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不过十六岁

我很丑,无法逼视得丑。

我斗胆照过镜子,脸上坑坑洼洼就像春天刚开垦的土地,一块块皮肉争相地往外翻,如同刚煮好的鱼片,最惨的是眉心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黑褐色胎记,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使我本已千沟万壑的脸更加惨不忍睹。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母亲摇摇头也不知道,她告诉我,自出生起我就这样了。

母亲不是没想过办法,她曾带我跑了县城几家有名的整形医院,经过检查,医生都束手无策,因为我脸部血管太多,经脉已经渗透进那些伤疤和胎记中了,动手术就要冒很大生命危险。那几次,我看到母亲抱我回家的一路上噙着泪。

我的童年记忆已经不是很清晰了,那些印象就像一条模糊地底片,透着光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因为受不了身边的议论,我们不停地转校、搬家,只为了一个清静的环境,老师、同学敬而远之,我的成绩也通常垫底。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始终记得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他就像一锅水中的一滴油,身处人群中却总是无法融入。我记得他的皮肤苍白得好像没有一点血气,每次在操场上遇见他也总是孑然一人,重要的是,他不怕我,当然也没主动接近我,不过他总喜欢用定定的眼神无声地注视着我,幽幽的眼神好像不存在这个世上一样。

听人说,他是一个神经病孩子,老师不喜欢他,家长都劝自己的孩子远离他,虽然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但同样身为不合群的孩子,却产生异样的认同感。

我们又搬家了,那年洪水泛滥,非典肆虐,物价上涨。

到了新的地方,母亲又得重新找工作,临时工的薪资愈来愈无法支持高昂的房租和柴米。

为了我的成长,母亲受尽了凄苦,我从小看在眼里。我时常痛恨自己丑陋的脸庞,使劲用手掌抽着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有时候我站在高楼的天台上,真想迎风而下,了却所有愁肠。有几次被母亲看见,她含着泪把我抢下,捂着我的胸口告诉我,如果我跳下去,她也不活了。

从此以后,我就发誓要好好活下去,争取将来和母亲一起过上好日子。

那次,为了生活,我们住到了地下室。

所幸地下室还剩下一个老旧的黑白电视,也许是上一任房客遗弃的,倒是便宜了我们,让我们不至与世界脱轨。

这几年来,新闻里的灾难没有丝毫减少:非典赶跑了,禽流感来了,禽流感解除了,各地又发生剧烈地震,看得人触目惊心,却毫无办法。

母亲和我每次只是默然无声地望着新闻中播放的一幕幕,似乎这个世上只剩下了我们与这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

但是我没想到恐怖的事情也会出现在我们的身边。

那天晚上,睡梦中的我感到地下室里有什么东西在爬动,窸窸窣窣的像是昆虫,声音却异常响亮。

迷迷糊糊睁开眼,我看到母亲已经起身,打着的手电正好扫射到那个东西。她的嘴张成了“O”形,似乎从未见过这么震惊地事情。

我顺着手电光看过去,看到一只成年人巴掌大的蟑螂趴在地上,触手正不停地抖动,我还清楚地看见两个硕大的眼珠中反射出黑黝黝的光。

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涌上心头,我伏在钢丝床上就“哇”地吐了出来,黄绿之物洒了一地。

蟑螂像是受了惊吓,一转身就穿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母亲的手电顺着轨迹向后移去,墙面上一个碗大的破洞赫然摆在眼前。

虽然贫困,但母亲素爱干净,地下室早已被她打扫一清,又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蟑螂出没呢?那个破洞也是我们从未见过的。

那晚我们都没睡,各自想着没头没脑的心思,手电搁在床头一直照在那个破洞上,一直到天蒙蒙亮,电量用完才熄灭。

过后几天,虽然我们都很紧张,但却没有再出现那天夜里的怪事了,日子照常紧巴巴地过,倒是这几天新闻里的天灾呈爆发似地增长。

因为各地的灾害,学校也暂时关闭了,学生都被父母领回了家,偌大的学堂一下子变得极为冷清。母亲照例外出打临工,很多时候就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墙面的破洞被母亲用破布塞结实了,虽然不一定有效,至少心里安慰不少。

我们租住的地下室狭小,没有桌子,很多时候我就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那个破洞也变成了我唯一的关注对象。

我抚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脸庞,有些恍惚,其上传来的微微热度使我麻木,联想到几日前那只恐怖的蟑螂,有时候就在想:“在人们的眼中,我是不是就像那只恐怖的蟑螂一样被人嫌弃呢?”我回想起那只蟑螂当日无意中闯入人类的世界时,它惊惧的眼神和慌乱逃窜的身影,和我极其相似,心想:如果它有心,会不会如我一样敏感呢?

