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知道我爸爸为什么总是要打我，真是恨死了他”

可能是因为写太多关于母亲的文章了，这次作文课上我让学生每人都写一封给爸爸的信。结果，翻了四十多篇作文，全都活生生写成了投诉信。

“爸爸不是经常要把我关在房间里看书，不然就是成绩不好把我抽得个屁股生疼。”不管是每次考试，还是芝麻大的小事，爸爸在家总是一个黑脸的角色，不发脾气则已，脾气一发地动山摇，世界末日。

上次有学生甚至在周记里写到想离家出走，因为爸爸娶了后妈，一心不在他身上，只会不停地打骂。

在全世界都歌颂母亲节，朋友圈见了一轮面善的妈妈们后，我看到在另一个微信群里，我爸刚好发了条微信：NND，那批发到漳州的货中途烧掉了，赔了2万多，怎么所有的倒霉事都让我遇上啊。”接下来后面都是一连串的抱怨。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和学生一样，也有了某种相同意义的共鸣。

我一度觉得我爸很没用，窝囊。

同样是在外面打工这么多年，其他的爸爸都赚了大钱，回来买车买房，而我爸到现在连个装修都出不起。大一暑假去他那里帮忙，陪他去市场送货，同做物流的公司，他却要在人家面前低声下气。出去扫墓遇到黑帮恶意截路收费，他不肯给，为了那五块钱，硬是要跟人家讲理，结果讲不过，反倒被打得脸青一块红一块。

（二）

看着这样经常垂头丧气，常常一身狼狈不堪的老爸，我多么希望能像武侠小说里一样化为一个盖世英雄一路打怪，然而更多时候，当四面八方的眼神轮番扫射杀过来的时候，我更多的只能无助地站在一边，接受他人的冷嘲热讽，然后扶起我爸回家。当时内心的无力，鄙夷，自卑，和各种不安全感夹杂在一起，从童年穿过，带着几分故作坚强，然后在默默担心，我爸这么懦弱，以后要怎么撑起整个家。

现在回想起来，往事如同倒退的风景，多少个夏天的声响一直在耳边清澈回转，轮番打骂，哭泣，争吵后，在脆弱的玻璃在空中一抛，戛然而止。二十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爸妈争吵的阴影里，无论何时何地，连中高考也不放过。而吵架的话题永远只有一个，我爸以为我妈在外面有人。

为了这个事，我爸可以半夜三更从大老远的广州招呼都不打就连夜赶车回家，把累了一天瘫睡在我身边的母亲拉起来拷问。

为了这个事，家里的亲戚走了一波又一波，嘴皮子都磨破了，我爸还坚决咬定要找出证据。当时我妈实在忍不住他这番精神折磨，抓起一个茶杯就往他脸上砸，那会正逢我妹妹大考，看着我妈憋得满脸通红，眼泪夺眶而出，摔门而去的时候，当时掐死我爸的心都有。

估计是从那会起，我爸那曾经高大威猛的形象在我心里渐渐淡去。偶尔，走在黄昏小巷里，我就想起曾经小时候夏天，我爸瞪着一辆老式女装车，载着我回家，我用双手环抱着他的啤酒肚，头贴在他那汗甘甘的短衬衫上，闭着眼睛，感受着车走走停停，驶过狭窄的胡同，喧闹的广场，甚至是被几辆大汽车推挤到一边没有护栏的小溪边，我望着河下几米深的水沟颤抖着声音，我爸喊，抱紧我，很安全的。那时的爸爸，是我童年最崇拜的偶像。

可惜岁月无情，硬生生地把最美好的东西撕毁给你看。记得第一次和爸爸离别，妈妈偷偷帮他打理好了所有的行装，搁在房间里不让我发现，他半哄半骗地在我房间讲完故事后，看我好像睡熟后，悄悄带上房门，拉着行李箱迈过门槛。

我不敢相信地追出去，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爸爸！

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越走越快，我连鞋子都不顾了，硬是冲下楼梯，结果还是被我妈死死拽住，我大叫，大喊，只要想到以后少了个爸爸在身边的日子，眼泪泉涌般，声嘶力竭，却只能像具损坏的木偶，被我妈扛上肩头，镇住用力摇摆的身体。

爸爸！

（三）

在那个做梦都想爸爸一直陪在身边的女孩，后来当她褪去两条麻花辫，再不撑小花伞，再不跟爸爸争着DVD放动画片的时候，她面对着爸爸的无能，妹妹哭红的脸，泪水也模糊双眼的那刻，她猛地发现，再怎么争执，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那个他深爱的爸爸已经留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特别是当人生中第一个巴掌甩下来的时候，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得如稻草人的自己，也学会了用酒精麻醉自己。爸妈的离婚大战，让我毅然决然选择了北上去读书。

后来，奶奶生病住院的时候，我看到我爸拖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大包，在椅子上坐得像个雕塑，脸上的皱纹痕迹斑斑，双眼布满血丝，还要不停看着手机，拿出单子查货校对。我叫了一句‘爸’，他点了点头，然后毫无表情地投入他的工作中。听我妈说，因为资金周转不灵，除了厨师，他把公司里的其他人都辞退了，自己一个人扛起全部的活。

当我和朋友诉苦的时候，我朋友惊叹道：哇，你爸真是好厉害。你知道吗，你爸的公司还能经营下去，已经算很好的了。换作其他人，早就关门了。

我全身僵了僵。二十年间，我好像就是个被命运追杀过很久的逃犯，每次当我在我爸的城市里捧着他给的那些理应的赠于偶尔升起点感激的时候，又连夜启程逃跑。这些岁月，我的大学四年何尝不是我爸辛辛苦苦用自己的血汗钱交付的呢，在我每次比赛的时候，我爸何尝没有到处求人链接点赞，朋友圈里每天都刷呢，我鼻炎发作的时候，我爸何尝不是千里迢迢熬漫长的火车带我去医院里挂号。

而现在出来工作的我，又打过几个电话问候?在我爸的公司出事的时候，连个句问候的微信都没有。在一边埋怨越长大越孤单的我，我爸一个人忍受着旁人的漠视和家人的冷淡，一步一步还在咬牙坚持着。

青春年少时，我并不曾懂得自己那些快意活法，都是来自父母的躬身托起。我迷席慕蓉的诗，做琼瑶的粉，为赋新词强说愁，唯独没想过父母的辛苦和劳累。

（四）

前几天母亲节，我爸一大早就发了微信，问我有没有给我妈送什么礼物，还在后面附了句：你妈也挺不容易的，有假期就多回家看看她把。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落日的余晖斜照在脸颊，微风吹起，那梧桐树叶轻轻落下，爸爸依旧坐在那辆女装自行车上，垮着大包小包的行装，回头望了我好久，然后咬咬牙，单车无情迅速地碾过满地黄叶，转身就是天涯。

我的泪水在恍惚中滑落，迷幻的视线里爸爸的脸扭曲成一团烟雾，我的眼光失去平衡地颤抖了一下。

爸爸！我吓得从床上惊醒过来。

在朦胧的月色下，我把父亲完整地默读了一遍，梦中见他微笑地望着我，他背后的背景是，一棵大树，在狂风暴雨中，保护着一棵脆弱的小树……

尽管他总是爱胡乱在家里添置没用的家具，永远不懂女儿再想什么，说来说去只会说“好好照顾自己”，他爱抽烟爱喝酒，爱抱怨又带点闷骚……

可他是我爸。用他的寂寞来铺就我通向我的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