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霜残月阳关梦,英落白荻州。
枫叶着了霜,红得滋润。
她在楼上,望他经过草坪,经过喷泉,不明就里地感到他的难受,隔空怜惜着他。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在梦里见过他哭泣,见过他受苦。
他不认识她,从没和她说过话。
不问为什么,也不顾现实。她追踪着他的影迹。心揪揪地看他独行。看他和一个女人一起散步,欢笑。看他和她相拥亲热。心痛地流了许多的泪。
感到锐疼,才看到手被刀子割了一道血出来。才想起自己是要做饭来着。
他深情款款,神色肃穆,温柔地给画布里的她上颜色。手忽地感到一道刀割的利痛直击向心。
45度角的镜头:栾树细碎一地的小黄花;怀里抱着书,独自静黙行走的女子;水流一样流过的车辆;渐行渐远的道路。
不是极端的执着,拍不出那样极端的美来。那些心中的大好河山,星空,日头和风雨。和欲望。清醒的欲望。自己的。
和大部分人一样,都是永远地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历尽磨难回来,只是落得一个沉舟侧畔,病树当头的粗糙的不合时宜的印象。可怜的痴心,不改。
她把镜头对准满河田田的蓮。鱼戏莲叶间。
她已是有了眼袋和皱纹的女人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镜头里的人们窃窃。细碎的言语像蝙蝠的牙齿,啃蚀着骨肉。
书本打开着,是宗萨钦哲仁波切的《佛教的见地与修道》。他是当代藏传佛教里极负盛名的一位上师。博学多闻,说理清透。他拍电影。是《小喇嘛看世界杯》《旅者与魔术师》这两部电影的导演。
迷上世界杯的小喇嘛跑去请老主持为法国队祈福。然后,对世界杯和足球一窍不通的老主持问:“怎么了?他们病了吗?”多么幽默。
那个离开山城,投奔梦土美国的旅行者,最终发现所谓旅行其实就是无尽的等待,所谓终点,不过是一场梦幻。
他看自己的手,修长有力。油彩一点一点涂在画布上的身体上。
即使她离开,即使一直等他的那个韩庄的姑娘离开,那些幽僻处和拐弯抹角,隆起和陷落,肌肤的味道,似乎都可以摸得到,亲得到,闻得到。即使离开了她的身体,依然是那样的熟悉,触手可及。
她闭着眼,水流滑落,温润着身体。她想着他修长的手一一抚过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浑身颤抖。进入高潮。
他在别的女人的怀里快乐。
她放下镜头,痛苦地别过身去。
我已深入其中,除你无谁。
你每次想起我,我的左耳就火热热地一直烧。
我在夜空里朝你来的方向想你。你也在夜空里想我吗?我不希望你想我,我希望你傻傻地一觉睡到天亮。
人们说,你死定了。在爱情里,谁先主动谁先死。我知道,可我宁愿先死,也不愿你夜夜失眠。
镜头里的天亮了。空气沉闷和疲惫,他们一夜无眠。地上碎落雪一样的纸片。他问她,还爱他吗?是谁?什么时候的事?她说,不知道。她一直说不知道。从昨夜开始。从他发现那些字句开始。他一直审问她。她只是说,不知道。
心碎如雪。
他负气地呆立。他扬起了手,但没舍得打她。
她眼神迷离,疲倦之极。不想再说不知道。起身想走。
他被想像的情节激怒了,那鲜活的肉体,她的呻吟,疯狂,哭叫。他骂她是婊子。和韩庄的那些婊子一样的婊子。
她打了他耳光。心滴着血:是,我是婊子。我是十八岁就知道跟男人睡的婊子!
他抓住她,撕碎了她的衣服,残暴地压着她,咬她的嘴,咬她的舌,咬她的脖子,咬她的乳房,咬她的身体,咬她身体的某一处。试图咬出她身上其他男人的气味。他暴怒她死尸样地无反应。任由他蹂躏。
那些曾给她带来欢娱的蹂躏。
心都死了,什么都无谓了。
镜头转向夜里两三点钟的老鼠。不知道为什么会拍到老鼠。她从小就怕老鼠。在道观寄身时,黑暗小屋里凶猛的肥硕老鼠把她吓哭了。
那个富翁捉了只啃咬他货物的老鼠,放在装了一半水的桶里,邀她一同看那老鼠在水中浮沉,鼠爪挠得铁皮桶响得恶心。真不明白那个富翁怎会有这样恶心的趣味。
但老鼠是莫言的最爱。是《菊豆》的精彩。
是老广们蘸着酱汁吃进嘴里的‘三叫’。真不敢想像。
这是只精通方略的老鼠。灵活善战。在他的堵截中,疲于奔逃,干脆自寻了死路。
他有时候就像孩子般可爱。叫人好想吻一吻他。
白天两三点钟的时候,她正坐了清闲的车,一站一站地看风景。
正在整修的破旧楼房,正在兴建的地铁工程,工地上的建材层叠,巴士来了走了,下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去无聊张望的人,看见韩庄的姑娘,看见下班的人多了起来,每人都那么忙碌。然后,路灯点亮。进入喧嚣的夜。
她低头看她镜头里,这些单调和空虚。和时空同调,或许也会把她吞噬。吞噬掉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