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个人

谁曾想,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小时候总觉得天很蓝很蓝,日子很慢很慢,我一直都长不大。“明天去你姥姥家”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欢呼雀跃,去姥姥家意味着不用写作业,不用练琴,可以吃零食,看电视,妈妈也没有空管我,因为在那一天,她也是一个归家的女儿。

姥姥家在县城下的田庄镇上,是个规模挺大的村落,分了东、西部。村里直到今天都延续着种粮耕地的传统,姥姥家有5亩地,一年收获两季,秋天种麦子收玉米,春天收玉米。我记得,春天和秋天收了玉米和麦子后,村里家家户户的都要晾晒自家的粮食,从进村开始,路就被粮食铺满了。粮多的人家从自家庭院铺到马路上,一路走过来,脚下一片金黄,鼻里一阵清香。每到这时,我都忍不住拖鞋光脚丫踩在粮食上,在路上跑来跑去,就差打两个滚。

小时候去姥姥家,要坐公交,但公交只能到村口,村口离家还有好一段距离,所以每次妈妈都要提前给舅舅打电话让姥爷来接我们。每次一下车,我都会急急用目光去地找姥爷的车,每次姥爷都坐在三轮车上,笑呵呵地等着我们。我喜欢骑三轮车,姥爷每次接上我们,就总把车把儿往我手里一塞,然后坐在车后的一边任凭我疯一样的蹬啊蹬。从小我就对姥姥家的三轮车情有独钟,每次回去必定要央求骑,姥爷就不厌其烦地帮我把三轮车推到路上去,我一定要在家门口的大路上来回骑个半把个钟头,才肯回家玩别的。为这个骑车,我的腿上膝盖处还曾被划上两条疤,看样子是要带一辈子了,这也算是童年的一个小印章。我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回家舅舅还打趣问我要不要骑车,我就不好意思得笑笑,连忙说不了不了。

姥爷不高,一辈子的劳作让他脊背弯了下去,腿也不好使,走起路来一拐一拐,让人看着都替他累。我印象中的姥爷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咧着干瘪的嘴笑呵呵地听我们说。听母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总会因为别人干活不利索发脾气,会嫌弃你做的达不到他的要求,但随着年轻越来越大,脾气收敛了,我看见的他,总是笑呵呵的,虽然没有多少话,却还是让人忍不住亲近。

每次到家,姥爷都会去他的床底下用力掏啊掏,有时候是一罐奶,有时候是一块糕,有时候是一包零食,然后拿在手里颤颤巍巍地硬塞进我的手心,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吃吧吃吧。”他记得我喜欢吃面包,每次都会特意去村里的小卖部,尽管那里的面包又硬又没味儿,还是执意要给我买。对一个小孩子来说,这是最大的温暖,因为知道,家里有个人是那么欢迎你的到来,那一份疼爱都藏在那一包包的零食中了。

去年十一假期刚过,我刚回到学校,妈妈就说他病了。我以为这次也会是像感冒一样的小病,在医院住上半个月也就好了,结果他却那么不争气,在床上一躺就不肯再起来。从中医院转到县医院,从神智清醒到神智不清,他仅仅用了不到1个月。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他会生病,更没想到,他一病就不给我们任何机会。

那个周末回家后,我匆匆赶到医院,他已经瘦了一大圈,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地什么,为了给神志不清的他输水,把他的一只手绑在床上,我每看一眼,心就疼一下,那个病床像是一个牢笼,把他困住了。他不停地说着想回家,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办,面对他,我们用不上任何办法来安慰他,我们不懂他在说什么,同样,他也很少听得见我们的话。现在想来,也许不是他神智不清,而是我们进不去他的世界,他自己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怎么能不孤单?医学发展到现在,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治的了肉体,治不了灵魂。我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握他的手,瘦的皮包骨头,我想要是能通过这只手,我能知道他在想什么该多好,可我只能紧紧地握着,只能给他一个触觉。

12月中旬,一个平常的周五,我在课上正读小说,突然收到母亲的短信,他走了。我一愣,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吓了周围的同学一跳。我下课后一路狂奔,恨不能飞回去。第二天到老家,一进门,屋里所有的人都眼角红红,原来摆沙发的地方也被空出来停他的棺椁。见到红布棺椁下跪的瞬间,我看见母亲眼角的泪,听见亲人的哭嚎。棺椁厚重,他被盖得严严实实,我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医院一别,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送他去火葬的路上,我扛着重重的灵幡,身后一片哭声,哀乐重重的敲打心脏。母亲哭成一团,我抱着她,也哭成一团。我心痛他的离开,也心疼母亲数月的辛苦,我别无他法,只有陪着她一起哭。

回家后,我躺着自己的床上,回忆起他的种种好,突然又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哭起来。这一哭,像要把所有的心疼,所有的不甘心发泄出来。我整整哭了2个小时,也把他所有的回忆过了一遍。我再也不会把他对我好的所有细节忘记了。

可我知道,再回老家,就再也没有人跛着病痛的腿给我买好吃的了,再也没有人乐呵呵地从床底下掏出舍不得喝的奶塞到我的手里,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家里等我们去了。

您一走,母亲也成了半个孤儿,您最疼爱孩子了,怎么能忍心给她这样的苦楚。

但您一走,我们就能带您回家了。您曾在病中无数次让我们带您回家,现在啊,我们回家了,再也没有病痛的折磨。

我多想见到您最后一面,多想再握紧您满是针眼的手。

我从不信佛,也不信教,但从您走的那一瞬间,我就相信,这世上一定有天堂。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姥爷。

2017年11月22日于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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