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姐姐,她比我大5岁。
7岁那年我上一年级,姐姐已经六年级,惘然地开始她小学时代的尾声演奏。我们小学教学楼有六层,底层到顶从一年级依次递上。那年我刚入学,揣着一颗好奇与惊喜的心每天和一群同样幼稚轻狂的毛孩嘻哈吵闹,姐姐则在最高层上过着我们眼里神秘的高年级生活。妈妈叮嘱姐姐多照料一下年幼的我,姐姐应诺,但她当然更愿意与同龄的女孩说些彼此互懂的悄悄话,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傻头傻脑又粘人的鼻涕虫。所以那一年,虽然我们在同一层楼上课下课,但姐姐几乎从不在下课期间走下六层的灰色楼梯特意去亲近她幼小的妹妹。
如果姐姐刚开始对我只是大龄孩童对低龄孩童一种单纯的无视,后来发生的事,则让她对我心生怨恨的嫌隙。5月的一天下午,日色暖灿,那时正值课间活动,姐姐因为上一节课是室外体育课,刚和同学嬉笑着从操场跑向教学楼。姐姐显然正和身边女孩追赶打闹,一时疏忽迎面直接撞上一个一年级的小男生,并把他撞翻倒地。小男生后脑勺碰在坚实的沙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随之是惨痛的“哇哇”大哭声,姐姐呆立在原地,惶恐不安,甚至忘记扶他起来。姐姐的同学将男孩扶起柔声劝慰他,邻近教室的一个老师听见哭声也赶紧过来查看。姐姐完全被突来的横祸吓呆了,她胆颤心惊地爬上高高的楼梯,对自己闯下的祸不知所措。
姐姐隐瞒了父母,她只是想着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但事态并没有朝她想象中的恶劣方向发展,男孩的伤并没有任何大碍,新的一天他又活蹦乱跳了,那天的老师也告诉姐姐不必过虑了。姐姐感觉心上的石头终于瓦解,正当她打算好好舒一口气,回到家却看见父母的怒容。爸爸妈妈狠狠地责骂并处罚了姐姐,为她的闯祸和隐瞒。姐姐用怨恨的眼光凶恶地瞪着我,气愤的泪水从泛红的眼睛不断涌出。我看着姐姐,感觉心慌。是的,是我向父母报告的。那个小男孩与我同班,我看见了那天呆立着因紧张害怕而脸色通红的姐姐和大声哭泣的男孩。
也许姐姐就是这样记仇的体质,她对我告密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她不屑和我对话讨厌我靠近她,直至升入初中,她对我的厌恶和愤懑都没有消解。
姐姐的成绩不好,没能考上市里的重点中学,但她不以为意,姐姐爱玩,她不喜欢读书。我们家在农村,上的是乡镇小学,平时很难得有机会和父母去城区,乡镇里没有中学,姐姐必须去城区里上学。姐姐特别开心,以后她每天都可以去热闹的街市了,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读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也是第一次享受到学习带给她的丰富收益。那个暑假爸爸为姐姐买了一辆崭新的粉红自行车,方便她往返。充实的喜悦让姐姐暂时放下旧怨,她满含笑意对我许诺,上学之后她会买给我爱吃的零食和娃娃,这让我也喜悦起来,更羡慕起来。
姐姐班上的同学和姐姐一样,爱玩,不爱读书。姐姐总和他们在繁华嬉闹的街头巷尾到处瞎逛,喧闹的人流,精致的店铺,漂亮的衣服,喷香的吃食,琳琅满目的挂饰。姐姐惊叹自己的孤陋寡闻和封闭愚昧,也慨叹自己的穷酸破落和鄙陋卑微。姐姐花很多时间在各个街道上走马观花,开始时她只是趁着课余时间,后来便跟着一些大胆的同学一起逃课出去唱K跳舞。花花世界的新奇美妙让姐姐眼花缭乱,像梦游仙境的爱丽丝,而她也情愿沉醉在此,她在陌上花开的人世春华里流连忘返不思归途。
