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子夜有风
一家人小吃店开张有十来天了。
方知在小吃店里的卧室里头包馄饨,一个接一个,似乎永远都包不完。她困到不想睁开那本来就小的可怜的眼睛,只留了一条眼缝还在看着馄饨皮、肉馅、用来放馄饨们的木制抽屉。 “我好困啊,哎,”方知自顾自小声说着“就是这个命啊!”虽然内心不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命,不过说出来宣泄宣泄眼下的事情。卧室很狭小的一个空间,也许本来不小,但是放的东西太多,还摆了两张床,就显得杂乱拥挤,衣服也是脱水后晾在这里让空调吹干,别处没有地方晾。 弟弟方晓裹了床被子在旁边的床上睡着,这间小卧室里面空调开的蛮足,他们一家子都很怕热,加上是夏季,店里的后厨更是像个烤炉,此时卧室基本上是清凉补给站。床上——是什么东西?方知一瞥发现床尾怎么摆了一块梅灰色的搅在一块儿的布,再一看认出来是一条内裤,多半是脱下来着急,才搅在一起。再看床边的地上,也弄了一块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衣服是弟弟方晓早上干活湿透了换下来随手扔的,内裤却不知道是谁的。 方知默默装作没看见,也没说什么。该说些什么?马上叫醒方晓把这些腌臜东西拿开?方晓这几天也是各种干活,负责招待,打扫卫生,这不刚刚买菜回来,李英英就喊弟弟方晓包馄饨,方知就主动接过来这活儿,说自己来包,给方晓一些休息时间。方知继续包手里的馄饨,小碗的馄饨20个,大碗的30个,分别卖八块和十二,她数着,发现自己的劳动力根本不值钱。心内在想之前在超市见到的机器制作的馄饨,长得好可爱,像个白白胖胖的小乌贼。
机器做出来的规整好看,但是煮开口感肯定不如手工的这个薄薄的皮。按道理手工包的馄饨本不该这么便宜,但是这边都是学生,卖贵了也没有人买啊,怎么竞争得过周边商家?李英英还是把价格定的低的可怜。 估摸着午饭点该到了,巫叔也在外头大声喊:“方晓!出来帮忙!”方晓不情不愿一脸晦气的起床了,又在找什么东西,没有找到,发怒说了几句脏话,他目前对干活极度抗拒,划开玻璃推拉门来到后厨的窗口,就开始接待等在那边的客人,问他们吃些什么,其实客人大可以坐下等着方晓走过去问他们,此时一窝蜂地挤在窗口。 方晓又急冲冲划开推拉门走进来,还是要找到之前没有找到的东西,这次气的摔了什么东西,摔过了之后,忽然一下他终于找到了,原来是他的眼镜。方晓念书算不得多么厉害,却早早变了近视眼,估计刚刚是写菜单看不清着急。 方知看见方晓这一系列动作,觉得好笑,很想骂他几句,却忍住了,在那自己不发声音地笑着。卧室的门就在后厨窗口左边,有个年轻的男孩子从玻璃门外头瞧见了方知在笑,怔了怔。 这个中午饭点也没有什么奇怪。只是这馄饨这么多什么时候包的完?外头倒是坐了一屋子客人,加上早上的营业额,今天妈妈倒是收入不少。她这些辛苦赚来的钱,如果真的计较,压根余不下些什么,方知内心暗自掂量着,昨天才请了帮工阿姨,一天要给阿姨一百二;李英英的相好,也就是巫叔,也被请来暂时应急个几天;此外她和方晓,再加上李英英,整整五个人耗在这家十张桌子九个桌号的小店里面,这么点营业额除去房租水电,还有食材成本,有个什么赚头! 在这间小店里面,整日不得闲,得闲的时间睡觉也是个问题,这几天巫叔过来短暂帮忙,卧室两张床自然得给李英英和巫叔,方知是因为忍受不了妈妈的打呼,一开始就在后厨隔壁仓库里面睡,仓库没有空调,墙上装了个风扇,在这炎热夏季不顶用,每次晚上方知要在空调那边房等身体吸了点凉气,完全平复下来,再回到仓库睡觉,方晓呢,没有地方睡了,只能每天晚上等打烊之后,搬出个折叠床摆在店内客人的桌子旁,拼拼挤挤地挪点地方睡一晚,这里倒是有一个立式空调,可以开着,算不得太热。可昨夜不知道什么原因,方晓说自己没有睡好,本来他爱玩游戏,经常玩游戏也玩到十二点,这个小店五点钟就开始忙碌,六点钟开始营业,夜里面再醒几次,那基本等于没睡。
