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生淮南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夏日昼长,苏东瑞挑着一担青草过板桥,忽听得后头有人喊:“快闪开!”

回头瞧时,一只墨色大水牛,睁着铜铃巨眼,撒开四蹄,从路中间直冲过来。

苏东瑞连人带着担子忙往桥边一让,还是慢了,牛的大肚子圆鼓鼓撞来。苏东瑞但觉得牛腥味扑鼻,人一踉跄,应声而倒,从桥上跌落,扑嗵一声掉进水里。他慌乱中从水里冒出头来,暗暗叫苦,草儿被流水一冲而散。他一手抓筐,一手搂草,哪里搂得过来,眼见更多的青草浮在水面上,东一堆,西一堆,全部随着波浪荡荡悠悠,漂出去老远。

苏东瑞一恼,索性也不顾草了,将竹筐扁担往水里抖去,濯干净甩上岸去。望那牛时,牛站在桥尾,倒不跑了,低头啃草。见一个人从后头追来,追到桥上喊:“苏公子,你人没事吧。”喊的是为生产队放牛的苏大锤,急起来,跑得草帽歪到一边。

“死父的,你怎么看的牛!”河中人骂道。

“牛惊了,拉不住。”桥上的人笑岔气喽。

“废物!草没了,鱼没得吃,你和大队长说去!”苏东瑞刮去脸上的水。

“明儿割,明儿再割。”苏大锤笑道。

苏东瑞从水中捡起一块石子直直朝他扔去。桥上的人赶紧牵着牛儿跑了。

苏东瑞一人一担回到家里。家里清净,一床,一灶而已。后来实在没地方吃饭,找来一个树桩,削平,放上一方油麻石台,权当饭桌。

家具齐了,仍差一个媳妇。族亲中堂婶婶人好,到处张罗。在山里头有户规矩人家,也是大地主来头,户主也被枪决了。遗下妇道人家带着一儿三女。大女儿嫁了,二女儿待字闺中。山里的人土地多,杂粮多,吃得饱。但女儿大了,也该嫁人。贫农、中农谁要呢?富农想想已是高攀,高攀还没处攀哩。苏东瑞也是地主家的,嫁过去还是被人瞧不起,何况又瘦又黑,像半夜从地里钻出来的。头一回去便被客气地请了出来。

要说苏东瑞偏偏认准了这一家,隔三差五的,一逮到机会偷闲,带不带东西,他不讲究,反正带上力气和两条胳膊,插秧,种蔗,翻地浇水,挣工分。纵然吃得也多,人勤奋准丈母娘瞧在眼里,一年下来,左右等不到别的人来提亲,算了,叫儿子明天下山一趟,去家里看看是啥光景。

苏东瑞听得有人要来,急呢,家里有什么,一贫如洗。找来堂婶婶,婶婶说这容易,将自己家里几斤米拿来倒在缸里,嫌少,再从左邻右舍中借些,满满的半缸。这年头家中常备半缸米那得馋死人。还要什么呢,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虽说只是小四合院里的厢房一间,前面灶,后面床,正中空空荡荡的,毕竟有瓦遮头,不求富丽堂皇,洁净比啥都强。只要窝里干干净净,不怕新人不来。

隔天大舅子果然来了,带了一只鸡,两斤面线。屋里一眼看尽,这山外的人比山里的还穷。米还算不缺。回去后和母亲大人说了。

“能吃饱行了。”

女儿嫁了。

结婚当晚没请几个人,热闹一下罢了。隔天新娘子起来一开米缸,米没了。新娘子眼中有愁,倒是没啥怨言,羞答答捎一口信给娘家。当天下午,大舅子便背着半袋子番薯,十几斤大米来了。

自此,两公婆早出晚归,偶尔娘家接济一下,生活堪堪过得下去。

那年秋天,新娘子有了身孕,害喜厉害,便没下田去,在家做点针线,洗衣煮饭。日子还是穷困得不行,饱一餐饥一餐,连墙上的蜘蛛都是脚长肚子小,弱不禁风。

这一日天气好,怀孕的人只觉得身体懒洋洋,恹恹难醒。大中午的,苏东瑞收工回来,踏入屋里,静悄悄,闻不到饭菜味,肚子咕咕响,又累又乏,不禁无名火起。转出门去,在屋后瞧见个人直着腰蹲在河边淘洗,气冲冲地跑过去,一脚将人踹进水里。新娘子不明所以,谁踢的人。好在河边水浅,带水站起来,眼泪汪汪,瞪着苏东瑞。

