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退役武警同租的日子

01

程雪柔自己也不清楚,同租的那套房子里什么时候只剩下自己和韩屿两个人。

她从18线小县城来北京那家大名鼎鼎的医院进修,医院给进修生安排的住宿有两处,一处位于3站路外的城中村小宾馆,一处位于医院旁边大宾馆的地下室。

程雪柔来了一打听,地下室住满了,小宾馆前不久刚发生了一起命案,她正愁无处落脚,同在一家医院进修的大学室友抛来了一根救命绳,说可以让她暂时跟自己同住。

室友名叫小钰,当初和雪柔是医学院高护系的同学,毕业4年后,又被各自单位派遣到同一家医院进修。

小钰早来几个月,和人同租在一套75平米的两居室里,小钰独住一间,另一间住了两个男生,房子就在医院斜对面,大概五百米的距离,明亮、整洁、干净又卫生,价位也适中,比住宾馆方便多了。

程雪柔喜滋滋地搬了进来,那段时间她刚到医院,正忙着适应环境,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她和小钰在医院又都是三班倒,两人极少碰面,她回来的时候小钰大多时间在睡觉,小钰起床时则换她睡梦正酣。

不到一个月,小钰进修结束的时间到了,她走前有点为难地告诉她,这套房子是借住表哥的,当初邀她同住,只是想帮她应个急,如果医院那边能够安排住宿,希望还是不要过多打扰表哥才好。

程雪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先这套房子并不是群租房,住在主卧里的那个男子竟然是房东本人,而原来与他同住一个房间的并不是房客,而是前来北京出差借住的战友。

是的,那名看起来强壮得要命的房东竟是一名退役的武警军官。

地下室已经有了床位,程雪柔赶忙去联系,没想到房东韩屿却很大度地表示,既然是表妹的同学,那就一直住下来吧,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她住下来也能多一份房租。

于是,在小钰结束进修,战友离开北京之后,这套两居室里,就只剩下程雪柔和韩屿两个人。

02

或许是过渡自然,程雪柔从来没觉得孤男寡女住在同一套房间有什么别扭。

她有轻微的洁癖,即使在医院的工作再忙碌,回到家也会把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等到彻底适应医院节奏后,她实在不想再在医院凑合吃食堂,就每天下班后简单做点吃的。

韩屿的房子不算新,应该小有年头了,厨房里虽然一应厨具齐全,却锃明瓦亮得跟崭新的没区别。

程雪柔第一次下厨煮了一碗面,刚端出来,恰巧看到韩屿正在客厅泡方便面,她象征性让了下,对方一点没客气,接过碗就唏哩呼噜开吃。

她进厨房重新又煮了两碗,一大一小,大的端给他,“我觉得那碗你应该吃不饱——”

韩屿腼腆地笑笑,果然,第一碗面仅够他塞牙缝,第二海碗连汤都没剩地也被他吃干喝净。

程雪柔从此每顿就开始做两个人的饭,她厨艺精湛,白案红案都是一绝,韩屿从第二个月就开始拒收她的房租,“跟着你混饭吃,可比在外面下馆子吃得好多了,这房租就当是我折合的菜钱吧。”

程雪柔坚持买菜花不了多少钱,一码归一码,房租绝对不能免,两人在房间里差点打起来,最后韩屿把钱放在客厅茶几下的抽屉里,说就当成公共开支,她以后买菜就从这里取钱,水电物业也从这里面支取。

很多年后程雪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钱仿佛永远用不完,原来说好的水电物业从里面支取,韩屿却总是自掏腰包去缴费,甚至程雪柔一度怀疑,他悄悄往里面放了钱。

没错,程雪柔家里穷,她当初念的大学是985高校,一起读大学的同学大多进了一二线城市的大医院,她却因为母亡父病,家里弟妹多,为了能照顾到家里,不得不回到家乡县医院做了护士。