方知手里包着馄饨,神思飘远了,卧室的推拉门再一次被划开,方晓捂着心脏说:“姐出去顶我会,我实在受不了!”方知从困里面挣扎开来,立刻领会方晓此时是干不下去了,说个行,就来到后厨洗掉手上的面粉,笑着跟后厨的三个人说:“我出来负责招待了!方晓说不行了!”李英英低头在做着什么餐,可能是面条,不抬头地回一句:“再来人不要接待了!”巫叔却不满意方晓表现似的:“我和你妈都没说辛苦受不了,你们有什么?”方知洗完手往外走,还是回过去:“我可没说!是方晓受不了!” 点菜单此时基本是没用了,小店没有点餐机出小票,全靠手记,方晓记的乱,没写任何桌号或者客人特征,光写了个餐的名字,什么肉拌(肉沫拌面)、韭(韭菜鸡蛋水饺),至于谁点的什么,只能方知自己问,中途撂手不干的招待活儿就是如此。 “鲜肉芹菜水饺哪位的?”方知高声问,有好几个人说:“我的!”方知也不知道谁先后,只能就近给人家端过去,送完了几份餐之后,有客人附到她身边说:“我们最早来的,现在都没上。”方知道歉,并问点的什么?原来是鲜肉芹菜水饺两大份,方知问后厨“鲜肉芹菜水饺还有没有?”巫叔回没有了,方知说:“那怎么办,人家最早来倒没吃上!”妈妈说:“喊他们换一下别的!”方知找到那人,又是抱歉,表示没了,给他推荐鲜肉包菜的饺子,那人表示不要,换成两大份韭菜鸡蛋水饺,这次方知到后厨,亲自给两大份韭菜鸡蛋水饺下了热水锅,才走出来。 走出来看到个客人等在后厨窗口,是个中年女性, 反映说饺子没有煮熟,问她刚刚端过去的是不是就是没熟?方知忙昏头,一下子没有理解到位客人的意思,只是在说离自己最近的一份饺子是熟了的啊,素的饺子没有不熟的道理。客人望着她,似乎有被方知的抵赖无语到了,顿了顿才说是饺子的面没熟,不能吃的。妈妈给这位客人重新下了。 有这位客人开头,又出现两位客人来反应饺子没熟,半是认真半是跟风。方知内心恼怒,觉得招待再怎么乱,都不会让别人埋怨太多,但是后厨端出来的餐十分重要,连饺子都煮不熟,后厨三个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她内心想这多半是巫叔的手法,这个人干了半辈子水果小贩的生意,做事情囫囵吞枣急功近利,滑头得很。水饺荤素的下锅时间都有要求,前段时间她在后厨专门下饺子,客人从未投诉没熟。 此时方知勉强压下心内不满,这一大家的情绪基本都在顶点了,方晓已经发作,自己再当着一屋子客人的面发作,这生意也就成了笑话,她只略略说了说:“饺子煮熟一点!煮满五分钟。”
这空档估摸着只有五六分钟,方晓还是从卧室出来站在窗口,方知说,你怎么来了?进去歇着吧,我顶你。方晓说还是我来吧,不然太乱了。方知眼盯着两大份韭菜鸡蛋水饺上了之后,自己负责的任务完成,打算继续包馄饨。 方晓还是在外头坚持接待。没几分钟啪嗒一声,店内断电了。每到中午坐了一屋子的客人,就要断电,原因是人为还是电量负荷太重都不得而知。现在外面成了一团乱麻,妈妈还在要求谁看看怎么推上去还是找隔壁店,隔壁店是一个鲜花蛋糕店,之前和这边用同一个电表,但是据说总的电表又在人家那边。方知很冷静的不停手地包馄饨,心底里却一片悲哀,想着这生意做的磕碜,大夏天停电了热得很,这个小店还是个长方形盒子形状,停电了没灯黑漆漆,后厨当然是最受影响,几个主力军锅炉都是烧电的。 煤气灶做餐给客人,当然没法快了,但也还行的通。然而外头的几个人还是决定跟客人说做不了了,付过钱的可以来退钱。客人还是一窝蜂的挤来方晓身边退钱,方晓先用自己的手机给客人退钱,李英英和巫叔都在喊没交钱的不要来退!