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村庄还只是个封闭的村庄，到镇上去的油漆路还没铺。
那时候，雨后的村庄会弥漫泥土的清香，河堤上的草很绿。
那时候，老爷爷们都还都一身的民国范，穿中山装，人手一支烟杆。
那时候，村庄里的少女还不懂画香艳的妆，不懂摆撩人的姿势。
那时候，我写完作业天还没黑，我会用我家柴房里的木块和斧头削剑耍。
那时候，喜子才刚满20岁，和现在的我一般大。
喜子，因为小时候和人打架，脑袋受了伤，所以有间歇性精神病。父亲早亡，母亲守寡十多年把喜子拉扯大。母子俩辛辛苦苦，日子过的很是清苦，就算是过年，也捞不着吃块肉。
虽说20岁以前喜子的人生算是悲惨的，但是他也有幸福的时候。邻居大娘给他说了个媳妇，是别的镇上的一个同龄女孩。结婚那天喜子很开心，早早借了一身新衣服，自己在自己家门口放了几个大红炮仗，然后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去邻镇上把自己的媳妇接过来。没有婚宴，没有花红场，没有亲朋好友的祝贺，喜子就孤独的完成自己一生最重大的事情。新娘子长的很漂亮，我见过，绝对是个美女，如果她是个正常人的话。
当然，喜子娶了个傻子美女当媳妇这件事，是村子里公开的秘密。
新婚后几天，喜子很开心，在家和自己漂亮的媳妇过了几天甜蜜的生活后，他的脑袋也渐渐正常了，间歇性精神病已经一个多月没发作了。
他每天早晨都会在兜里揣一盒好烟，去村里各家走动，祈求别人能带他出去打工赚钱。
这天他来到二叔家，二叔接过喜子让的烟，喜子殷勤的为他点着，二叔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道又直又有力的烟柱，问道:“怎么想着出去打工去了？”喜子认认真真的说道:“我娶了媳妇，家里多一张嘴吃饭，我不能让俺媳妇饿着啊！”二叔看着喜子坚定的眼神，犹豫了一会，在一根烟将要抽完的时候，点点头，说到:“行，你收拾收拾吧，这两天咱就走，去东北找活去！”喜子一边道谢一边开心地回家了。
走回家中，看到媳妇美丽的脸庞，喜子傻傻地笑了，他坐到到媳妇旁边，说:“小慧啊，我停几天就跟咱二叔下东北！回来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肉吃，给你买新衣服穿！”小慧仿佛也被丈夫的喜悦感染了，无光的眼神望向丈夫的脸，傻傻地笑了…
日子是毫不留情的，门口的老柳树还没抽出新芽，喜子就要离家去东北打工去了。那天喜子背着一个大大的绣花包袱，里边装满老母亲的牵挂和期待。看着喜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仿佛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人正在离开似的，倚在门口的小慧哭了，泪水唯美的划过她美丽的面庞，老母亲也默默擦了下眼角，说:“小慧啊，进来吧，喜子停不多长时间就会回来的。”
正如在家呆着的小慧和母亲不会知道喜子的漂泊之苦，在东北打工的喜子也不会知道婆媳俩在村子里的艰辛。喜子走后，婆媳俩的日子一如既往的艰苦，平日婆婆带着小慧四处捡破烂，麦收时两人去田里捡别家收麦时遗漏的麦穗，婆婆又在院子里种了些青菜，加上政府的救济，日子还算过得去。
喜子这一走，就是一整年。
小慧也会有记忆，喜子回来时，小慧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她疑惑的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喜子，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当她看到喜子背着的绣花包袱时，眼泪留了下来，怔怔站着，喜子走过来，紧紧抱着小慧。
不一会母亲也从外归来，背了一大包破烂，看到喜子回来了，也哭了。天黑了，一家三口围着破旧的桌子，在昏黄的烛光下吃了一顿晚餐。喜子拿出两千块钱，说:“娘，以后别拾破烂去了，明天我去村里把咱家地要过来，我就不出去打工了，在家陪你家，种地，而且，二叔说……说我应该要个孩子了…嘿嘿，”说着有点害羞的看了小慧一眼，小慧则茫然地看着喜子。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很顺，喜子把家里的老房子修了修，把地从村委会要了回来，没多久小慧就怀孕了。喜子很开心，每天早起赶集，或买几斤小草鱼炖鱼汤，或买几斤肉炒菜给小慧补充营养，十月怀胎，小慧生了一儿一女，高兴的喜子真想踩着云彩飞到天上去，把这好消息告诉来回飞着的鸿雁，可是，医生告诉喜子，由于遗传的原因，两个孩子都是智障…喜子仿佛一下从云端掉进了地狱，他颤抖着问医生:“能不能治好？”医生说，“可以，但是要花很多钱。”喜子忐忑不安的追问:“得花多少钱？”医生淡淡说:“两个孩子的话，得百十来万吧。”说完竟然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从那之后，喜子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他每天也不干活了，只是呆呆坐在河堤上，念叨着“我去哪能赚一百万呢？去哪呢？”日复一日，两个小孩子都能跟着小慧去捡破烂了，喜子还是每天准时地去河堤思考一百万的事情。
一天，一个过路人想问路，看到喜子坐在河堤上，便去找喜子，“哥们，问个路。”喜子还是默默念叨着:“我该去哪赚一百万呢？去哪呢？”过路人一听笑了，原来是个傻子啊，有心戏弄他一番，便说道:“你拿个棍子，去那边公路上，看见有开轿车过的，就把车拦下，大喊抢劫抢劫，就有钱了，能抢好几百万呢！”然后骑着摩托车走了。谁知喜子却记在心里了。第二天，一群警察来到喜子的家里把喜子抓走了，后来听说原来是喜子去抢劫，恰巧抢了个有钱有势的老板，本来精神病犯罪可以从轻，但那老板却较真，结果喜子因抢劫罪被判七年。喜子被抓不久，老母亲就去世了，临死前拉着小慧的手，说:“你要脑子没病，凭你的脸蛋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婆家，也不用跟着俺家受苦，但是这都是命，由不得咱啊…”说完就走了，无人送终。
前年我回老家，看到小慧带着两个孩子在麦地里捡麦穗，美丽的脸庞已不再，很久没洗的头发散着恶臭味。我心里五味杂陈，正好喜子二叔在地头干活，颇感慨的对我说:“小慧现在每天天黑都会去邻庄上的那个老光棍家去，天一黑，灯一拉，又是摸又是亲的，干那事又不用管是不是傻子。而且老光棍年轻时有点存款，他现在养着小慧和两个孩子，这样也不太坏，至少不用饿死。”我没理喜子二叔，转身走开了，心想，不知道喜子从监狱出来的时候看到母亲病逝，妻子又落到如今模样，会是怎样的感触。
也许，喜子永远都出不来了，因为，就算出来，他的世界也已经被彻底毁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