“干啥不煮饭,跑这洗啥东西,这都什么时候了。”苏东瑞咆哮道,脖筋虬起。

“你倒是看看家里,还有啥东西煮的。”新娘哭道,满头散发长草般贴住脸颊,说多可怜有多可怜,身体里还有孩子。

苏东瑞气不过,放着人在水里,悻悻然兜回屋里,揭开米缸瞧去,缸底稀稀落落躺着几颗米粒。苏东瑞咬着牙,气得直摔门,那背影着实叫人心酸。

新娘在水里呆站一会,心寒一会,没着没落,没心思洗衣了,胡乱将衣物捞进盆里,抽抽噎噎地走回家。人坐在门石上,头发上的水顺着脖子滚到肩上,滴在地上,风起身子凉,从头上凉到脚,边哭边颤,从没有过的委屈,何苦受这气,干脆回娘家算了,放这畜生一个人赖活着。

倒不知哭了多久,坐了多久,就见冤家苏东瑞水鬼一样,全身湿漉漉地走来,精神儿挺气人,傻笑着,左手提着一串死鱼,右手拿半个织塑袋,瞧着是番薯。将东西放下,觍脸就来搀人,新娘不让,还来搀,一直搀到里屋的椅子上坐定,擦干手,从床架上拿来衣物塞给人家。这才转身出了屋,将鱼剖杀、洗净,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生姜,拍碎,下锅煎鱼。一面将番薯洗了四五个,连皮切片,待鱼好了拿番薯片贴在锅中闷熟,一时鱼香薯热,端到石台上。将还在床上搓发的新娘子抱回椅子上。

“哪来的鱼,公家鱼塘里的?”新娘虽然饿得慌,却不吃。脸上还有气呢,鼻子冷。

“河里的,我下去摸两手。鱼一惊全钻泥里,我还不知道?”苏东瑞笑着。

“番薯呢?”

“借的。”好个理直气壮。

听这话,新娘的眼泪又汪汪下。

冬至时,孩子没能保住。不是病的,营养跟不上。这年头,孩子胎内夭折的多了去,大家也不当回事,流产跟野草似的,遍地开花,村头刚一个,转眼村尾又流了。婶婶煲了点猪尾汤,哄着吃了些。

然而这次流产,却让新娘子葵英再无怀胎的能力。

“葵英啊,没孩子不算啥,咱们过好就好。有孩子没饭吃也只能吃苦。”苏东瑞看得开。他向大队多要了几分田,那是公家的田,能分到一点收成。他变得更黑了,油亮油亮的皮儿,眼眶像黑洞,看着如骷髅头。田间小孩都叫他乌蛤蟆,皮包骨头那种。只有苏大锤,仍叫他苏公子。

“苏公子和他弟弟可是骑过高头白马的人。”苏大锤和孩子们这样说,“解放前他家地多,钱多。他老爸苏大金买来两匹汗血宝马,一大一小,大的给苏东瑞,小的给他弟苏东祥。两人高高骑在马上往村里这样兜(比着划圆手势),趾高气扬,闹得鸡飞狗跳,跋扈得很。公子哥啊都是,白白胖胖,整天不干活。我爹老早就看不惯了,虽说偶尔靠他家接济一些,人不该张扬对不。我爹说我叫大锤,就是有一天要锤扁他这颗“大金”疙瘩。你们说准不?他家这不就扁了。”孩子们听不明,有点头的,有摇头的,围着牛转,纷纷央求苏大锤给骑一会牛。苏大锤不准:“牛是大队的,回家骑老娘去。”