“扑扑”声中,洞口的破布骤然向里突了突,我飘飞的思想瞬间回缩。我又开始害怕起来,会不会是那日我们把蟑螂吓走后,它又回来报复呢?

“扑扑扑!”破布快速地抖动着,我知道母亲塞得非常牢固,现在外边巨大的冲击力连带墙壁都震得扑簌簌掉下灰来,我惊骇地缩在床角不住地发抖。

未知总是伴随着恐慌,我仿佛能想象到外面正有一支蟑螂大军在猛烈地撞击。

破布掉落,露出一个惨白的头颅,光溜溜没有一丝头发。虽然时隔几年,但我还是认出了他——那个深植在我记忆中的神经病小孩,与印象中相比他似乎更为苍白了,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我的恐惧化为好奇,我试探着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来找我的吗?

依然是那副幽幽的神情,让人没来由地一哆嗦,他用很肯定的眼神告诉我,这次是专程来找我的。

虽然他的神情是如此冰冷,行为也这样怪异,但他是世上除了母亲外唯一一个愿意与我接触的人,我不禁产生了亲近之意。

但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如坠冰窖。

这也是他唯一一句话:“你活不过十六岁!”

那年我十五岁。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是爬着、走着、还是凭空消失的?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脑海中不停回荡着的这句话:你活不过十六岁。

我大可以权当戏言一笑而过,但是我不能,不论是他专程找我的行为、还是他冷峻无波的面容、更重要的是我内心感到的与他之间冥冥中存在的牵连,都让我无法把他的说辞轻易地抛之脑后。

母亲不知何时推门而入,把我的思维从恍惚迷离中捞出。

好久好久,我都无法平静我的思绪。母亲问我,我只能向她倾诉。

母亲沉默半晌,无法身临其境地感受我的心绪,自然也不会因为一句简单的话语而郑重相待。她安慰我,只以为我心理压力太大,但是那还兀自透风的墙洞仿佛在证实刚才发生的事。

那几个月我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随着十六岁生日的临近,我仿佛在等着审判的到来。由于灾难一日强过一日,愈演愈烈,所以学校还是没开门,母亲看着我的状态却暗自松了一口气,确实,以我现在的状态参加学习,成绩一定会以滑坡似地速度下降。

生日那天,我反而麻木了。

就像往年一样,母亲用辛苦攒下的钱为我买来一个四寸的小蛋糕,我看着蛋糕上的“一”和“六”正燃烧着它们不大的身躯,释放柔和的光芒,迷蒙中,我仿佛身化蜡烛,我的生命只剩下了眼前寥寥的半截。

电视荧幕闪烁着明暗交替的色彩,嘈杂的救援声和人们的呼救声如鼎水之沸穿透我的鼓膜,我瞥了一下桌上的电视,能感受到各地的灾难似乎达到了高潮。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这里的一切与我将再无关联。

只是我的母亲。。。。。。我忍不住落下泪来。今生我无法回报她的恩情,只能来生再续。只愿她解下我这包袱能轻装上阵,好好享受接下来的人生。

烛灭。灯光、烛光以及电视杂音渐行渐远,如空洞的回声。我倒地之前努力回望母亲,看到的是她惊慌失措的眼神与摔得支离破碎的蛋糕。“今生,就这样吧!”我心中叹道。

尾声

我的睫毛微微抖动,浑身无力,依稀感到身处一方幽暗的空间,没有光明,没有气息。是阴间吗?大概是的。原来那些算命先生没有说错,真的有阴间啊。

那不是有孟婆呢?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愿忘了曾经的世界,我的母亲。

渐渐地,有若有若无的哭声传来,等等!这哭声怎么如此熟悉,仿佛我的母亲。她也来看我了吗?但是算命先生不是说黄泉路只可独行吗?

我挣扎着想要爬起,却仿佛身有千斤重担。

黑暗中的前行无止无息,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躯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一路的颠簸似乎也停止了,哭喊声却更为清晰地传来。

难道我还在人世?

无数片段电光火石间闪过我的脑海,我回忆起我的前世,我曾是天界的灾难法王,因犯下天条刺配下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愿用人间的十六年体验艰难疾苦。如今罪期已满,我将重归天位。

我的脸上象征刺刑的沟壑与疤痕正在渐渐退却,我的力量正充斥着我的身体,我一下推开封闭我的空间——那是一具棺材,在众人震撼与惊诧的目光中,生生站立在人们面前。

我的母亲,这方破碎的人间,由于我的失职造成如此苦难。

我抬头,用坚定的眼神告诉苍天,我不能高高留在天上,那将使我无法准确地了解人间疾苦,我要继续留在人间,用自己的双手弥补造下的过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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