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该在晌午之末出来走动的。小路上行人稀薄过本来就清浅的风,植物沉浸在细微的摆动里。你甚至能感受到泥石盒子里人们酒足饭饱的安稳,你甚至能触摸到几条街之外小河的微荡。小街酣睡了,阳光和寂静遍地都是,寂静到我只能面对自己。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身为现代人的好处就是有无数种方法不用面对自己,你只需要转动身后的发条,然后等着自己加速,在速度最快的时候涌入湍流之中。像某种持久的高潮,或日夜相继的狂欢,脑子空白就行了。
但现在,出于我的某种抗力,河流把我丢了出来。但是面对自己,并不是我出来走动的初衷。我抛出眼神向路人施以精神上的求救。可他们行色匆匆,无动于衷。我才明白,他们不属于这个晌午,他们还在湍流内部。他们在河流波纹处着急落到河底安歇。
我和无车行过兀自闪烁的红绿灯一样孤立无援。
焦虑越灼越痛。
白昼深了,就是午后。你有多讨厌在深夜里失眠,你就有多讨厌一个清醒的午后。
你只能,任由寂静的海水涨啊涨,过膝,过腰。天空云舟寥寥,还有一群像是没有归宿始终在飞动的鸟。涨啊涨,过眼,过眉。我渐渐不能呼吸,我只能聚焦在细节上来忘记我庞然的痛苦。
缝。叶缝。我看到叶缝里全是太阳的泪痕。阴影附近的光都很冷,而远处都被蒸发了。脑子里忽然遇见一件往事,那是时间的回声吧。风突然苍老了许多。
我才突然发现我没有被淹没,那份窒息也像没有存在过。或许真的就不存在。我有一种着陆的踏实感,且是着陆在我自己身上。此刻宁静幽深犹如身处密林,却又一望无际。近侧枝桠的咿呀濯洗不安,也铺开暗流悄悄涌动。疤痕里的沉痛变轻,散到空气里。指尖,眼眸,有蜜渗出来,浓稠得像感动。而我意识清醒,清醒到停滞,在我面前宇宙兀自转动。
我把回忆拿出来摊开,晾晒,抚平那些我不敢拿出来哪怕给自己看的起皱了的,开心,忧伤,落寞与后悔。揉一揉自己的倦怠。把自己从幽深莫测的心地里拉到阳光下对着这不吐一语的河山,你才有资格对自己说,过去的就不提了。
我有点想哭,在这个我竟然能够放纵自己矫情的时刻,当作庆祝,当作释然。并没有多少人能释然的,人们不明白——岁月从来没有流逝,它只是在深处淤积,人们只是由着世界流淌,让新的欢悲再来踏过自己。释然是有对象的,你得先牵起自己的手。
我在这万籁俱寂的时空望着自己,有点陌生,有点可爱。经常会忽视与自己相伴的人,比如自己。然而更可怕的是,即使在一瞬想起,也会害怕面对,面对自己的不堪,软弱与疲惫,一瞬之后,就会被湍流摧向前去。永远有一个自己在背后孤零零地看着你的不堪,软弱与疲惫。并承受它们。而现在,我要拥抱他。
像拥抱人类的苍老。
风和寂静穿胸而过。我不一定就拥有余生的所有午后,但我已经拥有此时此刻的自己。陈旧,滚烫。在这白昼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