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的地名有点奇怪，叫八赵庄。据说旧时有八个姓赵的人在这里开荒种地安家，于是有了现在的八赵庄。
八赵庄有十队，赵聋子住在最东边的第一生产队。一队有三排人家，一、三排地势较低，门相对而立，二排隔在中间的小坡上，与一排连着缓坡和池塘，与三排连着大片的菜地和麦田。
赵聋子就住在二排，住的高，心气也高。
赵聋子年轻的时候不叫赵聋子，叫赵佑强。“佑”是赵家的族谱的辈分，八赵庄跟他同辈的人大都叫赵佑X。后来他在大湖东边喂鱼的时候遇上了扎两只羊角辫的南蛮子姑娘。两只辫子细细软软地斜垂在姑娘的胸前，春风吹着发丝，仿佛挠进了他的心里，暖暖的，痒痒的。赵佑强便把她娶回家了。南蛮子给他生下儿子的第二年，就趁夜逃跑了。有人说她是一个人逃的，也有人说是被男人拐到了南方。后来赵佑强就聋了，大家就喊他赵聋子。
“赵聋子，你媳妇跟人跑了！”
“啊？”他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总背着腰，侧着耳朵。
“哈哈哈哈”
“去去去，打死你个小鬼”
有人说赵聋子是怕听别人议论，才装作聋子的，谁知道呢？反正后来是真聋了。
赵聋子终年穿一身老蓝布，不分春夏秋冬，戴一顶烟灰色的前进帽，叼一杆水烟，窝在他的土屋里，或者带他的儿子到大湖东边喂鱼。他极少与人交好，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去小店看人推牌九，他很少玩，一看就看一夜，偶尔带几排，却总能赢。临走的时候，少不了顺几件小店的东西。
赵聋子的钱全花在养儿子、养鱼和抽烟上，后来他也替一个女人花过钱。村里人说赵聋子又偷东西了，偷些柴米油盐和碎钱也是大家司空见惯的事了。这次偷的却是个人，是二队的张家寡妇，守寡十多年了，只带个女儿过日子。
“聋子，你一个儿子，我一个女儿，你愿意和我在一块搭伙过日子不？”张家寡妇点亮了油灯喊他。
赵聋子背着身子，灯影在他的老蓝布上晃来晃去“这......这事啊，我得回去......问问我儿子”。
赵聋子的儿子叫赵小水，一身水洗蓝布，灰头土脸，跟他爹长一个模样。
“小水，你想要后娘不？”
“不要！不要！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赵小水从凳子上跳下来冲他爹的耳朵叫。
“嘿！你个小兔崽子，我打死你！”
赵聋子拿着扫帚围着他家的土房子追了赵小水一圈又一圈。赵小水边跑边喊“她就是想图你钱哩，你有几个钱？”
赵聋子听到这句话，跑不动了，停下来，把扫帚扔了。
后来，赵聋子的钱又只花在养儿子、养鱼和抽烟上了。
八赵庄家家种田为生。赵聋子家也有七亩三分地，老婆跑了，儿子又没成年，他只好把地包给他的邻家，也是堂哥赵佑礼。因为包地的事，两人没少闹矛盾，甚至大打出手。最严重的一次赵佑礼的媳妇郭秀萍撑着腰站在家门口冲着赵聋子的土屋破口大骂，一直从清晨骂到太阳落头顶，骂累的时候就扒拉几口饭，喝几口水，把鞋脱了坐在地上继续骂。
“赵小水，郭秀萍骂你爹呢，骂你爹娶不到媳妇，偷人！”
“还骂你了，骂你是个......”
“骂我啥？”
“野种......”
