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母亲对我说:“你四奶神经出问题了,尽说胡话。”
吃完早饭,我和母亲去看她。暮夏时节,穿着棉袄坐在床上,目光呆滞,看到进门的人一言不发或大喊大叫,有时诡异地痴笑,让人心头一紧。
四奶有双大眼睛,从我记事起就眼球突出,好像甲亢患者,也正是这样一双眼睛独自见证了三个儿子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三个女儿嫁往他乡。
四奶生性乐观,闲时喜欢和后辈的媳妇们缝衣打牌,脸上常挂着笑容。四奶爱笑,在大儿子续弦时,坐在高堂上能看见四奶望着儿媳赞许的笑;一双粗糙的大手抱起孙子时刺挠得小孩子嫌弃地喊叫时,她生涩尴尬地笑;在和同龄的老辈人们聊起往事时,她开怀大笑;一个人做饭唱着民歌被来往路人夸赞时,得意的笑……
和慈祥的奶奶不同,四奶皮肤黑红,夏天露出的粗壮双臂和男人无异。年轻时丈夫离开人世,留给她6个子女独自抚养。听母亲说,农忙时节,天还没亮,四奶趁孩子熟睡时去田里插秧,早上再赶回来做饭;一个女人能挑起男人都觉得吃力的稻捆子,夜里遇到骤雨一边骂天一边拼命收稻子。四奶从不轻易求人帮忙,一个人咬牙把儿女们养大。岁月将她打磨成一个真正的‘女汉子’,提起老宅子的陈大娘,村里人无不赞叹。
这位已经60出头老太太依旧勤劳能干,儿女们出外打工,孙子外甥们都交给她照顾,于是她又像一头老牛任劳任怨地抚育第三代人。还想种田的想法被儿女和后辈的劝说中撂下了,她说种了一辈子田,到最后说甩就甩了……
当孩子们渐渐长大,本以为能享到农村人口中念叨的“清福”时,她却一夜之间“疯”掉了。
"这老奶奶真是辛苦一辈子呀!到了最后,咋成这样了呢?"来看望四奶的亲邻纷纷摇头感叹。
从外地赶回来的叔伯和姑姑们站在门口一脸愁容,望着这个突然间陌生起来的母亲,披着一头散乱的灰白头发显得更加苍老。
四奶也认不出自己的儿女,唯独会对着大伯傻傻地笑,一直追问“你到哪去了?”。我看到眼前这个两鬓斑白、在工地上风吹日晒的男人,眼里含着泪。
“俺妈怎么会成这样?你们谁又和她吵嘴了?一群小王八蛋......”大伯对着儿女们叫,吓得小辈们一个个杵在那儿不敢吭声。旁边的小姑过来安慰:“兴许是太累了,先找医生看看再说。”
镇上医生诊断为老年痴呆,说这病不好治要慢慢调养。大伯不甘心,带到县医院结果也一样,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也没见好转。回家时,四奶一身素净,见到我们依旧傻傻地笑,母亲问她“知道我是谁吗”,不回答仍是笑。
本以为虽说四奶不清醒,但就这样在屋里歇着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可直到一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不见了她的踪影。摸黑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发现,赶忙报了警。
第二天,在另一个镇子的集市上找到了她。被带回来的时候,裤子的膝盖处破了洞,脚踝上沾着血迹,不停地喊着“我要去找我妈!妈呀!”。声音中带着凄厉。
“这老奶奶还真是有气力,四五十里地呢!你们这些做儿女的要看好老人家。”六叔听民警这么一说,叫道“你这是要干啥呀?妈!”四奶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不停地喊着“妈呀,妈呀。”
听到这样的号叫,我想起四奶和孙子们打牌时,当对方扔出一个炸弹,她也会不禁喊出“妈呀!这么大的牌!”,孙子得意地笑起来。而此时,这悲恸的喊声让他恐惧地躲在一边。
又经历了两次逃跑被抓回之后,四奶被锁在了一个房间里,留她一个人叫唤、呻吟,只是到点了把饭菜端过去。好像一座囚牢将昔日奔波在田野和厨房的灵魂封禁。
一个月未见好转,儿女们商量决定老人轮流在三个儿子家住各三个月,女儿家里住一个月。四奶便开始了流动的生活,我们也很少再见到她。
只有在春节回家时去探望一下,消瘦得厉害,一个人呆坐在床上,见到人也不再说话。春节里,家族成员坐在一起吃饭时,父亲借着酒劲直言“你们几个做儿女的要对四妈好些,老人家望着可怜”。小叔立马回应道:“三哥,话不是你这样说的。俺们吃啥老奶奶吃啥,风吹不到雨淋不到,怎么说我们对她不好?”。父亲一时语塞。
事后母亲对我说,"你小叔真没良心,你四奶好好的时候帮了他们多大的忙,现在人老了遭这个罪。年前那么冷的天,就只给她一床薄被子,脚都冻烂了。可怜老奶奶神经不清醒不会讲呀!说一句打嘴的话,你小婶巴不得老奶奶早点‘走’。”
母亲说的话,是能够预想到的。小婶性情暴躁、自以为是,小叔拿她也没办法。早些年,家务活都由四奶来做,孩子刚断奶就交给她照顾。前几年的一个夏夜,小婶因为小姑把儿子交给四奶照看,质疑孙子和外甥哪个更亲,和小姑、四奶吵闹。小姑父也不示弱,历数小婶为人糟糕之处。双方闹得不可开交,在争执吵骂中,我看见月光下四奶流泪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四奶流泪。
至今,小叔和小姑仍不相往来,偶有碰面如临大敌。只不过,这一切四奶再也见不到了。
今年春节,一度传来四奶病重的消息,也许是不想在喜庆的节日里给大家添麻烦,坚强的她一直撑到了春天。母亲电话里说“你四奶‘走了’,也好,不用再受罪啦!”语气里掺杂着洒脱和坚强,尽力掩饰着心底的悲伤。
我因公在外不能回去,不过可以想见按照农村的风俗,流水席上众人吃喝,道士哀歌送行,儿女们义务性地哭丧,这些场面中去送别一个逝者一直是件荒唐的事情。母亲后来告诉我,四奶入棺那晚突然下起了骤雨,狂风把当年她亲手种的梨树刮断。第二天清晨折断的树枝和花瓣一起散落在泥泞的路旁。
在阵阵鞭炮声和漫天飞舞的纸钱中,后辈媳妇们仿佛看见最悲戚也最平凡农村女人的宿命。抚育了两代人的遗体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用日夜操劳,把后代们心中的感激和遗憾,一并带入黄土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