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一座最好的城,我想在过去住多久,就住多久。
引子
我从乡村出来以后,就一直生活在小城。
起初,我的乡音是很浓的,浓到不敢在同学中间开口说话。
小城有一所小学,我就在这里上学。初到这里时,班上有一位女生,她很好奇地隔着玻璃问我叫什么。我开口回答了她,不过,却没有声音。
因为,我的乡音那时真是浓到化不开,我不敢出声儿。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初问我问题的那位女同学,早已经没有了音讯。因为,小城变得很大了,连我都有点儿不认识它了。
可是,在我心里,有一座小城,永远都不会变。
它是我一个人的小城。
三十多年间,小城里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刮过很大很大的风,下过很大很大的雨。那个时候,我还住在平房里,每逢风雨起处,总能看到院子里的积水,也能闻到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
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骑自行车,慢悠悠的,有时候,往西骑到文明路人民银行一带,坡太大了,就下来推着车,一点儿也不急,遇到认识人就点个头,心情好时,会凑到一起头碰头聊上好一会儿。
那时候,上学的大都是步行。一到上、放学的时候,小街会显得很热闹,来来去去的,都是高高低低的学生。我印象中,有位初中生,总是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下巴上竟然留着一小撮山羊胡,所以,我把他牢牢记住了。往后的日子里,他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经营了一家药店,我去经常去他的药店买药,他的山羊胡子反倒在他上年龄后没了。
他一直一直生活在这个地方,在我的印象中,甚至节假日都好像不曾离开小城去过外面。他就像小城空中的蓝天和云朵,几十年来没离开过。
这群上学的学生中,有过我的至少三位俩姨姐姐,她们的命运各各不同。我后面会仔细说。
那时候的平房要自己生火取暖,家家都有个储炭的房子。在我家的炭房子里,我无意中在一只放废纸的口袋里,翻出我一位俩姨姐的一本日记。那时候,她已经成家了。这本日记里记着她青春少年时的爱恨情愁。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啦,不要说这些小小的物件儿,就是年轻时的那些悲喜际遇,恐怕人们自己也不咋记得了吧。
三十多年,我也由一个初次走在小城街上会迷路的少年,成了中年,再往后,还会慢慢的成为一个老头子。人啊,在一个地方久了,就像沾染上了什么瘾一样,慢慢就会离不开了。
一个地方未必会多么需要一个人来填充它的空间。可是,一个人却需要一个地方来积攒一点儿勇气和力量。
细想想,究竟是什么会让我对一个地方有一点轻轻的着迷和依恋呢?
说不上来,真说不上来。
如今,三十多年一转眼就过去啦,我想转回身寻找点儿什么。
寻找什么?
我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清楚,可是,就是想慢慢地想起些什么。
那些在三十多年间,在这座小城来来去去的人、风风雨雨的事儿。
第一章
首先,我要告诉你这个小城的名字,它叫伊城。
从我第一次来这座小城的情景说起。
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城的一次午饭后,我一个人从大姨家出去上公厕。上完厕所,我就迷路了。是的,在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城里迷路了。彼时,我的家在离伊城三、四十里远的一个更小的小镇子里(可以想象得出它有多小吗)。