所幸10年前县医院的本科护士还很少,程雪柔一进医院,就被院领导当成护士长的苗子重点栽培,25岁,作为全院最年轻的优秀护士被派到首都进修学习。

那年的韩屿28岁,军校毕业后因为绝佳的体能和外形条件,被武警国旗护卫队挑中,在北京天安门的国旗护卫队一干就是数年。

程雪柔来到北京进修前,他因伤病刚刚从武警部队转业到政府工作。

03

程雪柔至今还记得,那一年是08年,在那年发生了很多大型事件,暴雪,地震,全球金融危机,北京因奥运而全面安检升级……

但给她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却是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她作为进修生原本是有一周的假期可以回家过春节的,但是家乡暴雪封路,航班停运,她只能被迫留在北京过节。

节前有一天是她生日,她无意中对韩屿提及,后者笑着说要帮她庆祝。

两人都没想到,就在那天,程雪柔被患者家属打了。

打人的是个年过五旬的汉子,他八十岁的老父亲因急腹症在外科开刀,没能下了手术台,这位汉子接受不了,在科里打闹砸摔,程雪柔端着治疗盘去给别的病人做治疗,刚从病房走出来,就被势如疯狂的汉子一脚踹得跌坐在地。

她当时疼懵了,其他护士姐妹七手八脚把她扶起来,因骶尾部疼痛难忍,去放射科拍了片子,幸好骨头没事,但骶尾部因为软组织挫伤,青紫了一大片。

在本科室做了简单包扎后,护士长给她放了一周假,让她回去好好养伤。

那天正好下着大雪,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她一步一瘸地走在茫茫雪地里,一波又一波涌出的眼泪在脸上冻成了冰碴子。

电话响了,她接起,是韩屿的,对方说他买了生日蛋糕,问她想去哪里吃饭,她这才想起,今天原来是自己生日。

声音里不由掺杂了哽咽,她说身体不舒服,不想去了。

韩屿马上紧张起来,追问事由。

她哭着说了事情发生的原委,韩屿问明她的位置,让她待着别动,他马上开车来接她。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光人一个。

韩屿说下了楼才发现,整个街道被汽车长龙堵得严严实实,他怕她着急,就一路小跑赶来接她。

看到程雪柔疼得眼泪汪汪,他搀着她的一只胳膊,一只手扶着她的腰,然而还是很疼,两人趔趔趄趄走过三十米后,韩屿征求她的意见,要抱她回家。

程雪柔拒绝,再走过30米后,韩屿不由分说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25岁的程雪柔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如此近距离亲密接触,她涨红了脸,幸好医院距离小区并不远,韩屿个高腿长,几分钟就走完了剩余的路程。

回到家,她趴在沙发上,韩屿下厨,炒了几个菜,开了红酒,生日蛋糕上点了蜡烛,并给她唱了生日快乐歌。

她真的感动到落泪,有生以来从没过过这么暖的生日,虽然菜很难吃,蛋糕很甜腻,红酒她也喝不惯,但是真的真的……感觉好暖。

吃完蛋糕,他送上礼物,居然是一条正红色的羊毛围巾,摩挲在手心里的感觉柔软得不可思议。

那一瞬的程雪柔泪如雨下,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病逝了,父亲另娶后又生了弟弟妹妹,后妈待她一向冷淡,除了上大学时初恋男友给她送过一个苹果大小的生日蛋糕,她从没收到过任何生日礼物。

从小她就缺爱,长大了亦是如此,而那一刻,捧在手心里的柔软美丽的围巾似乎填补了所有生日里的空白,幸福之杯满溢,在红酒微醺的夜里,人生仿佛再无遗憾。

程雪柔也从来不知道,自己喝酒后会变得那么话多,那天晚上,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坐着她趴着,就那么聊了半宿。

期间她几度落泪,忘记自己都说了什么,说家境的窘迫,说继女的难当,说从小缺失的母爱,以及大学毕业后的就业,没有选择的选择。

后半夜,她终于迷迷糊糊入睡,感觉韩屿小心翼翼将她抱进卧室,后来他要走,她扯住他的衣角,借着醉意仰头开口,“别走,陪陪我,求你了。”