爸爸在姐姐初二的家长会上愤怒而返,尽管小学时起姐姐的成绩就勉勉强强,但如今却简直难以启齿。姐姐班上一共59人,她排名57。爸爸妈妈虽一直对姐姐的学业水平没有做强硬要求,但他们也希望姐姐不要太落后。姐姐却无所谓,她倔犟气恼地站在角落,眼睛执拗地看向别处,用沉默来冷对爸爸的责问,紧咬着嘴唇表达无声的反抗。妈妈哀伤地叹息,我看着姐姐单薄瘦小的躯体于屋顶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在墙壁投下黝黑细长的影子,感到不安的悲伤。
期末考那天我很早回家,意外撞见本应在学校上课的姐姐。听见开门声后从妈妈卧房里跑出来的姐姐看见我之后却是藏不住的惊惶与讶异,转而气急败坏地质问我为什么这么早回家,弄清原委之后她急迫的语气渐渐舒缓,她屈膝蹲在我面前并换上了可亲的语调:“小妹,你看姐姐的发夹好不好看?”我看见姐姐乌黑的头发上装点着一个别致的浅蓝色发夹,让我惊讶的是它的外壳部分是用棉绒绒的蓝色毛线编织而成,在此底盘上又坠着奶白色的蝴蝶结,像三月春日里的白色蝴蝶,轻巧可爱。我开心地说我好喜欢。姐姐笑着捏了捏我的鼻子,“不要告诉妈妈今天的事,姐姐下次买一个一模一样的送给你。”我重重点头。此后我一直期望着姐姐在某天放学归来为我戴上一个蓝色的美丽发夹,上面停驻着一只白色的翩翩蝴蝶。
尽管这次的我守口如瓶,但姐姐偷钱的事依旧很快败露。爸爸暴跳如雷,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女儿竟会沦落到偷钱的地步。他洞张着愤怒的眼睛,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扯得巨大空洞,四面的墙壁都跳脱着黑色的阴影,像张牙舞爪的恶魔。姐姐依然站在角落闷声不响,她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额角有几缕乱发轻轻飘荡。爸爸终于停步向她怒吼,责骂她的贪玩恶劣不懂事,数落她的荒唐和堕落,姐姐依旧低头无言,我看见她瘦小的肩头颤抖着缩起,爸爸扬起大手想要扇向姐姐,我却被墙壁上变幻的恐怖黑影吓得突然大哭了起来。爸爸已出弦的力突遭急刹车停在空中,他转头看着我,眼神无奈而悲哀,妈妈抱起我,轻柔地哄我别哭,爸爸重重叹了口气,他对儿女的所有努力不过是希望他们能拥有一个平稳明乐的生活,而胡作非为的沉沦叛逆只会让一切看似细弱的歧途渐渐蓄成深渊,终将吞没自身。最终爸爸只是对着埋首的姐姐说了句“别再偷钱了”便走进了房间。
姐姐初三时候成绩几乎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父母商量之后决定让姐姐上护理学校。姐姐并不反对。16岁的姐姐少女初成,她眉眼清秀,皮肤白皙,身躯瘦弱但细长。她早已明确自己不会靠读书一阶一阶循序渐进地走向自己向往的生活,而是进入纷繁的世景在大染缸般的浑浊里摸爬滚打以炼成自己想要的色泽,这注定是个折而远的命运,但姐姐甘之如饴。她厌恶千篇一律的乏味日子,厌恶彬彬有礼的说教,厌恶势利猖獗的排名与成绩。对自己的未来,姐姐想,做护士也还好。
中考结束之后的一天,因为家里来了晚上留宿的客人,妈妈把我的房间腾了出来,让我和姐姐一起睡。自我有记忆,那是我和姐姐第一次同床而眠。姐姐闭着眼把头陷在松软的枕头里,床头柜上暖黄的台灯灯光柔软地照在她的脸上,我侧着脑袋定定看着她,看见她泛着微红的脸上细细软软的透明绒毛,看见她微微翘起的黑色睫毛,粉红单薄的嘴唇。我轻轻地问她:“姐姐,你什么时候给我发夹呀?”姐姐牵起一边的嘴角,微微笑着:“等姐姐上了卫校给你好多漂亮的发夹。”“我要蓝色的。”“蓝色,红色,绿色,什么色都给你带。”那天夜晚我因为姐姐如此奢华的承诺而难以成眠,我听着姐姐在如墨的黑暗里平稳缓慢地呼吸,我看见五颜六色的发夹在我眼前飞旋起舞,像缤纷的糖果散发着甜蜜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