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史的时候,是真迷打江山时期的少年李世民啊,甚至有种爱上一个古人的感觉。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也能穿越,要去变成谁?除了长孙皇后,想不出还有哪一个女子,更值得附体。
少年天子,马背英雄,战功赫赫,治国有方,这样一个英雄,竟然还是一个顶级书法家,真正的文武双全。如果一个画家或是文学家同时是个书家,根本就不会让人惊叹对不对,那些领域,毕竟本是相通的,但是,在这样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每个领域内都能做到顶级,就格外令人称奇了。
不过,这种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过是我等不会带兵打仗的人眼里的判断。实际上,李世民本人是将笔法与兵法相通比拟的,他曾对群臣说过,“朕少时临阵,料敌以形势为主,今吾学书亦然。”
仔细想想,其实这世间万事万物都是相通的,所谓书如其人,是如其行事、如其气质,乃至一个人的遭际,一直都有同一股神秘的力量,贯穿始终。那股神秘的力量,有时候我们称其为性格,有时候我们称其为命运。
无论如何,李世民在整个中国书法史上有抹不去的厚重一笔,在历代帝王中,能够称为顶级书家的,也就他和宋徽宗赵佶二人。
李世民是王羲之王献之二王派别的嫡传人物,他师从虞世南,虞世南的舅舅,人称智永和尚的著名书家,正是王羲之七世孙。不像现在,我们有帖有书,有网络有视频,回到晋唐时代,书法的传承,那时还只能是依托口传笔授,李世民这传承血统,可算是足够纯正了。同时,像欧阳询、褚遂良这样在整个中国书法史上都闪闪发光的名字,也与他亦臣亦师亦友。
作为书法家本人,李世民的传世作品并不多,我们现今能看到的有《晋祠铭》、《温泉铭》、《屏风贴》等。
他是首创以行书入碑的第一人,《晋祠铭》正是那天下第一个行书碑,也是李世民摹拟王羲之书法的得意之作,全文1203字,用笔遒劲,笔势流逸洒脱,字字结体都从王羲之而来。
有人拿《晋祠铭》与《兰亭序》做了对比,最显功力,当属“之”字。王羲之《兰亭序》全篇21个“之”字,字字不同,被视为神来之笔;《晋祠铭》中的“之”字多达39个,亦是各有姿态、绝无雷同,其中大多数“之”字与《兰》如出一辙。另外对比从王羲之书法中集字而成的《圣教序》,二者之间的相似处则更为明显。
可见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揣摩之细。北宋文学家张耒评价李世民书法时甚至说,“观其用笔精工,法度粹美,杂之‘二王’帖中不能辨也”。
不像后来的另一位顶级书家皇帝宋徽宗赵佶,关于赵佶笔法书势的评论赏析比拟都多多,形容他笔法飞动如凌云步虚清风委扬,形容他点画遒劲如兰叶金针鹤骨……而关于李世民的书法本身,评论却不多,通常说句笔力遒劲、转锋巧妙之后,也就没有更多的形容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两位皇帝之间书法水平的高下相较,而是缘于风格路线的根本差别。
在宋徽宗主持主编的宣和书谱中,唐太宗当然有一席之位,全文五百余字,关于这位千古一帝的书法成就的评论仅此一句:“一日作真草屏幛以示群臣,其笔力遒劲,尤为一时之絶。……观夫渊源,变态出于笔端者,信非一日之习,其所由来远矣。”
其余大部分篇幅,都是描写唐太宗如何做一个王羲之真爱粉的。“方天下混一,四方无虞,乃留心翰墨,粉饰治具,雅好王羲之字,心慕手追,出内帑金帛,购人间遗墨,得真行草二千二百馀纸来上。万几之馀,不废模仿。先是释智永善羲之书,而虞世南师之,颇得其体。太宗乃以书师世南,然尝患戈脚不工。偶作“戬”字,遂空其落戈,令世南足之,以示魏征。征曰:“今窥圣作,惟‘戬’字戈法逼真。”太宗叹其高于藻识,然自是益加工焉。世南既亡,以褚遂良侍书,凡人间所上羲之帖,惟遂良究其真赝,故所学尤胜。”
这样的成就,放到如今来看,好像稍稍显得有点尴尬。你看如今书法界之宽广,人人都争着突出自己的风格,可是风格这个事情,又要与众不同、又要得到大众审美的认可,哪是那么容易呢?所以如今的书法圈里,为了追求独特风格,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说所谓丑书、章法布局上的标新立异都还可算创新的追求与尝试,更有那许多走得太远的,诸如大吼大叫甩头跺脚乃至倒立喷墨等等,早已发展成哗众取宠了。