这话传到苏东瑞耳里。

苏东瑞觉得苏大锤没瞎说。他和弟弟确实骑过马,后来解放军来到村里就送出去了。东西嘛有来有去,没念想。他如今牵挂的只有他那个不知躲到何处去的弟弟,是不是有饭吃?能吃饱吗。每次给父母烧香都要替他烧上三根。既让他尽孝,又默祷父母天上有灵,好好保佑这个尚处年幼的弟弟平平安安,能回来就回来,外面会好到哪呢。

他时时记得自己是大哥,又时时觉得没尽到大哥的责任——没照顾好弟弟。

过得五六年,苏东瑞与葵英的日子慢慢向好处走。地里连着几年有了好收成,吃得饱,睡得暖。家家户户慢慢有了余粮,鸡鸭成群。虽说仍是十分勤俭节约,但饭粥由人,笑脸多,苦脸少。

这年又来到收稻时节,日头还是很猛。苏东瑞拿了两把镰刀独个儿到三里开外的田间收割稻谷。田里各家各户都在收稻谷,穗子金黄,阵阵禾香,收回去这一年就踏实了。放眼望去,有夫妻同出的,有携老带幼的,也有三两户人家合在一起共同收割的。今天收我家的谷,明天收你家的谷,打谷机轮着用,保留着小集体。大地上每一块田都有人,赤膊上阵的,碎花布“的确凉”的,戴草帽,戴斗笠的,还有往头上披一条湿毛巾的。打谷声,笑闹声,追田鼠的喊叫声。蚂蚱横跳,瓢虫乱飞,有人割到脚。小孩子放下镰刀穿着裤衩在田埂上追逐起来,追远了一时找不到自家的田,跑过来问:“蛤蟆叔,我家田呢?”苏东瑞拿镰刀一指,继续割稻。小孩子撒腿跑了。

来到正午,大家坐下歇息。带米的做饭,带粿的煮粿条汤,蒜葱味四处乱飘,借盐、借味精,走来窜去像集市。没饭的家里人送饭来,麦疙瘩、炒饭、干面线都有。大家便在田头上开饭,好不热闹。

苏东瑞脖子上热辣辣的,跳刺痒,汗流颊背,汗水比尿水多,眼珠儿被渗得生痛。他瞧一眼来路,看到葵英挎着个白铁提盒走将过来,心里立时觉得宽慰,低头出力,猛割几刀,唰唰唰,将割下的稻谷呈十字叠好,稍后会把谷粒打出来。

葵英打开提盒,露出白胖胖的米饭,将之放在田梗边。那是先将米粒煲成不太烂的粥,用饭筛子将饭粒捞起沥干,放入提盒。她自己吃剩下的粥汤,配一个麦疙瘩充饥。米饭全给割稻的丈夫。干活人要吃饭才有力气。

她放好饭后,走近要去丈夫手上的镰刀,蹲下去开始割稻。她割得慢,割得仔细,并不让稻穗乱打脱粒。

苏东瑞笑着瞧了媳妇一眼,边擦汗边往走到田梗边,累得一屁股坐下。干活的人穿的是蓝布宽口短裤,风儿可以在裤口之间来回吹过,倍儿凉爽。苏东瑞坐下时倒也没感觉什么,拿起裤裆下的提盒时立马气不打一处出:“过来!”

葵英听声将稻谷放下,蹙眉走近。苏东瑞阴沉着脸,盯着米饭。遮阳的浓云飘过一些,日头又出来了,直截了当地晒着两人。

“怎的啦?”葵英胆儿怯。

“蛋呢?”

“什么蛋?”

“卤蛋,什么蛋!路上吃了吧?”苏东瑞几要气死。

“哪来的卤蛋?我啥时候偷吃了。搞好饭,怕你不够下饭,给你多放几块咸菜,家里哪来的卤蛋?”