迷路的感觉是很不好的,很不好。
刹那间,你来时的路就像凭空从眼前消失了一样,它不见了。而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你觉得和你来时路几乎一样的一条路。其实不是,它们根本不一样。等到你发现了这一点,你已经走出了很远。
而且,致命的是,你早已经忘记了原来那条路的方向。
当时的我,就在一忽闪间陷入了这样一个困境。
我随着人流往前走。
人们各自向前,虽然步子不太匆忙,却比我的家所在的那个小镇快一点儿。人们不看我,我看看他们,想拦住他们中的一个问一下路,可是,又羞怯到不敢张口。况且,我也不知道大姨家所在的那片地方应该怎么表述。
我就这么往前走,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三十多年以后的我,突然想起,那时的小城里,好像流行一首歌曲,名字叫《跟着感觉走》。那时,我根本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唱的。后来才知道,这位歌手叫苏芮,是台湾人。
多年以后,伊城的人们跟着感觉走了一回,有人赚了很多钱,有人赔了很多钱,后来,他们普遍把自己赚到的钱又都赔出去了。据说,这是一场金融风暴,又据说,后来就变成了一场金融危机。
这场风暴和危机到来和过去的时候,历经了很长时间。在这些年里,苏芮也从一名青年歌手成为中年歌手,她后来还唱过一首很有名的歌,叫《牵手》,这歌儿很温馨,曾经在伊城灯红酒绿的KTV里传唱一时。不过,那时候KTV里的人们普遍醉眼迷离。他们唱这首歌的时候,普遍牵着的,是陪唱小姐的手,这些小姐们普遍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公主。
KTV里的公主们爱穿一身洁白的衣服,有的是纱裙,有的是职业白领一样的套裙。
白。
白的是雪,雪让我的记忆又回到了我迷路时的那年那天。那天,我随着人流一直向前,一路上看到好几个矮小的铁栅栏围成的街道小花圃,栅栏漆成淡淡的绿色。当时是夏天,可是,花圃里开的是什么花,我已经忘记了。
人的一生,有多少在你记忆里盛开过的花,你后来又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
后来,我总算又转回去了。在街道转角处,我跟着自己的感觉往前,走着走着,才发现自己原来绕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又回到了起点。
这就是我初到伊城的一次迷路经历。
就在那年秋天,我们全家搬到了伊城。
秋天转眼就过去了,冬天的伊城,似乎变得更小了,小得无处可去,小得……好像只剩下了我们租住的那栋小小的土房子。
说到土房子,似乎我的印象中只有伊城现在还残存着一些土房,不过,它们里面大多数都不住人了,已经慢慢地腐朽了。说来好奇怪,土是土地的样子时,它那么多年都平坦安静,好像永恒不变,可一但被用来盖成了房子,而这房子又长时间不住人的话,它慢慢就会倒塌,塌下来的那部分,会被风慢慢剥离、疏散,吹向远方,永远消失在天际。
我们租住的这栋土房,是近郊一户农民家的,不大,三、四十平米的样子。门窗的样式是最简单的那种,像小朋友笔下画的房子那样简单,颜色已经风蚀得几乎没有了。
而我后来在乡村见到的那些土房,和这栋是不一样的。那些土房上的窗户,有的是极繁复的花样,“万”字形或“回”字形,或者其它的花饰,雕工都很精细,看得出当年木匠的手艺和这些人家的家底。
那年冬天,我们盖好了自己的房子,是一套七十平米的蓝砖房。
我们搬离了这栋租住的土房,再没回去过。也再没见到过房东家那两个经常来欺负和戏弄我们的小孩。
很久很久之后的后来,这座土房所在的位置,建起了很多新房子,再后来,它不再是郊区,变成了城区。后来,它又一次被拆掉,建起了高大的楼房,修通了宽阔的马路。我永远也无法准确地找到我初来伊城时租住的那栋土房的位置了,它像一个原点,记录了我初来伊城时的轨迹,随着城市的变迁,尤其是拆迁,这个原点渐渐地模糊了,没有了。