韩屿真的没走,抱着她睡了剩下的几个小时,什么都没做。

第二天天没亮,他就起身上班了,走之前给她买好了早餐放在桌子上,豆浆和她最爱吃的酥油饼,放在保温食盒里,都还是温热的。

04

从那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仿佛发生了些不可言说的改变。

程雪柔爱热闹,以前总会参加科室同事的聚会,或者病人家属的宴请,在这之后,她总是一下班就急急地往家赶。

煮饭、洗衣、做清洁,把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把韩屿的所有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没有一丝皱褶,把饭做得花样百出,每次都令韩屿竖起大拇指夸奖。

韩屿对她也越来越温柔体贴,她受伤的那段时间是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甚至除夕之夜的时候,怕她一个人在家寂寞,还借机从父母那里跑过来,陪她到零点钟声敲响。

她下小夜班的时候一般都在午夜,以前怕路上危险,总会跟其他护士一样,在休憩室的钢丝床上凑合一夜。

而他知道她睡眠浅,怕她休息不好,总会在她上小夜班的时候提前来科里接她,然后两人就着月色散步回家。

太过甜蜜的一段日子,他虽然大了她3岁,但因为一直都在部队的缘故,人很单纯,而身高185的他,和身高158的她,站在一起也是最萌身高差。

韩屿是所谓的“北京土著”,家里拆迁分了两套房,一套在远郊,面积较大,父母在住,一套就是这间四环内的小两居,自己住。

那个时候北京的房价虽然不像现在涨上天,但程雪柔也知道,北京四环内寸土寸金,像这样在老家属于蜗居的小户型,在北京可以卖到天价。

所以她虽然对他有好感,却知道自己跟他之间有着跨阶层的差别,从来没敢生出任何非分之想。

但是两人相处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她没事时最爱缠着他讲国旗护卫队的事情,听他讲怎么被层层选拔出来,怎么历经了几乎残酷的体能训练突破重重考验,最终进入那个在全国人民心目中都充满传奇色彩的队伍,又怎么因为伤病不得不提前退役,转业到地方就业。

有一天,小钰打来电话,问她知不知道表哥谈了女朋友,带没带回来过,长相如何?

她闻言心中撕拉拉地痛,只讷讷地说没有。

小钰说表哥已经跟姨妈说了,他有了意中人,等表白成功了就把她带到家里来,因为家人都迫不及待想知道那女孩长什么样子,小钰想让程雪柔看到后给她透露一下,对方长相如何,个头多高,温不温柔,漂不漂亮……

程雪柔五味杂陈地挂了电话。

那天韩屿发低烧,休假在家,她为他熬了小米粥,他借口无力,让她一勺一勺喂她,她照做了,韩屿的眼光深情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饭后他去冲澡,她收拾厨房,还没收拾完,就被韩屿从后面抱住,接着他将她在怀中转过身来,低头吻住了她。

那是两人第一次接吻,吻得地动山摇,缠绵悱恻,程雪柔只挣扎了短短片刻,就沉沦其中。

模模糊糊中听到他问了句,“你爱我吗,能为了我,留在北京吗?”

那天晚上的程雪柔整整失眠了一宿,不仅因为韩屿整夜发烧不退,更因为自己一直在思忖他提出的问题。

爱吗?答案是当然。

可以为他留在北京吗?

她在老家有固定的编制,来了北京只能做合同制护士,朝不保夕;

她在县医院有着可以预见的大好前程,护士长职位只是时间问题,如果用心,甚至可以做到医院高层领导,而在人才济济的北京,她可能干一辈子,也就是个普通小护士。

院领导派她来北京进修,在她身上倾注了很大的心血和希望,她忍心辜负他们的期待吗?

她的父亲年老体衰,她作为长女,从他经常住院的县医院辞职,一意孤行去北京,真的好吗?