“还犟……”

然而她细看时,松软的白饭上,除了自己放到盒角的几块咸菜,在另一边白饭上,确实有个似是剥壳鸡蛋留下的凹坑,半个球状。她看看饭坑,再看看男人宽松的蓝布短裤,想想他刚刚坐下去的样子。在夏夜门前纳凉的时候,她就曾提醒敞开脚坐着的男人,有东西探出头来乘凉啦,被人看到不好。这会她明白了七八分,脸儿反倒红了起来。“呸!自己弄的还找蛋。”说完也不管苏东瑞仍像斗鸡般站着,身子一扭,自去割稻不理。

苏东瑞莫明其妙,想不明白,分明是吃了,总不能在这里吵架,也只好赌气胡乱将米饭吃掉。

回去的路上,两人笑了一路,也就没啥事了。

苏东瑞的脾气好了些,夫妻俩红脸的时候少了些。

除了耕几亩稻田,苏东瑞也贩菜卖菜,到市集去摆摊,到其他村子里去走街串巷。踩着双杆单车,绑着个菜筐子,喊:“格蓝、白菜、秋瓜嘞……”因为长得黑,又吓人,不熟的人不太敢走近买,他也就将菜卖得更便宜些。遇到实在卖不完的,碰见熟人,便将菜丢下走了,给不给钱不大在乎。四乡八里,没有人不认识卖菜的乌蛤蟆。

“乌蛤蟆,来一斤春菜。”

“好,一斤春菜。一斤二,算一斤。”

只有苏大锤,叫的不同:“哟,苏公子,来两根萝卜。”

“书记,别笑话我了。”苏大锤突然成了村书记。

“没笑话你,有芹菜吗,这没芹菜萝卜汤可不好喝。”

“有,配着。”苏东瑞从菜筐里抽出一根白玉芹菜放进薄膜袋里,连着萝卜递给苏大锤。苏大锤给了钱,哼着曲儿,走没几步回头:“听说东祥有着落了?”

“来信了。”苏东瑞笑道,大牙白得瘆人。

“在新西兰?”

“可不是,说零下十几度呢。”

“有寄钱没?”

“寄了一点。”苏东瑞开心。

“花的是英镑吧?叫他回来嘛,现在放开政策,鼓励华侨回乡。”苏大锤客客气气。

“我倒是有说,瞧他意思呗。说要十几个钟头的飞机,机票子贵得很。”

“贵也要回来,家乡嘛,对吧。”

“话说是,十几岁就走了。”苏东瑞见苏大锤走远了还在说:“几十年喽,几十年啊。”推着单车,慢慢回家。

村里不时有人回来,香港的,泰国的,台湾的,新加坡的,加拿大的。热热闹闹,有泪有笑。

苏东瑞就好想弟弟能马上回来。

“你弟他倒跑得远。”葵英坐在床上说。言下之意留你在此受苦。

“信上说了,先到的香港,后来去的新西兰。”

“你当时要是一起跑,现在是华侨。”

“我跑了,谁娶你,对不。”

“不稀罕。”

“唉,稀不稀罕,我们几十年都过来了。”苏东瑞叹道,发现自己的眼睛开始老花了。屋里的灯泡该换了。

1989年年底,苏东祥在信封里夹了一张照片,他与内人、孩子们,一起站在自己的洋楼前拍的近身照。照片中人样很好,打着领带,穿着西装。三个小孩都是大人模样,特别洋气,烫着卷发,穿的是花裤子白衬衣,开朗大方。夫人是东南亚人,栗色皮肤,非常健康。

两周后,苏东祥只身从新西兰直飞香港,住了一晚,才从香港坐车来到乡下。他还是穿着西装,打着一条红色领带,在镇上被哥哥苏东瑞雇的三轮车带了回来。

一路上苏东祥如在梦中,他看着哥哥瘦得惊人,不敢细看,说:“哥,村子比之前大了不少。”

“是,有些人建了新房。”

“咱家有建吗?”

“咱够住,政府将房子都还给我们了。”

“这条路,倒还是老样子。”

“是,就是田少了些。”

“哥,茂河,茂河怎么样?”

“他在市场上开猪肉档,能赚钱。”

“庆东呢?”

“到省城做生意了。”

“我们以前三个是最好的,想请茂河来见一见。”

“回头哥去叫他。”

车子摇摇晃晃。

“哥,我在香港带一些洋参。一个金镯子给嫂嫂,你一条项链。你看还有谁要送,我回头去镇上买些。”

“不用。婶婶走了,别的不用。”

“东旺,东菊他们呢?”

