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笼

天色朦胧又带些沉郁的青色,正下着小雨,雨丝细如牛毛,落在脸上,像是恋人缱绻缠绵地吻过脸颊,绵密且温柔。

清冷的巷道里,青石板湿漉漉一片,一枝银杏悄然伸出墙头,落下几片发黄的叶子。地上躺着个人,烟雨蒙蒙中,只见一个细长的人影撑着把艳丽的油纸伞缓缓走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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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城的冬天还没有来,通往陆公馆的柏油路两旁是前些年种下的日本晚樱,叶子已经掉得七七八八了,枝丫光秃秃的。这一片种的原是高大的乔木,后来不知怎地说是樱花观赏性高,便是拔除改种了。

梁月滢伸出右手食指逗弄着笼中上蹿下跳的鸟儿,那小鸟也不怕生,偶尔会发出“hui”的音调,更多时候则是歪着颗小脑袋,瞪着绿豆大的乌仁眼睛说“你好”,让人觉得俏皮可爱得紧。

她微眯起眼睛笑了笑,便勺了一勺谷米放进笼子里,正瞧着小鸟专心吃食,却听见外面一声极响的喇叭声又将它吓得在笼中扑棱着翅膀乱飞。

陆公馆的门口停了一辆崭新的黑色凯迪拉克,车身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汽车后座坐着个人,帽檐被刻意的压低,看不见一双眼睛,只能看到英挺的鼻梁下是轻抿的绯色薄唇。

过不久梁月滢就在客厅瞧见那个薄唇的男人了,浑身毫发无损,看起来好的很,见她走下来还能笑眯眯地喊她“夫人”。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有多情深意切,可事实上,他却是将她软禁在这陆公馆中,令亲卫把守,昼夜看管,连只苍蝇都难飞出去。

“我家人如何了?”梁月滢冲到他跟前,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五日前她才接到的消息,梁家涉嫌通敌,一家老小皆被收押入监,而揭发人正是她面前这笑得不露眼的枕边人。

“你怎么就不关心我呢?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妻子,是与我喝过交杯酒的。”陆呈章话中有些委屈,他的帽子已经摘了,露出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一身军装穿得笔挺,干净得体。

“陆少帅看起来好的很,并不需要我关心。”梁月滢咬牙切齿,她倒是希望陆呈章可以死在昨天那场刺杀里,这样她就能自由了,不必再做这笼中鸟。

“我觉得夫人看起来也很好。”陆呈章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水,小缀一口,目光凌厉地看向梁月滢。

梁月滢一时被看得心里发毛,陆呈章的行踪正是她泄露给对家的。

禹城原来并不是陆家的地盘,而是北方刘家的,刘陆两家自陆呈章父亲辈时便是不对付,总是明争暗斗。

到了陆呈章这一辈时,那刘家小幺对陆呈章一片痴心,非要嫁入陆家,更是奉上禹城做嫁妆。这原是刘陆两家和解的契机,陆家一口答应了,可在接手禹城当日,刘家小姐身死路途。刘督军震怒,发兵南下,斗得两败俱伤,直至被另外两家趁机吞了些地盘,眼见又讨不着好,这才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了北方。自此,刘陆两家便算是结了死仇。

梁家原是效忠于刘家,自陆家接手禹城,日子便很是不好过,欲与同为商户的何家结为姻亲,却遭陆呈章抢亲,梁月滢这才成的少帅夫人。

见梁月滢神色有异,陆呈章心中已猜到七八分,掩去眼底一片悲伤,深吸一口气,还是将话问了出来。“你就这么想我死?”