可是,可是,即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也阻挡不住她一心想要留在韩屿身边的欲望。

编制算什么,真正有能力的人,才不会在意什么编制。

小医院做到护士长又有什么得意的,能在首都大医院扎下根来,那才真正叫有本事;

院领导虽然倚重她,但长江后浪推前浪,本科高护生越来越多,即便她走了,医院也能很快找到替代者。

父亲是老了,身体虚弱,可是她以后会省吃俭用把更多的钱寄回家去做弥补。

至于进修前,她跟医院签的那份协议,承诺进修后必须在医院干够十年才能离职,违约的话需要赔偿一笔不菲的费用,她算了算自己毕业后到现在的全部积蓄,应该够付这笔赔偿。

一切都想清楚,到了后半夜,她终于微笑着坠入睡眠。

可是,程雪柔怎么也没想到,那天晚上,竟然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韩屿。

05

那个时候距离她半年进修的结束只有不到两周时间。

在这两周时间她需要做好各种收尾工作,写各种进修总结,做回去演讲的ppt,整理各种需要报销的发票。

而她无心去做这一切,既然不再打算回去,这一切都没必要去做,她侧面向护士长打探过,护士长一直很欣赏她的专业能力,对她透露科里的确很缺人,如果她愿意留下来,可以和医院签用工协议,作为合同制护士继续留在科里做同事。

程雪柔大喜过望,下班后她赶回家去向韩屿报告这个好消息,没想到却扑了个空。

她打他的电话,关机。

一周多的时间,他像是在这个世界上凭空蒸发。

程雪柔试着去他工作的单位找过人,但门前有制服保安站岗把守,她进不去,下班后也没有看到韩屿从里面出来。

直到程雪柔不得不离开的最后一周,某天下班,她终于在客厅的茶几上看到他压在茶杯下面的小纸条。

他说很抱歉,那天晚上烧得迷迷糊糊,大脑短路,不是有心要轻薄她,请她不要放在心上,因为自觉无法面对她,所以选择去了外地出差。

他说知道她马上结束进修,让她走前把门反锁好,如果方便的话,钥匙寄到他们单位。

那天晚上,程雪柔大哭了一场,多么可笑的自作多情,他只是高烧亲了她一口,她就生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绮丽幻想,他只是调侃了一句愿不愿为他留在北京,她就真的做好了背井离乡,一意孤行的准备……

多情总被无情伤,这一次,他真的伤她太深太深。

此后十年,程雪柔再也没有去过北京。

对她来说,那是一个充满耻辱的城市,更是一个伤感到无以复加的城市。

回到家乡,一年后,她嫁给一位内科医生。

再过了一年,她提拔了外科护士长。

宣布就任的时候,她已经怀孕8个月,生产在即,有天晚上老公上夜班,她在qq空间里翻看着,无意中看到大学室友小钰发布的说说:

年轻帅气的表哥走了,才刚刚30岁,晚期淋巴瘤,悲伤哀悼……

配图中,那个年轻的,英气俊朗的男子,被圈在黑白双色的镜框中,静静地向着她微笑。

程雪柔的心中,像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开来。

她急急地翻着通讯录,翻到小钰的电话号码,不顾已是深夜,颤抖着手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是小钰睡意朦胧的声音。

她问起韩屿,问起淋巴瘤,问起那个葬礼。

小钰回答,已经落葬一周了,是晚期淋巴瘤,确诊两年了,应该是当初程雪柔还在北京的时候就确诊了的,怎么,你不知道吗?

程雪柔挂上电话,捂着脸,呜咽压抑的哭声从喉间迸发出来,眼泪犹如开了闸的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

那一刻,她终于懂得,什么叫做心碎如死。

原来,当年他在表白的前夕,得知自己身患绝症,那才是他戛然终止的根本原因。

原来,她曾经真的被一个男人深沉地,用心地爱过,只是,他太善良,而她太敏感卑微,终至错失彼此。

而这一切,对她而言,是最好的结局吗?

在他心里,一定是。

而当事实的真相落在她眼里,却是那么的,痛彻心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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