我们的租住的土房在伊城的东端,我们新建的房子在伊城的西端。
在伊城的西部,我像一棵扎下根的树,一直生长在这里,再没怎么动过。我的家在西,学校也在西,我母亲家在西,我后来结婚生子以后,有了平房,也在西。平房被拆了,我住进的楼房,还在西。
因为是冬天才竣工的房子,所以我家的房子没有彻底晾干,也失去了彻底晾干的机会。以后的很多年里,每到冬季,天大冷时,晚上山墙上总是挂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到第二天早晨,这层水珠有时会凝成一层薄薄的霜。
那时的冬天,可真冷啊。
所以,我最怵的就是冬天起床去上学。
每当这时,我就想起了我出生时的那个小小的村庄。
那个村庄上千口人全都是一个姓,刘。因为很早的时候,是一对亲弟兄从远方迁到这里的。后来,他们开枝散叶、繁衍后代,人口多了,地方就盛不下了。他们中的一支就带着族人迁到了河对岸。河对岸的土地太少了,所以,迁到那里的一支,就主要以经商为生。
我的祖先选择了留在原地。
多少辈子,就一直生活在河岸这头。
至今,我还有几位亲人生活在那个小村庄里。他们生活在那里,所以我觉得我心里还有一部分东西也在那里。多年之后,随着他们的逝去,慢慢的大概就没了吧。就像那些慢慢垮塌随风而逝的土房子一样。
我上小学一年级,就是在家乡的那所小小的小学校上的。
我有个一年级的同学,当然,也有其他的同学,可是,到现在,我只记得这一位同学啦,是一位女同学。记得她长得很丑,是眯缝眼,经常穿一条湖蓝色的裤子和一件暗红色的条绒褂子,一头短发,经常乱得像鸟窝。暑假时,一次我在村子的小河里玩儿水,妈妈在河边洗衣服,我的这位女同学忽然就出现在我眼前了。很窘,我当时,因为我什么也没穿,小河的水又清澈。我一急之下,竟然问她:你来做甚?她傻笑着说,哈哈,当然是耍水。说完扑通一声就跳进来了。
她是我的同桌,所以我记得这么清楚。
我记得很清楚的,还有一年级第一个学期,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去上学的情景。
那时候很静,村头的大树们还在睡觉。我家院子角上的那棵大榆树也在睡,黑暗中,它们悄悄的,细长的枝条直直地指着离它们不远的月儿,月儿是弯的,钩的,清白的颜色,是一把锋利的镰刀头,一点一点收割着黛青色的天。
我戴一顶军绿色的火车头帽子,呼出的气一会儿就在嘴边的帽帘上结一块白白的霜。
那些在夏天和秋天晶莹透亮的露水,到了冬天就成了纯白的霜啦,每天清晨在村子水渠边的地里铺展开来,匀匀的一层,像那个时候特别稀罕的绵砂糖一样。
路上会碰到一两个拾粪的村里人,棉帽的帽耳子一个向上翘着,一个向下耷拉着。微微一哈腰,轻轻一抬手,就把一块粪拾到筐里了。满意地用力咳嗽一声,抄起手继续往前走。那时候,他们都认得我,有时会和我打招呼,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我回应过他们没有。
今天,我已经完全记不起在那条上学的路上,我碰到过谁。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告别人世了吧。
他们的坟都在村边的高山上,经霜经雪,风吹日晒,一直到今天。
学校不算远,离着它还有一截儿路,就能听见里面的喧哗声,那是同学们准备跑早操啦。
扔下书包,排好队,就开始跑操。
前呼后拥,前呼后应,哨子声,口令声,此起彼伏。
跑完操可就坏啦,我的棉帽子上的系绳儿被我笨手笨脚地抽成了死结,怎么也解不开了。正好,高我几个年级的一个本家叔叔看见了,走过来,耐心地帮我解开,哎,这才松一口气。
上课啦,老师进来了。
这位老师和我家是隔墙的邻居,按辈分,我叫他哥,可是,他又比我大二十多岁。他既教语文,也教数学。那天早上的课上,他考我们生字。我记得,考到“这”字时,我不会写了。本子交上去,他皱着眉头翻看着,然后一个一个点名上去,不会写几个字,就用又粗又长的教鞭在手心上打几下。轮到我啦,我上去,又老实又犹豫地把手伸出去,啪。
