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我也记得那个黄昏。
就是在那个黄昏,你走进了我的生命。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还有,对我来说,当时的你并不是陌生人,而是一个对我完全信赖、完全敞开、毫无保留的灵魂。这一点真诚,比所谓的陌生和熟悉重要得多。所以,我当时不但不介意,反而很感谢你,感谢你给了我你的真诚和信任。多少人朝夕相处,却仍然彼此防备,而你从没见过我,更谈不上了解我,却凭着一份直觉,就愿意这样相信我,这种赤子般的真心,真的让我非常感动。
你愿意说什么都可以,但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得了绝症的女子,也不要觉得自己在胡言乱语。只要你说的是内心真正想说的话,就不是什么胡言乱语。太多人喜欢用旁敲侧击来保护自己,有人愿意完全坦诚地对你,让你看到她最真实最脆弱的样子,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我很珍惜。
当然,我也会完全坦诚地对你,有时,我甚至会允许自己在给你的信里自言自语。你就当是听听我心里的话,来我的世界里走一趟,不要管我说了什么,好吗?
其实,你不是你自己,你是所有的有话却不能说出的女子。你既是在说自己想说的那些话,也是在说很多人想说却说不出的话。
但是,我也希望你能记住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让那一刻的光明时常闪耀在你的生命里,无论命运扔来什么,你都要稳稳地接住,用微笑回应,不要痛苦和恐惧。
你还要记住,我永远在你身边,无论晴天还是阴天,我们都一起走。
只可惜,我没有办法一直守在你身边,你也不可能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是命运中早已写好的剧情。我很希望,即使这样,你也能感觉到温暖和幸福。
所以,当你说,你不能跟我一起来朝圣,心里很难受时,我的心里其实也很难受。
傻孩子,你难道不知道,你心里的那个地方,才是真正的圣地吗?你战胜自己的每一个脚步,都是在朝圣。物质层面的旅途,终究会结束的。
是的,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带上很多人,他们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但始终有些人无法在我的身边。你要我怎么说呢,丫头。心灵的空间是无限的,诗意的空间是无限的,但物理空间毕竟是有限的。我虽然愿意将所有人都带上,但我身边毕竟只有这么些位置,我只能挑选其中的一部分人。那些没被选中的人,心里也会有你这样的痛楚,但究竟地看来,我们又何尝真正地分开过呢?除非你心里不再有我了,那时才是真正的分别。但我知道,你不会的。只要生命存在,你就会有一些与生命相伴的精彩。
你知道,物质世界的一切需要各种条件,但精神的世界是无限的,它能超越一切时空。当你呼唤我时,我必定会在你身旁。就像现在,你难道感觉不到我的存在吗?
永远不要觉得自己像是一条被遗弃的等死的癞皮狗,哪怕一秒钟也不要那样想,因为你不是,也不可能是。你永远在我心里,哪怕有一天你的生命结束了,你仍然会在我心里。我的每一次朝圣,其实都带着你。我的每一个梦里,其实都有你。
我知道,你其实是明白的,你只想听我再说一遍,对不?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用无谓的想法伤害自己了,如何?
好了,跟你说说我这边的事情吧。
今天是我回到家乡的第一天,快要立夏的武威,竟然下雪了。
大地被不期而至的雪花覆盖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走出车站时,雪花还在半空中飞舞着。我抬起头,将脸庞迎向天空,轻盈的雪花便落在了我的脸上。灰蒙蒙的天空是如此温柔,像是那个我们称之为女神的存在。她望着我淡淡地笑着,好像说了些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雪白的花瓣从她的掌心中涌出,飘落,拂过我的脸颊,拂过我的乱发,拂过我的手掌,落在地上。它把一切污浊都覆盖了,让一切尘滓都消融了,天地间,只剩下雪花的美丽和清凉。
我也笑了,我的笑声与女神的笑语融合为一。我的手中盛满了她撒下的花雨。我的心里回荡着她巧笑的声音。那笑声像是美妙的梵音,一波波淹没了我的天空,淹没了故乡的苍老,淹没了沧桑的黄土。来往的人群身上也都是雪,不知那雪,是否淹没了他们心中的热恼和孤独?