这样回头再来看李世民对书法的追求,反倒觉得格外难能可贵,他是皇帝啊,他若声称爱书法,哪怕随便写几个字,自创一个风格,天下哪有敢说不好的。就是这样一个皇帝,竟然,踏踏实实临摹了一辈子王羲之,真爱粉无疑了。
比较唐太宗李世民和宋徽宗赵佶,这二人之间,会看到有种有趣的巧合和对比。
一个是亡国之帝,丹青为之背负了误国之名,一个是开国之君,书法只是锦上添花。巧的是,在书法史上的地位,亡国之帝宋徽宗,却是以开宗立派、独创瘦金而闻名,而开国之君唐太宗,却是王羲之的超级迷弟,传世作品全无个人特征,几乎能以假乱真。
这两个皇帝,为“书如其人”做了最生动的注解。
李世民少年天子,谨慎克制,有雄心而并不锋芒毕露,在政治上,他开创了贞观之治,历史评论一般认为唐太宗在政治上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他能够广开言路,从谏如流。政治上的虚心,艺术上也是如此,他甘当王羲之迷弟,收藏偶像作品,临摹几百遍,几乎达到可以假乱真的地步。身为天子,如果他也将自己当作“天下一人”,就只剩下敬天地拜鬼神,如何能够如此崇拜一个人间的王羲之呢?
宋徽宗的不藏锋不妥协,体现在艺术上的飞扬跋扈、个性张扬,也同样体现在政治上,不顾实际而想要建大功立奇业。他画在书画作品上的“天下一人”花押,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政治历史地位的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呢?
所以,李世民是书法家更是千古一帝,赵佶是皇帝更是顶级艺术家。
其实,可以说在书法上,李世民是摒弃了个人色彩的。既然摒弃了个人色彩,似乎就书法本身而言就没有什么好评论的,得王羲之神气精髓,已然是最高赞美,求仁得仁,然功力终究不及,也不遗憾。
无我,恰恰是一种内心极为强大的表现。在世间许多事上都是如此,太过张扬经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真正的强大,反而常是收起了棱角。
能忘我,能容人,是这样的足够清醒,让李世民之所以是李世民。
作为有着至高无上地位的皇帝,这样一个人的贡献一定不仅仅是他自己能够达到的艺术成就本身,而是他对这一门艺术、一个时代的整体推进。初唐,那是书法最好的时代,李世民当之无愧是这个时代的奠基人和推动者。
李世民自己狂热喜欢王羲之的书法众所周知,他不仅自己千百遍临摹,还让自己的皇子们也临摹,更有传,那时还是唐太宗才人的武媚娘,为了吸引皇上的注意,也整天临写王羲之,虽然最后没能以此得到皇帝的心,却也练就一手好字。
房玄龄等人修二十四史,之《晋书》中,唐太宗亲自在宣帝(司马懿)、武帝(司马炎)二纪及陆机、王羲之兩传写了四篇史论,有题“御撰”,以区别史官撰写。在给王羲之传的论中,李世民这样描写心中的书圣:
“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 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霞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摹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可以说,李世民打造出了王羲之一代书圣的地位,对整个社会的书法审美,起到了方向性的作用。
同时他又还是一个书法理论家,宣和书谱中载,“又尝作《笔法》、《指意》、《笔意》三说以训学者,盖所得其在是欤。”又说,“朕少时临阵,料敌以形势为主,今吾学书亦然。”他将书法与临阵相比拟相通,事实上也是将书法作为了治国之术。
再者,他还是一个书法教育家,发掘培养出了大批书法人才。看看唐太宗时代的书法家吧,虞世南,褚遂良,欧阳询……每一个名字拿出来,在整个书法史上,都是掷地有金玉之声。虞世南去世后,李世民十分不舍,时常念及,《唐朝叙书录》曾记载:贞观六年(632)正月八日,命整理御府古今工书锺、王等真迹,得一千五百一十卷。至十年,太宗常谓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与论书。”徵曰:“褚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于是褚遂良就这样,在虞世南之后渐渐走上前台。