这一棍子抽得我好疼啊。
一直疼到今天。
其实,最疼的还不是这位老师的这一棍子,而是他哥哥家的蜜蜂。
他哥哥是一位养蜂人,也和我们是近邻,他们家的蜜蜂可真多啊。有些蜜蜂不好好干活,偷偷从蜂箱里溜出来,嗡嗡乱飞。我刚吃了一块水果糖,真甜。吃完就开心地跑出大门外找小伙伴玩儿,这时候,一只蜜蜂盯上了我,估计它是闻到了我嘴里的糖味,以为我偷吃了它的劳动果实。我跑得快,它跟得紧,我跑得慢,它简直就要贴着我的头皮了。
这只蜜蜂跟着我飞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没能跑脱,它找机会在我的鼻子底下狠狠的蜇了一针后,就不见踪影了。
哇——当时就只能发出这一声了,本能的,不假思索的,其实,主要是疼的。疼得天旋地转,一路哭喊着奔回家里,一进院子,哭声更大,因为看见大人了,所以觉得更疼了。
奶奶一边咒骂着邻居家的蜜蜂,一边把我按在凉水盆里,按了一会儿,又给被蜂蜇的地方抹了点儿肥皂,渐渐的,疼痛减轻了。抬头看天,天蓝得晃眼,有几丝云,又清又白,像是村边小河里的水飘到了天上。就那么静静地盯着天看了会儿,忽然觉得很惭愧,觉得自己刚才哭的声音又大,样子又丑,所以,仰望着天空的头就怎么也低不下来了。
就那么一直仰着头,不知不觉间跟自己赌起了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家里人以为我被这只可恶的蜜蜂蜇傻了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呼喊,是谁家下地的人收了工,回家歇晌午了。
奶奶拉着风箱,一股淡青色的炊烟顺着烟囱忽忽地钻出来,悠悠地飘飞到了远处。
下地的爷爷回来啦,我用眼角的余光就瞟见了。爷爷喊我,我顺势就跑过去,他从兜里掏出一只小拇指粗细、半个指节那么长的白虫子,放在手心让我看。这虫子肥,几乎看不见脑袋,懒,也不怎么动,有时候,在锄地或翻地的过程中,很容易就能看到。人们都叫它“桃格虫”,我到现在也没弄清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这个村里,祖祖辈辈对一种事物的称呼都是一样的,因为这称呼会在一代又一代口里传下来。人们几乎从不去追问,比如说“桃格虫”这种虫子究竟是什么物种,学名叫什么。
爷爷这么叫,爸爸也这么叫,我也这么叫。
轮到我儿子,他压根儿连这种虫子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从他之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乡间曾有过这么一种虫子,人们不知道它的来历,可人们却一代又一代亲切地叫它,桃格虫。
我爷爷和我奶奶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他们在土里刨挖了一辈子,像是从土里生根发芽长出来的一苗庄稼,秋后,又平静地回到了土地。
爷爷奶奶以为他们的后代也会是一颗种子,在村子的土地里扎根,成熟,最后再静静地蜇伏在村子的土地里。
可惜,我们长大之后,成了一粒风中的种子,被吹到了伊城这片小小的天地里,在这里扎下根,成了一棵树。
我们举家迁往伊城之后,爷爷奶奶继续留在村里。
临走的那天是大清早,一帮搭顺车的人挤在一辆卡车里,冬天,风一股一股地灌进来。这大概是我第二次坐汽车。只觉得车顺着盘旋的山路一直向前、向上,渐渐地,就把家乡那个小小的山村抛在了一路烟尘里,终于看不见了。
坐在车里,看着两边光秃秃的土黄色山峦,我不知道我将要走向哪里。父亲和母亲嘴里时常提及的那个地名,对于我来说,仅仅就是个地名。
我们将要前往的这个地方,它就像一个被人们传来传去的陌生人,年幼的我对它有一丝丝憧憬,更多的是惶惑和恐惧,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不知道它的脾性,也不知道月亮在那里升起来时,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属于我们自己的一处院落,院落的拐角处会不会有一棵长了多年的大榆树,大榆树上会不会时常爬上去一只顽皮的狸猫。