“婶婶走之前他兄妹俩就一起到广州去了,奔丧时回来过一次。你来我也没通知他们。”

哥俩一问一答,说的都是别人的事。很快到了家。家还是那个小四合院,墙矮了,墙面变黑了,巷子很小。仍没搬走的邻居们纷纷走过来道贺,年长的依稀认得,年少的全没了印象,一个个领着红包走了。

傍晚人静,两兄弟与葵英一起坐下来。

“哥,你这些年过得不好。”

“好不好,都过来了。你有回来就好。”

“我想办移民,带哥哥和嫂子过去新西兰。哥哥嫂子的意思怎么样?”

葵英看着丈夫不吭声。

苏东瑞咳了一声,说:“东祥,哥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我们都这么老了,那边又冷,水土不一样,我怕我们住不惯。”

“新西兰冬天有暖气,冷的只是外头。空气、吃的都好。”

“话说的是,我们再想想……如今外头回来的都有请客,我们也跟着意思一下,你看呢?”

“哥,你拿主意。我们不要差别人。”

“那就办几桌,几个村干部,村里老人,大家热闹、热闹,好久没啥喜事了。”

“好的哥,我该早点寄些钱过来的,哥……”苏东祥答应着,一时凝噎。

“这也是刚有的好政策,再说你在外头肯定不容易。”

“我很好,哥,你和嫂子都该过好一点,没钱我寄来。”

“东祥,哥知道的。今晚你睡我屋还是睡正屋?我东厢床上大些,被褥都是白天你嫂子刚洗过的,没味。”

“我睡正屋就好,哥。”

苏东祥停了一会,问:“记得母亲大人是在正屋没的?”

“东厢没的。母亲刚烈,想着只有死过人的屋才没人要,为我争了一间屋子。如今西厢也还给咱们了,因为放稻谷就没清理。本来是给你娶媳妇用的……父亲早说好的。”

“哥……”苏东祥再也憋不住,呜呜呜地哭出来声,又一时忍住,倒像被米糠哽住的水鸭。

葵英起身走开,却也在抹泪。

那晚两兄弟都在正屋睡下,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铺。天快亮时才稍稍各自眯了一会儿。

翌日,杀鸡宰鹅,又忙着请人来拍照。苏大锤领着几位村干部,拎了八颗贺喜的柑桔。村里十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拄着拐杖鱼贯来贺。大家整齐坐下开席。苏大锤说话:“先恭喜你们两兄弟千里团聚,血浓于水,可喜可贺!”

“谢谢书记,这都是政府开明的政策,东祥才能从新西兰回来。今天能请到你们,我们两兄弟有面子。”

“好说、好说,我这次来呢还有一事想和东祥商量。这不村里头在筹建小学嘛,我们那个祠堂太旧,学生在里面学习不安全。准备在村子西边建一所新的学校。现在正发动大家募捐,多少皆可,一间教室,两间教室都行。准备刻功德碑,一万以上有名字。我琢磨着东祥要不捐几间。现在算起来捐有七八间,茂河家在泰国的堂哥捐最多,四间。不知东祥的意思多少合适?”

“哥,您的意思呢?”苏东祥问东瑞。

“书记,您看我家东祥也不是赚黑钱的,也不是赚大钱的,我看捐一间可以。你觉得呢?”

“丰俭由人,都是一份心意,一间好。”苏大锤笑道。

“对对,一间好,蛤蟆叔又没孩子,有心捐学校是表率了。”年轻一点的地保站起来说:“我先敬蛤蟆叔一杯。”

“蛤蟆叔?”苏东祥脱口而出,他不明所以,一愣方知人家是唤自己的哥哥。他看着哥哥苏东瑞一脸油黑发亮的肤色,皮包骨头的双颊,凹陷干涸的眼眶,显眼凸出的上颚。他明白了。蛤蟆?这名字取得生动,哥哥的模样不就是一只瘦出骨头的蛤蟆。他的心在栗栗发抖,然而他不能出洋相,不好出声喝骂。饶是如此,脸色却还是收不住地变了。

苏大锤忙说:“那都是以前小孩子们乱叫的,我就叫苏公子,一直都是苏公子。”

“没事,蛤蟆我听惯了,来吃肉。”苏东瑞劝酒。

“是是,叫什么都行,都是同村人。东祥为村里做了贡献,不知有什么需要村里帮忙解决的没有?”