成为一个时代,光有领头人当然是不够的,还需要大群追随者,形成整体的氛围。书法在初唐就不仅是顶层社会的游戏,也是一个推而广至全社会的文化风气,《宣和书谱》中有记唐太宗时期的书法之风在社会兴盛的境况,“置弘文馆,选贵游子弟有字性者,出禁中所藏书令敩学焉。海内有善书者,亦许遣入馆。由是十年间,翕然向化。”
于是如今我们回头遥望那个时代,如同仰望一片浩瀚星空。
不过,以上这些,都不是李世民在书法史上最为人知的事迹。夸了他这么多,他留在书法史上最知名的事件,却是一个八卦,一些猜想,有点不光彩,又有些神秘,那就是关于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下落。
据说,李世民狂热收集王羲之的手迹,尤其渴慕《兰亭序》。慕而不得,派人去全天下搜寻,许多年不得其踪,后来终于发现,兰亭真迹藏在一个叫做辩才的和尚手里。兰亭序自从问世后就一直是王家的传家宝,在家族内代代相传到了智永这里,智永是王羲之的七世孙、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的后人,但他出家做了禅师,稀世珍宝《兰亭序》这才出了王家,传到智永的弟子辩才和尚手里。辩才不负重托,一直不肯交出来,后来是李世民派出的监察御史萧翼使诈,假扮书生,从辩才手中用几乎是明偷暗抢的方式得到了这件作品。
《太平广记》中收录唐人何延之的《兰亭记》,记载了这个故事:
至贞观中,太宗锐意学二王书,仿摹真迹备尽,唯《兰亭》未获。后访知在辩才处,三次召见,辩才诡称经乱散失不知所在。房玄龄荐监察御史萧翼以智取之。萧翼隐匿身份,乔装潦倒书生,投其所好,弈棋吟咏,论书作画成忘年交,后辨才夸耀所藏,出示其悬于屋梁之《兰亭》真迹,《兰亭》,遂为萧翼乘隙私取此帖长安复命。太宗命拓数本赐太子诸王近臣,临终,语李治:“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也?汝意如何?”于是,《兰亭》真迹葬入昭陵。
唐代大画家阎立本根据何延之所作故事所作的《萧翼赚兰亭图》,就将萧翼向辩才索画的一幕栩栩如生呈现了出来。这幅画横宽65 厘米, 高28 毫米,现藏辽宁省博物馆。至于《兰亭序》的真迹本身,有人说已随李世民陪葬入昭陵后又被盗墓,也有人说被其子李治保存,最终的结果,都是失去了下落。
尽管各种版本的故事与流言,真真假假,虚实已不可探。客观讲,李世民的做法,也推动并拔高了兰亭序天下第一行书的地位。
不好说是不是因为唐太宗李世民至死都要独占,才导致我们今天看不到《兰亭序》的真迹,但可以确定的是,至少是因为李世民对王羲之的爱,我们如今才能看到那么多的兰亭版本。
在收集到大量王羲之遗墨后,李世民每每命令虞世南、褚遂良等书法家来鉴定真伪,对其中认定可靠的,就进行复制,将拓片复制本赏赐皇族和重臣,一来在朝廷上下掀起王羲之热潮,这种宫廷热潮又逐渐传达到宫外全天下,从客观上促进了初唐书法之花的盛放。尤以《兰亭》临摹者众多,相传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薛稷等善书近臣和内廷拓手各有摹本,有多个版本在世间流传,我们现在看到的兰亭序,著名的有冯承素的“神龙本”等,就是当时李世民命令大家临摹的成果。
除了兰亭序,现在另一个行书法帖《怀仁集王圣教序》,也是同一时期的成果。因为是碑石集字,拓本相对易得,对弘扬传播王羲之书法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学王在当时的社会上形成风潮,也流传千年,成了我们如今心追手摹、体会古老的文字书写魅力的珍贵载体。
金戈铁马的沙场离我们太远,万邦来朝的唐宫也离我们太远,但因为书法,因为同样的热爱,千古一帝唐太宗李世民,好像离我们也就没有那么遥远的高高在上了,感受着跟他一样心追手摹的虔诚,想象一下他也伏案行笔的身影,就觉得,好像就是一个前辈,仰慕着共同的那个在茂林修竹间的一代风流名士,曲水流觞、游目骋怀、不知老之将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