我也不知道我们将要前往的这个地方,有没有一所小小的小学校,小学校里会不会有一位按辈份我应该叫哥的老师,语文和数学都是他教,谁不会写字他就在手心上抽一棍子。我也不知道在这个地方,还能不能碰上我在村子里的学校上学时的那样一位同桌,短发乱得像鸟窝,为了和我争桌子上的位置,一齐被缺了一截儿的长条凳闪倒在地。
对于我们将要去的这个地方,我一无所知。
坐在我旁边的妈妈怀抱着弟弟,看着远处,弟弟茫然的眼神偶尔和我对视一下,除此之外,就是沉默。
可是,我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沉默中的忐忑。
那一刻,我用力扭回头看家乡的方向。
家乡已经看不见了,它像个孤单的孩子,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可我分明还能看到那孩子恋恋不舍的眼神。
留在村里的,还有我的两个姑姑,她们陪伴着爷爷和奶奶,可是,她们也有各自的家庭,不能时时都在两位老人的身边。
就在这年秋天,村里的一个本家,一个年轻人,因为地界纠纷,和爷爷起了争执,说到激烈处,他伸手推了一把爷爷,结果,爷爷就摔倒在了地畔。当时,爷爷除了头晕之外,没什么明显的感觉,草草的检查了一下,休息了几天,就继续劳动。
后来,头晕的毛病伴随了爷爷的后半生。
哦,我模糊了,我们在迁往伊城之前,还在离它四十多里的一个小镇住了一年半,这个小镇,名字叫新镇。在这里,我们迅速而潦草地安下了家,就传来了爷爷被人推倒的消息。
父亲决定带着我回老家看一趟。
那时候,从新镇坐车走到老家所在的那个县城,再往南,才是我老家的村子,可是,当时县城和村子,这两地之间是没有交通工具的,也就是说,我们要徒步走上差不多90里地,才能回到家乡的村子里。
那一年,我九岁,和父亲从早晨走到晚上,走了九十里路。
那年的秋天很晴朗,日头毒,我和父亲走在回村的路上。有时候,无路可走,我们需要攀上高大的山峰,顺着曲折的羊道往前。我穿着一件海军蓝的秋衣,袖子撸到胳膊肘上,走了多半天,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并没觉得有多累,只是有点儿渴。
那年秋天的秋雨还没下过,洪水还在遥远的上游蛰伏。
手边的大河水流清澈,一直伴随着我们向前,向前。
渴到忍不住时,就停下来,趴在路边的石缝前,喝一会儿带着浓浓泥腥味的泉水。
那时候,没觉得走路是一件多么累的事情,就那么一直向前走,偶尔会抬头看看又高又远的天空,瓦蓝色的天底下,是零星的云朵,白色,厚大,亲切。
有时候,需要涉水,这样距离直,路程近。脱了裤子,水深到大腿,深处会到腰。清澈的能看到水下的青石底。上了岸,光脚走在岸边的泥地上,泥土润泽而光滑,有时会有“叽叽”的轻响。再走一会儿,渐渐地会看见远处人家的窑洞。这时候,腿上的水也干了,穿好衣服,慢慢地进了靠岸的村落。
这个村子离我们老家的村子还有五、六十里地吧,是出手工纸的地方。
进了村,沿着人家大门前的窄巷走,一半儿是荫凉,一半儿是日光,中间一条直线,把这两种色调分割得齐齐整整。一抬头,是前排窑洞的后墙,这后墙是光溜溜的石头面儿,上面展展地贴了几行手工做的纸张。
问父亲,他说这种纸一般是两种用途,一是给城里的纸火铺供货,他们会二次加工,用特制的铁锭子在纸上拓出铜钱印,这样一来,这些纸,就变成了纸钱。一是给村民们卖,他们用来糊窗户。
我想看看人家是怎么造出这些纸的,可惜,要赶路,来不及。以后有三、五次路过,也没能看上。
后来,我一直也没能看上这种纸是怎么做出来的。
现在,这些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进城了,剩下的都老眼昏花、弯腰驼背了。