但估摸着还是有人趁乱来冒领钱。 方知终于暂时放下手里馄饨的活儿,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客人一窝蜂的走光了,几张桌子一片狼藉,她帮忙收拾着,有个女学生走进来说要一份韭菜鸡蛋的水饺,方知问她吃大份还是小份,女学生问小份的多少个呢?方知想了一下,说18个。女学生决定要点小份。 巫叔突然掺进来说,点不了了,不做了!方知说:“我来给她下呗!” 巫叔只顾着跟那女孩子说,做不了了!那女孩子最终走了。 店里人走光了,没到五分钟来了电。 方晓掀开帘子往后厨走去,步子又重又急,却并不走了,一下子扑倒在仓库的地上捶地,在那发作起来,像是承受了所有的灾难之后顶不住快要濒死,方知作为唯一目击人,却也不想管太多,动了动嘴唇之后,什么也没说,没走近,任由方晓扑倒之后自己爬起来坐在她睡的那张床上直脸哭泣。 方晓哭完之后回到空调卧室来,拿起李英英的谷维素兑水吃了很多,李英英本来就容易情绪暴躁,因此常年吃谷维素帮助,其实真的起到了什么作用还有待存疑。方晓吃过了之后坐在那还是哭,说:“姐,我什么时候死?我不想再受罪了!”方知恶作剧地说了一句:“谁知道,也许你活到一百岁。” 受罪受到一百岁吧!人活着就是痛苦。
方晓道:“我现在就想死!” 李英英拿着手机进来算账。问方晓:“你刚刚给人退钱看支付记录了没?”方晓回:“没看。”妈妈说,肯定有人趁乱来占便宜,明明没付钱,却来喊退钱。方晓说了句这些医生素质也差,就不再说话了。 李英英没怪方晓不看支付记录就给人退钱的事情,径自回到后厨忙活。姐弟二人继续聊天。方晓说:“我想跳河。”方知说:“那你去吧,肃州这边河挺多的。”方晓说:“我今天下午买点炸鸡啤酒,去河边好好散散心。”方知给他出主意放松心情:“你这样,干脆跟妈请几天假,就说出去玩,是不是真的出去玩都没事,哪怕你就回宿舍躺几天打游戏也成,在这么干下去你会产生心理问题,你都出现过激行为了。” 方晓答道:“我早就出现了,你也看见了,我刚才那会倒地上,都干呕!可我要是请假,妈能气死。” 方知附和说:“气就气呗,你管她?各人管好各人。你要知道,你不干的活儿总有人去干的。” 方晓怀疑地看着方知:“我不干谁干?你干吗?” 方知端起满满的馄饨屉子,回头看方晓说:“对啊,我干,你要懂得我的牺牲。”方晓不屑哼了几声。 馄饨屉子放进冰柜,方知拿了一个新的屉子进来,说道:“困得很,下午我要开个宾馆睡一会儿,在这边睡不好。”方晓以为说的是仓库没空调热的问题,表示自己可以去仓库那张床上睡,方知拒绝了:“不用,我也不会在空调房里面睡啊!”心想这边也乱七八糟,如何睡得安稳?还是出去开钟点房睡的舒爽。 巫叔此时走进卧室来,在卧室堆积的展架后面脱了上衣,估计是干活汗湿了。方知心内鄙夷,自己是个姑娘家,巫叔当着自己的面这样做,到底是太不讲究的人!可巫叔不但脱了上衣,还大喇喇地光着上半身坐在方知面前的长条桌上帮着一起帮馄饨,说道:“馄饨我还包不好呢!”方知并不抬眼看他,只说了句:“随便包吧。”巫叔随便包着,斜眼看了躺床上玩手机的方晓。 方知对这类异性不礼貌的行为很反感,一句话也不说的包起馄饨来。心内觉得果然麻烦得很,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连个男女有别都不能保障,内裤袜子也都乱晾,方知好几次帮妈和弟规整,心里面觉得烦躁,这些人连自己的隐私也不知道弄好!偏偏方知是个在意这些的,并且觉得大多数人家稍微讲究些的都会在意。没一会儿,同样没出声的方晓出了卧室,坐到了外面继续玩手机。 馄饨馅先用完了。无论是包饺子包馄饨包锅贴,要么是包到皮用完,要么是包到馅用完。方知把最后一屉放进冰柜,对方晓说:“我走了,开宾馆睡觉去了。”