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上海地铁16号线的尽头,叫滴水湖站。
走出地铁站,就能看见滴水湖。这是最浪漫的湖泊,它远离市中心76公里,处于杭州湾与长江河口交汇处的东海之滨。如果你搬进鸟的眼睛,从高空俯瞰,它像是一滴来自天上的泪水,落入上海的版图。
滴水湖1.3公里外,有一家以骨科闻名全国的医院,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东院。在这里,每天有数以千计的病人,来就诊,住院。在这里,汇集了你能想象到的,所有疼痛和坚守,绝望和希望,爱和别离。
在这里,充满了各种意外,你永远不知道,见过的人下一刻是什么情况。在这里,当巨大的痛苦向你袭来时,一切你平时在意的名利、荣辱,都会消失。你只会希望你的亲人陪伴在你身边,你只会希望,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年关将至,人们开始互道祝福,事事如意。而在这里,人们要面临的是另一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很多时候,不能不疼痛,只能紧握亲人的双手。有些时候,不能不离别,只能吻最爱的人到最后。无论你有多不愿意,这里都会有各种事与愿违,带来各种遗憾。有些遗憾,会伴随一生。
医院外往西几百米,有一片三叶草地。三叶草象征名誉、真爱和健康。一万株三叶草里,会有一株长出四叶,第四片叶子象征幸运。路过这片三叶草地的人,总会停下来找找四叶草,希望能采到幸运。
医院往东7公里,就是东海。那里是上海的边界。长江、钱塘江、闽江、瓯江四大水系,源源注入77万平方公里的东海,岛屿星罗,一望无涯。
是的,这是一所建在海边的医院。
在住院部朝东的房间,每天清晨,拉开窗帘,能望见一片幽远的大海。朝阳从海上缓缓升起,散开灿烂光晕。
病房里的人,就在这样的晨曦里,吃完早餐。苍白的皮肤,在阳光里显出好看的颜色。然后会陆续有医生来查房,一条条白色的大褂,鱼贯而来,鱼贯而去。
没有吃早餐的人,是等着手术的。护士先来打镇定剂,病人问,为什么要打镇定剂?护士说,怕你害怕。
没有手术的日子,大家就在一起聊天。一个全身烧伤百分之七十的大叔,以前是包工头。回家闻见煤气泄漏,就敞开门窗,等煤气散。等了好一会儿,以为没事,点火。空气突然剧烈燃烧,他刚反应,已被火舌舔了一身。抱着头,踢开厨房后门。外头有个池塘,他竭力跳进去。送到医院后,他反复做了十几次植皮手术,快稳定的时候,护士给他翻身,不小心把他翻到地上,跌碎了肘关节。又从烧伤科,转移到骨科。
他整张脸尽毁,焦黑瘢痕密布,找不到一片完好的皮肤,耳朵烧掉了大半。他爱抽烟,得空就找角落抽两口。爱闲侃,披着军大衣,来回串病房跟人吹牛。唯独不爱照镜子。他跟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像你一样的帅小伙儿。
一个刚生完孩子妇女,半年前怀孕过程中摔了一跤,肘关节粉碎,没办法手术,硬扛着。等孩子终于出生,跑来手术。手术后,大家去看她。我问,都说生孩子最疼,跟这个伤比,哪个更疼?她说,这个可比生孩子疼多了。
隔壁床来了个新病人,他来的时候,我问他,你怎了?他看着我,啊?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身边陪着一个老人,头发花白,像是他的爷爷。老人说,我儿子耳朵听不见。
这对父子姓郭,小郭三十来岁,清瘦、腼腆,像是没有毕业的大学生。老郭五十多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二十岁。
老郭以前是政府的干部,待遇还不错。他年轻时娶了一个妻子,没过几年,因为肿瘤病逝,留下他和小郭过日子。小郭学习成绩很好,从重点高中考进名牌大学,接着考硕士。等到硕士读完,准备参加工作,突然发病。
小郭的肿瘤,来自母亲遗传,病症极为偏门,放眼全国,清楚这种病的医生寥寥无几。肿瘤持续生长,长到一定体量,就要危急生命。老郭辞了工作,带着小郭到处求医。他们去北京,找全国最顶级的肿瘤科专家。有医生说,是手部神经的问题,要做手术。结果划开手臂,发现不对,又给缝上。
又有医生告诉他们,肿瘤长在耳朵后,只能做伽马刀手术,彻底切除,但是估计会损伤听觉神经。老郭问,大概要损失多少?医生说,大概损失一半。老郭想着,保命要紧,一半就一半吧。手术中,伽马刀下去,成败只在一线之间。等小郭推出来后,肿瘤并没有治好,倒是听力丧失了九成多,等于聋了。
小郭又通过邮件,跟美国的肿瘤专家交流,开始自己给自己治病。他不断查阅国外医学资料,竟找出一种控制肿瘤的药物。这种药物,在全国都还没有医生针对这种肿瘤使用。他靠着注射这种药,意外控制住了自己的病情。
这种药很贵,一支大概要五千多元,每个星期要打一支。不能停,否则肿瘤会持续增长。不断的就医,早就掏空了他们的积蓄,为了不停买药,老郭又卖了房子。