近些年,当我又一次开车路过这村子时,我看了一眼车窗外。
巷子里的窑洞依旧。
窑洞墙上却再也没有了贴得整整齐齐的手工造的纸了。
我们回到家乡的村子里时,天已经黑了。
夜色中的村道上,还能闻到羊群走过后的淡淡腥膻味儿,可是,它们咩咩咩的叫唤声,已经在远处了。
没什么灯火,大多数人家早已吃过了晚饭,在院子里坐着,或者去村子的水渠边聊天。偶尔会有一星一星的红光,那是人们在抽旱烟。
村庄的味道是淡淡的,可是,却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曾改变过。
我在爷爷家窑洞的墙外边高声喊,爷爷,爷爷。起初,没人应。我又喊,爷爷终于听见了,他迎出大门外,脸上带着笑,拉住我说,他以为听错了,刚才躺着听收音机,里面也有个孩儿在喊爷爷、爷爷……
院子里的苹果树果实累累,在黑夜的微光中,我还能看到它们圆圆的轮廓。
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到自己家的窑洞。
第二年冬天,爷爷奶奶也搬离了老家,来到伊城。
老家的这处院子,卖给了爷爷的一个兄弟。
此后多年,家乡,我一直都没再回去过。
爷爷奶奶他们搬到伊城的时候,我上小学三年级。他们搬来的那天是个晚上,冬天的晚上,深冬了。
之所以要在冬天才搬来,是因为爷爷当了一辈子农民,明知道要搬家了,可那年春天忍不住就下地耕种了,种下去后,就更舍不得离开了,要等到秋天收了才肯走。这样一拖,就拖到深冬了。
一个农民,爷爷这样的老农民,就是这样,春天把种子耕种到了土里,就等于把自己也撒到了土里,和种子一道,盼风、盼雨、盼日头,盼秋天到来之后,自己能丰硕一些。
东西拉了一卡车,可根本没什么值钱的。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副石碓臼,舂米用的。面子是凿子凿出来的纹路,一凿一凿都很细致,跟它搭配的那根舂子也有年头了,一层包浆泛着淡淡的油光。
花生。红薯。土豆。红枣。
锅。碗。盆。黄铜的舀水瓢。
大瓮。小瓮。针线笸箩。
簸箕。筛子。箩头。
这些东西,花花哨哨地摆了一院子。
那天晚上有厚厚的霜,霜花在这些沾泥带土的器具上挂了厚厚的一层。
进了城的爷爷奶奶,把半个村子也一同搬进来了。这经风见雨的村子啊。
后来,在爷爷奶奶有生之年,那副石碓臼时不时就响起来了,咚、咚……有时是几家先后搬来伊城的姨姨们在舂米,有时是爷爷在舂米。那时候,已经有加工房了,可是,人们一般都不愿去,说那里磨出的米面有一股机器味儿。
石碓臼舂出的米面细、粘,蒸出的糕味道香甜。
捣米时,一般都选天朗气清的午后,日头柔柔地挂在那里,风停在树梢的尖上,偶尔会动一下。
捣米的人双手握住舂子,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咚、咚、咚……略微有些沉闷的响声会齐整地回响在院子上方的空中。麻雀们在觅食,有时候飞到树枝上,有时候飞到电线上,有时候,也会大胆地在院子里停一会儿,啄食院子里洒落的零星米粒儿。
爷爷奶奶去世后,石碓臼就比以前用得少了。
再后来,爷爷奶奶搬家时带上来的东西,也在慢慢减少,不知道哪去了。
终于,石碓臼被长时间地倒扣在院子的一个角落,很久都不会被打动。
许多年后,当伊城的平房几乎被拆光后,大多数人们都搬进了楼房。原来的隔墙邻居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座原本小小的城镇, 像一张烙饼,越摊越大,越摊越薄,薄到承载不动从前那些厚重的过往和记忆。
而爷爷奶奶搬离乡村时带上来的那副石碓臼,最终不知去向,就那么悄悄地消失了。像水消失在水里,土消失在土里。
这些,都是后话了,而当时,年少的我,面对着伊城,一天天长大,见到了很多事,发生了,又结束了。也见了很多人,来了,又去了。
我的家,在伊城的最西端,当时是极偏僻的位置了,这里也是伊城海拔较高的位置,给我的感觉,冬天,凛冽的北风是从这里起程,刮向伊城的其它方向的。那时候,风沙极大,所以,这风就无比浑浊,裹挟着黄沙,漫卷过来。
