中年人,是家里的中流砥柱。每日得花半天时间在餐厅,还要让老人们有参与感、有家的感受,这对义工的要求太高了。基金会每月发放的补助,也不足以支撑他们养家糊口。身材壮实的义工刘大厨,上午在餐厅厨房忙活,其余时间还得去饭店打工。
更考验人的是,林波、孔洁和义工们要见证老人的衰老和离去。餐厅重启这天,只来了六十几位老人。
84岁的老人张兴把孔洁拉到餐厅外,偷偷告诉她,7个多月里,4位婆婆离世了。
老年人的孤独处境,尽人皆知而又被习惯性忽视。人生进入尾声,他们原本不应被抛下。
这正是:
百岁难逃苦夕阳,日暮西山偻影长;伸手颤扶薄纱帐,泪落瓷碗苦米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