小郭的听力,已经丧失,走到街上,根本听不见车辆的鸣笛。加上肿瘤的影响,走路平衡感很差,有一次被车碰了一下,踉跄摔倒,爬起来,右手肘关节粉碎性骨折。在当地小医院治,毫无进展,老郭只好带着小郭,从老家兰州飞到上海,继续求医。
老郭是我见过性情最温良的人,他和人说话,永远慢条斯理,不急不怨。无论谁有困难,都古道热肠,上去帮一把。谁哭了,闹了,和家里人吵架了,他过去劝,过去安慰,像对自己的家人。他每天都关注新闻,跟人讲段子,对每个人笑。带着小郭,坚持每天在走廊里,走一万步。
小郭每天爱翻国外的医疗信息,跟大家分享前沿的医学知识。大家说话,他听不见,但他能猜出四五分,老郭再给他用唇语翻译,他就明白了。他之前给一家报社做兼职翻译,开过一个专栏,每个月有八千多稿费。2015年,纸媒行业低迷,报社砍掉了他的专栏,他就失去了唯一的收入。
那几年,老郭和小郭一直在医院漂泊,从一家医院,漂到一家医院,很少回家。和大家相处的日子里,他们每天有说有笑,显得他们的故事,好像并没有那么凄凉。只是在那些失眠的夜里,凌晨过后,我常常听见老郭倚在小郭的床头,发出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
那一年的元旦将至,阳光大好的时候,护士允许病情稳定的病人,偶尔出去走走。大家纷纷说起医院边的海。听他们说,搭车过去很近。
老郭披上了军大衣,给小郭也披了一件,跟我说,我带他去看海。我们还都没看过海呢。你去吗?那天我身体不舒服,说改天吧。他说,我们就不改天了。谁知道明天怎么样呢。
快离开医院时,我问老郭,你们的钱还剩多少了?他说,不多了。我问,以后你们怎么办?老郭说,把钱留着给小郭买药,能买多少算多少。我跟小郭想好了,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人总归是要死的,但是活着,我们就好好地活着。
我们都知道,老郭之所以不遗余力带小郭治骨折,他就是怕自己比小郭先走。治好小郭的骨折,将来他不在了,小郭起码还能自理,或许还能撑下去。
那年春节,他们没有回家,租住在医院边上的一个商业楼里,等着来年拆骨钉。出门人烟稀少,海风凛冽。老郭说,家没有意义了,两个人在哪,哪里就是家。小郭康复训练需要冰块冷敷,医院借了他们一个小冰箱,每天自己冻冰块。
我和母亲去看过他们一次,老郭正从超市里买来饼干,他说尝尝这个没吃过的饼干,尝尝。小郭还是有点腼腆,让人不会想起,他已经三十多岁,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
作别时,老郭握我的手,他的手厚实而温暖。走了一段,回头看,他站在风里朝我们挥手,像是一尊雕像。风吹乱他灰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在那里站了很久,很多年的风霜雕刻了他的样子。
那是冰冷的2015年,元旦后下过雪的上海,让人无比想家。海边的医院里,穿着蓝白相间病服的人,像老狗一般,闻着清冽的消毒水味道,慢慢在干净的走廊里踱来踱去,走到电子秤上,称自己的体重。
2016年初,离开医院那天,我在院门口遇见一对母女。小姑娘二十来岁,一次走路的时候,被一辆车在脚面上碾了过去,右脚整个骨架都碎了。到医院做了几次手术,一直坐轮椅上。
大冬天,小姑娘裹得像个粽子,她母亲还是偶尔推她下去散心。我过去问姑娘,你啥时候能好起来?
她拉开口罩,说,哎呀,我的脚都碎成沫沫了,医生说还要六七次手术。我问她母亲,能治好吗?她母亲缩在风里,说,不知道,管他呢,能治多好治多好,其他的我不在乎了。
那姑娘的母亲问她,你想不想去看海?那姑娘说,想,去吧。
其实,听去过的人说,那里的海根本不好看,荒凉一片的。但是听说过的人,还是想去。上海的人,很多人都不屑去看那片海。只有那海边医院的人,才知道,那片海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我没有近距离看过那片海。2018年的年尾,我再次坐上16号地铁,去找那片海。下了地铁,就到了滴水湖边。我转了一会儿,暮色将至。湖边坐着一个姑娘,我问,你知道那海边怎么去吗?她说,不知道,你要去看海啊,我跟你一起去。我说,好。
走了一会儿,她跟朋友打电话,挂了电话跟我说,我不去了,朋友说,那个海边没有沙滩,只有一个烂泥塘,不好看。我跟她说,那我去了,再见。她朝我挥手。我打了个车,到了观海公园。马路的车很少,暮色比想象中降临得要快。司机说,那里可以看到上海和海的分界线。
公园有一道堤坝,半人来高,一道门已经锁上。我爬上去,翻了过去。往前走,看见一片泥塘,水草茂盛,绵密如田。
顺着一条石路一直走,就到了海边。一排石块隔成一道分界线,线的这头是上海版图,线的那头是汤汤东海。暮色溟濛,海面雾气氤氲,让人只见一片苍茫。正如他们说的,没有沙滩,没有景点,没什么可看。但对我而言,足够了。这里除了我,空无一人。我享受了会这难得的幽静,寒夜如手,已抚摸头顶。
转身,归去。
2018,发生过很多事。海边的医院还在,祝福那里的,曾在那里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