苏东祥瞧着桌上的肉食,一言不发。

“捐点是应该的,没什么要解决的。”苏东瑞回答。

“那好,大家喝酒,我们敬苏公子一杯。”苏大锤站起来说。

“不敢、不敢,大家都是干部,叔伯。书记,你以后也不要叫我苏公子了,叫我名,我们两兄弟敬你。”

苏东瑞站起来,没了“苏公子”这根刺儿,他站得舒爽。一杯酒先干了。

摄影的人咔咔咔按着快门,忙着拍照。

席散之后,苏东祥和哥哥、嫂嫂单独拍了好几个镜头,他要带回去给老婆和孩子们看。又在说着第二天要上坟的事。因为没准备好,便推在下一天。

这一日,归程已到,摄影的人及时将照片洗出送来。酒席的场面还是非常热闹,家乡的风物人情必是远在新西兰的老婆孩子们有兴趣的。苏东祥一张一张看去,最后拿起他与哥哥的合影,两兄弟并排坐着。苏东祥看得走神,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哥哥紧挨着,一黑一白,一胖一瘦。谁能看出这是两兄弟呢,拿给孩子们看,孩子会信吗。哥哥怎就变成这样了呢……苏东祥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他的心难受极了,胸口像被谁狠狠攥住。

“东祥,你怎么啦?”苏东瑞看着弟弟哭了,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你还会回来对不,没啥好哭的。”他说道,以为弟弟是离别在即,一时难舍。他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拿东西哄他。

“哥,我还会回来。”苏东祥断断续续收住眼泪,将照片在衣服上擦了擦放进一个信封里。

2010年7月14日,相伴了近五十年的葵英走了。七天后的一个晚上,苏东瑞坐在东厢屋里,四周静悄悄,邻居们几乎全搬走了。安静倒好,只是手头上没什么活难免会去想以前的事情。想到父亲母亲,自己的小时候。原来能记起来的事儿是一段、一段的,并不连贯,如瓦片一般。父母亲叫自己和弟弟吃饭,每人碗头上放一颗卤蛋。骂自己不跟着先生好好念书:“我买这马可不是给你们骑着玩的。”父亲气道,“弟弟那么小,摔下来看我不打死你。你不念书,一辈子做不了官。没出息!”

那时他听着也来气,父亲总是骂自己,现在想来,父亲骂得真准,父亲太狠了,自己就是没出息,这一辈子啊,就这样过了。苏东瑞仰天长叹。母亲呢,总心疼:“算了,不是还有几十亩田,一个鱼塘,饿不死。别骂孩子,饭吃不下。”弟弟的饭已经干上了,他可不管那么多。为啥父亲总是骂自己,对别人却客客气气,像欠人家钱似的。自己置气,饭也不吃跑出屋去。中午时分,外头静悄悄,都在家里吃饭呢。龙眼树上的蝉叫得欢,河水清清,天上没那么热,有白云与不怎么白的云高高悬着。现在明白了,自己听得懂父亲的骂,父亲才骂。弟弟呢,竟是一句骂也没能得到。

也就在突然之间,父亲母亲一下都走了,一个死在外头,一个死在屋里。苏东瑞怨恨过,后来却也看淡。这是大势所趋,朝代要更迭,国家、民族要发展,土地要改良,稻谷要生长,如果有错,也是局部的错。好的田全在父亲手里,村里其他人怎么办呢?

都过去了。

苏东瑞深深叹出一口气,借力椅背缓缓站起来。这只乌蛤蟆有点走不动了。他慢慢地走去西厢屋,看看门锁好没?锁了。又慢慢地走到正屋,将门关上。他转头看了一眼天井,黑黑的,没有月光。回到东厢屋,人走进去,反手轻轻合上木门,门缝间透出一线光亮,一会灭了。夜色见深,另有东西从门缝里传了岀来,原来却是一道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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