方晓不信,说:“你告诉妈妈她会气死的。”方知满不在乎,去告诉李英英,李英英连日来疲惫,只抬头看一眼,说声哦。 方知收拾东西带了平板、泥膜,又拿了瓶饮料,打算出发去找一家干净的宾馆。走到后面的宾馆一条街,看见一家店的数字屏写着价低物美,直接进去跟老板说道:“我要开个四五个小时钟点房睡一觉,怎么算钱?”老板一副了解的样子:“40块钱,不超过四小时就行。”方知要求:“给我找一间安静的。”老板拿了房卡给她,方知上楼进房间,发现还不错,是个大床房,地方大,干净,窗外是一片土地,蛮安静的。
开了空调之后,方知本想着先敷了泥膜清洁清洁那张丑脸,但心里面积攒久了的对生活的疲倦无力涌上来,闷闷地想了想自己的处境,又想该什么时候开口跟李英英要求说要回嘉山市家安心备考?方知觉得自己这两年的奔波实在是耗尽了精气神,再不能继续消耗自己了,在这么下去,迟早要和弟弟方晓一样发疯,李英英其实是老早答应了九月份放她回老家,不在这帮忙开店,原因是方知想专心干自己的事情,她也没理由阻拦。李英英当时倒是也阴阳了几句:“你之前两年都没考上,这么着急准备考了?”方知当时就回过去:“正是因为之前没考上,所以着急!”方知是个不愿意吃口头亏的人,尤其注重自己的情绪感受,甚至还越来越坚信人还是多些对他人、对环境的要求才过得舒心。 方知自己是做好了躺平一段时间的准备的,真不行了她就再继续去打个零工,总之其他的事情方知是不考虑了。失业之后,李英英对方知的态度倒是明显变了的,这也正常,无论什么人,都不会看得起没本事的人,方知自小懂得这个道理,李英英可能是爱她和方晓,但是也更爱自己,她和正在上大学的方晓来这方寸小店里面帮妈开店,才短短十来天,就各种矛盾频发,三个人的确不适合生活在一起,还不如放过彼此! 说到底,大家人心离散,还是贫穷和性格造就的。方知和方晓从未觉得李英英开店是为了一家子挣钱什么的,只是觉得李英英是挣自己的养老钱,毕竟她漂泊半生一点积蓄也没有,他们俩也绝对不会要李英英的钱,在店里就是单纯帮忙不拿工资。至于李英英真实的目的那谁也不清楚,反正就是挣钱。李英英和方晓还总喜欢把情绪挂脸上,仿佛一点肚量也没有,方晓今天就情绪失控了。 目前在一起穷忙,个个怨气都大的很,李英英觉得两个孩子不懂事,不知道体谅她的辛苦。方晓觉得一天到晚都在干事,妈总喜欢一句轻飘飘的不懂事就要盖过自己所有的努力,何况假期别的同学都在外面度假,他在店里面干苦力,已经付出很多。至于方知,心里面都是回老家躺平一段时间,心思全不在这上面,要么只能放下自己的前途耗在这个店里,要么就是不帮忙安心回老家调整自己,自古忠孝两难全,大难临头各自飞!话不符合,但是道理就是如此,总之在这儿就不要想着学习了,各种琐事能把人拖死! 这时方知的朋友吴禾萱发微信消息来和她聊天,方知说自己出来订个宾馆睡会儿,有空聊。吴禾萱前几天才和方知见过,她是肃州本市人,毕业后也是考了两年研究生没上岸,目前找了个民办大专老师的工作,九月份出发去东莞上班。方知说完,吴禾萱那边却回道:“我觉得还是不要把辛苦赚来的钱付给宾馆!”方知不想理会,打个哈哈过去了。 方知继续稀里糊涂的理着思绪,想了东又想西,恨不能现在就跑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买个低价的小房子就此一个人过,远离纷纷扰扰,她太需要自愈了,暂时的贫穷完全能活,可不开心确是一直积压的。突然想起来自己读大学的城市林阳市,靠海边,最近几年以低价海景房而全国知名了,这城市也凉快,还不少外地人都去了,那边方言也不难懂,日后赚了钱,立马去买一套自己的小家,目前这一切真的好累啊!想到这,眼睛是睁不开了。 方知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