赵小水连书包也没背，赤着脚跑回去干架了。他把郭秀萍的头发薅下来好几嘬。赵聋子从东湖回来听说这事，当晚去二队的小店打了二斤肉给赵小水做了一顿红烧肉。
东湖是公家的，赵聋子租了几亩水塘，惊蛰以后，水花下塘，挑一个连续晴朗的日子便把草鱼、青鱼、鲢、鳙等多种鱼花混养投入。鱼苗也叫鱼花，不足一厘米。放鱼花的头天下午投喂一只熟蛋黄，用纱布包裹，捏碎，洗成蛋黄汁喂鱼。当天上午再喂一餐，蛋黄增至两个，中午就可以出苗下塘了。
最关键的是发塘期，赵聋子每天都来盯着，待到鱼花长至“夏花”（3厘米左右的幼鱼）赵聋子就放心了，池塘水清澈，又有稗草、芦草、苦草、菹草肥沃的饲料，这些鱼后期全靠野长。
赵聋子喜欢坐在这片池塘前抽烟。从前，他在田地间起秧、插秧、拉花时，总望向东湖的水，湖水映衬着蓝天，跟他的老蓝布一样蓝，仿佛那湖里流动的正是他。
有一回赵聋子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看鱼的的事就落到了赵小水身上，赵小水贪玩，撒欢丫子跑的不见踪影。等到赵聋子去看的时候，东湖坝上都是些干死的小鱼，大鱼叫人给捞了去。赵聋子扯着草鞭在赵小水身上落了好几道印子。
赵聋子性子倔，赵小水比他更倔，他爹打他的鞭子，他都记在心里呢。等到赵小水长到能打动他爹的年纪，他也娶了一个南蛮子姑娘，叫小玉，小玉一家都是从南方迁过来的，说话一股蛮味。
小玉嫁过来以后，看不惯他爹不务正业的样子，坚持把田地收回来自己种，赵聋子就把鱼塘给荒了，陪着他们种地。闲下来的时候，赵聋子就去放羊。他从土屋里搬出来，在坡下搭了个羊棚，每晚听着羊叫声入睡，反正他的耳朵也听不到。
赵聋子还养了只灰黑相间的土狗，两只眼睛总眯着，见人就叫。见到赵小水和小玉也吼上两声，小玉说它不识主人，瞎了眼，于是叫它黑瞎子。赵聋子放羊的时候，黑瞎子就摇着尾巴跟在身后。赵聋子赶羊绕过东湖，去东边的坡地上吃草。小羊不听话，总爱往土沃草肥的东湖水塘边跑，赵聋子扬起羊鞭就朝两只头羊打去，嘴里喊着：“吼～去，吼～去”。黑瞎子也跟着羊群撒欢儿跑，赵聋子气得直跺脚“奶奶的你个黑瞎子，你是真瞎啊！”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下，也不出声了，任由它们吃草去。
赵聋子一放就放了十五年的羊，八赵庄像他这么大年纪的，有的病死了，有的被车撞死了，郭秀萍的丈夫也在东湖发大水的时候掉进河里淹死了。赵聋子的身体却十分硬朗，开着儿子买的摩托车，油门声呜呜地响，刺溜一声就窜得老远了。他骑车很猛，像不要命似的，黑瞎子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跑。
有一回，赵聋子在东湖放羊，不小心掉进了水塘里，黑瞎子叼着带补丁的老蓝布把他拖了上来。他醒后不觉得是黑瞎子救了他，非说是东湖里的鱼救了他。赵聋子就把羊卖了，又开始养鱼。他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和收音机，白天，他骑着摩托车去东湖看鱼，晚上就窝在羊棚里，叼着水烟听邓丽君唱歌。
黑瞎子老了，话也多了。他常常在路上与妇女聊天，聊到谁谁谁又死了时，他总说：“我从来不信命，到了岁数，老天就把人收去咯，老天没收我，因为我没做缺德事。”大家背地里都说赵聋子愚了，说话颠三倒四。
赵小水的儿子赵波从城里回来看他爷爷，发现赵聋子总是在夜里带着黑瞎子出门，赵波想着他爷爷怕是真愚了，就穿上衣服跟在他身后。只见赵聋子叼着水烟，也不拿灯，细碎的月光洒在他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引领着他前行。
赵聋子一直向大湖东边走去，走到他曾经落水的树头前，赵聋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双手合十朝着湖水拜了三拜，嘴里默念着什么，十分虔诚。过了半晌，赵聋子起身，拍掉膝盖上的土灰，跟着黑瞎子回家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