西部的所有景观中,我最爱的有两种:一是雪,二是漠,于是它们就成了我的名字。你也许还记得,在一次访谈中,我说过,被雪覆盖的沙漠,那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象之一。更美的,是月夜里的雪漠——淡淡的、皎洁的月光,撒在白雪皑皑的沙海上,那浩瀚无边的死亡之舟,便有了一种圣洁而神秘的味道。行走在其中,像是进入了梦的国度,现实中一切的琐碎和烦恼都会消失,只剩下天和地,还有眼前的白雪、沙海,和月亮。也许还有云,那云更像是一层黑纱,它恭敬地安坐在月亮周围,若是月亮累了,它就变成一层薄被,盖在月亮的身上。雪白的沙海,便也笼罩在黑夜里,悄悄地睡了。
我却很久没见过雪漠了,雪漠温柔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我走在家乡的街道上,也像走在月夜的雪漠中那样温馨。梦的氛围,也裹挟着我,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心也醉了,像是饮了最美的酒。
这时,思绪就成了游丝,慢慢地飘荡在生命里,慢慢地被那陶醉给腌透。于是,思绪也醉了。
醉了的我,总是忘掉很多事,忘掉周围的人,忘掉我心外的这个世界。就像雪花、月影、梵乐那样,飘荡在一个个不期而遇的故事里。
梦里的眼泪都醉了,雪花般落在大地上,融入了雪的洁白和清凉,只有那滚烫的温度,泄露了它的秘密。
然而,雪花仍是包容了它,甚至像母亲那样拥抱了它,刹那间,它们就合二为一了。
人和事,又何尝不是如此?
现实中的我们总有很多计划,总期望自己的计划能顺利进行,最后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但事实上却往往很难如愿。只是,这一切都很远,远得就像银幕上的故事。我走在人生的路上,也总像走在眼前的雪地里,总是在陶醉中,将形形色色的人事拥入怀中,又总是在陶醉中遗忘了一切,懒得去分美还是不美。
一切,都像空中飘舞的雪花,飞快地融入那洁白的大地。
人生的路有多长?我们每个人都走在其中,又好像并不在场。过去的很多事,再记起的时候,总是恍如隔世。就像午睡醒来,睁开眼,看着窗外白晃晃的阳光,有种梦幻般的游离感。曾经的过往,都如昨日的昙花,现在已不见了踪影。那点点记忆,也如同朝露,一颗一颗地消失在阳光下,偶尔闪过一丝光芒,也总会刹那间隐灭。
我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偶尔一驻足,就会发现自己遗忘了很多事情。但忘了就忘了吧,我甚至不愿刻意地想起什么,红尘中的万事万象,在谁的梦里不是梦呢?
我的凉州啊,我的梦里,总是晶出你的容颜。有时,它清晰至极;有时,却朦朦胧胧。也好,模糊点,反而更美。这世上,又有啥不是模糊一片?整个人生,所有过往,不都是朦朦胧胧的吗?它何曾清晰过?今天觉得好,明天就是另一个样子;今天觉得不好,明天却好像还行。人就是这样。
你可记得,在你还健康的那年,你走过山间小溪时,曾掬起一捧水洗脸?你说,那水,到底清凉了你的脸颊,还是你的心扉?
如今不也是这样吗?你来了,走到我的面前,我甚至能听到你的呼吸,闻到你的气味,触摸到你的肌肤,但你却仍然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像梦中的景象。我总觉得,只要我一闭上眼,再睁开眼,你就会消失——别笑我,你难道不是这样吗?谁都必然是这样。我的世界里来过这么多人,此刻,他们在哪里?也许我走出房门,又会见到他们,听到他们的笑语,但多走几步,他们仍会消失。
消失、出现,出现、消失,人生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情节,都只是一场终究会闭幕的戏剧。你能做的,其实只有品味。所以,你说跟我的告别让你有了隐隐的落寞,其实不用这样的——我明白你,甚至想要立刻到你身边去,亲口告诉你我们并没有告别,我们只是在演出一段既定的剧情。但即使我此刻在你身边,又能怎样?我终究要离开的。你也终究要离开。在物理空间上,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那么就品味吧,品味那喜悦,品味那羞涩,品味那距离,品味一切的一切。就连偶尔爆出的骂街声,在模模糊糊的视线里,也是如此的充满诗意。
因为距离的存在,一切都有一种异样的美。
那么,何不静静地品味呢?不要离得太远,也不要挨得太近;不要如胶似漆,也不要就此分离;不用端详,也不需要触碰。就让一切都在朦胧中清晰,又在清晰中模糊吧,仿佛薄雾笼罩的山峦,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不真实的梦,反而因为梦幻而美丽。何不放下“真实”,不要较真?用真理的眼睛看,世界上哪有什么真,有谁不是活在梦里?
(连载7——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雪漠新作
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中国文化部中国文化品牌协会“2015年度中国文化十大品牌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大漠三部曲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爱不落下》;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全八卷)、《佛陀的智慧》(全三卷)、“光明大手印”系列(全十本)、“雪漠心学”系列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