我们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风中。
离我们的房子不太远的地方,是种畜场。
当时,我不懂得这个地方究竟是干什么的,只是听人们说它叫种畜场。
我们经常去这里玩儿,这里有大片的田野,空旷无垠。风吹过,有时,做为一个孩子,我会突然产生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孤单和失落。
种畜场养着为数很多的牛和羊。
那些牛犊和小羊们,撒着欢儿的在种畜场一带奔跳,或贪婪地吃草。
那些老一点儿的牛和羊一般比较深沉,静静地站在那里,和我对视一会儿,就漠然地把头扭开,或者哞——地喷发出一声孤独和郁闷来。
我的童年、少年,是在风声中孤独地度过的。
卖豆腐的李玉,家就在种畜场的边缘。据说,他是伊城第一家做豆腐的。他租了种畜场的一间大库房,把它改造成了豆腐房。
我第一次去李玉的豆腐房,那里只有他一个人,豆腐早已经做好,在大木槽里码着,一大块,嫩,白,豆香味让我直咽口水。
那时,我是很胆怯的,捏着钱递给李玉,说,买一斤豆腐。
李玉的脸很白,苍白,是终年不怎么见阳光的那种白。那时,伊城好像再没有别的豆腐铺子了,起码,在伊城的最西端,是没有了。所以,李玉是不需要把豆腐拿出去卖的,摆在做豆腐的铺子里,就已经供不应求了。
那时,伊城是几乎没什么商业的。
李玉的豆腐铺子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就没货了。
今天的豆腐一卖完,就开始准备明天的原料。
天不亮就要起来,洗豆子,泡豆子,磨豆子,滤渣,入锅,点浆,出锅。
雾气腾腾的豆腐铺子里,隐约可以看见个人影,那就是李玉,忙碌的李玉。
豆腐做好后,人可以歇一口气啦。抽烟。那时,两种牌子的烟比较流行,一种是“钢花”,鲜红色的盒子上印着一斗子流泻而出的钢水,钢花四溅,这个牌子稍微贵点儿。还有一种是“青城”,橘黄色的盒子,软盒,印的是青城呼和浩特,没过滤嘴。再贵一点儿的,就是“大青山”,白底绿花,印的是绵延不绝的大青山。
我没注意李玉抽的到底是哪个牌子的烟,只是时常见他会把烟卷儿叼在嘴角,眼神有点儿迷茫,也有点儿疲惫,不过,却远比多年以后的眼神要亮。
我对那时的香烟盒记忆深,是因为我们小孩子玩拍烟壳的游戏。把大人扔掉的烟纸收起来,小心拆开,用手抚平,再叠成三角,就可以拍了。直拍到这烟壳失去它的颜色。
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呢?
那时的伊城,是很小的,无处可去。
我家不远处,就是空空荡荡的荒地,风起来时,一股一股的黄沙。后来,那里种了一片松树,风起来时,是松树的呜咽声。
过了松树林,边儿上是有一排平房的幼儿园,二幼。弟弟赶上了上幼儿园,我没赶上。我六岁在老家念一年级,七岁在新镇念二年级,八岁时,我们家搬到伊城,我在伊城的二完小继续念二年级,那时,我就觉得念书有点儿吃力,尤其是数学。
我的学校在松树林再往东,有点儿远。
那时,伊城有三条街道,东西向,分别是札萨克路,文明路,王府路。
我的学校在札萨克路上,那时,它的名字叫二完小,全称是伊城第二完全小学。后来,它改名字了,叫第二小学。
札萨克路上那会儿有几个单位,由西往东分别是二粮站、人大、四中、广播局、第一派出所、司法局。再往东,就没了,就成了郊区了。
郊区一片漫漫黄沙,到秋冬季节,尤其光秃,那时,对于年少的我来说,那里就是遥远的地方了。
那时,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地方。
后来,果然就扎在这个地方,动不了了。
有时,人的命运岂是自己能够完全决定的?每个人都不过是一粒飘在风中的种子,哪一天,风停了,种子也就随之安静了。
我也是一粒种子,被风从家乡的小村子里刮到伊城,就落下来,一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