“是。”梁月滢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一点也不肯顾及我们三年的情分吗?”陆呈章的声音亦是一片冰凉。

“陆少帅,我与你之间并无情分,我以为从林哥死的那天起你就知道的。”

梁月滢神色哀怆,她至今忘不了那日在房门外听到的陆呈章与副官说的那番话。

林睿,死于枪杀。

原来他那日并不是没来,而是再也不能来了。那个最是温柔,要带她走的邻家哥哥,因她而死。

陆呈章听到这个名字,终于是坐不住,站起来按住了她的双肩。“林哥”,她还肯那样亲切的叫那个人的名字,却始终不肯叫他。

“他要带你走,自然不能活。”

“那你当初带我走呢!又算什么?”梁月滢见陆呈章双目赤红,索性撕开脸皮破罐子破摔了。

“你那日……那日是不愿嫁给何家的。”陆呈章声音软了下来,当年抢亲一事闹得极不愉快。梁家见风使舵,便是将梁月滢送进了陆公馆,送到了他陆呈章的房里。

“可我也从未说过要嫁给你,你没有资格改变这一切,你没有资格!”梁月滢厉声呵责,双手用力地推开陆呈章。

陆呈章微蹙眉,抓住梁月滢一只手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低头凶狠地吻上她的唇。梁月滢感受着温润的触感,终于反应过来,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一股子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可惜他并不肯放过她,到了要喘不上气来时,才肯放开。

梁月滢只当被狗咬了一口,用手背擦过嘴,憎恶地看着他。“只要我还活着,早晚有一天我会杀了你,离开你。”

陆呈章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后肩处受人刺杀时枪伤的伤口开裂,鲜血已然渗透衣服,染红一小片。

“你休想。”

陆公馆少帅夫妇当日吵得极凶,许多下人都听见了。陆少帅回来不过个把钟头,就又匆匆地出去了。有人说是处置岳丈,遭了梁家小姐嫌恶,也有人说是梁家小姐不洁身自好,私会他人,总归是众说纷纭。

可当天夜里,梁月滢却被人绑走了。

梁月滢再醒来时只觉得后颈一阵疼痛,套在头上的麻袋口被人解开,阳光一时十分刺目,让她不由得眯起一双眼睛,待适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是在火车上,耳边时不时传来一阵汽笛声。

刘家见梁家锒铛入狱,怕是要说出些什么,便派人灭口,却没想到陆呈章早已做好准备,这才绑了梁月滢,要他把人送过来。

陆呈章自然没把人送来,只领着一队人暗自摸进地牢,救出梁月滢。

他见着梁月滢时,人已经没生气了,衣裳破烂不整,只一双眼睛空洞洞地望着房顶,小脸发白。

“小晖。”陆呈章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轻声叫她的小名,可怀中人除了微弱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反应。此时一声枪响,陆呈章一行人已暴露行踪,双方交起火来。陆呈章再顾不得其他,一咬牙将梁月滢抱起便是往外跑。

惊险一晚,人虽逃出来了,梁月滢却被流弹击中,伤了一条腿。送到医院时她大出血,陆呈章也满身是血,分不清是梁月滢的还是他自己身上的,他拿着一把手枪指在医生头上,食指扣着扳机,眼神狠厉得就像是某种凶恶的野兽。

“救活她!”他咬重尾音,一字一字地说出这几个字。

医生吓得腿直发抖,推着梁月滢的车子就往手术室里跑。亲眼看到那道房门被合上时,陆呈章才开始觉得自己疼,浑身上下都疼,心里也疼。在看到梁月滢的那一刻,他真的很怕,怕自己会发疯,怕再也见不到她。

梁月滢最终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她呆呆看着床边花瓶中每日一换的的插花,开得正明媚漂亮。尽管现在是秋天,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还是有不少,倒没什么陆呈章弄不到的,花香也冲淡了病房中那股难闻的消毒水味。

陆呈章坐在她床边,十分耐心地削着一个苹果。他的手指纤细修长,虎口处是常年握枪留下的一层薄薄的茧子。鲜红的果皮在他手下绕成一圈又一圈,直至削好了最后一块,才猛的断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梁月滢嘴边。

梁月滢并不看他,只漠然开口:“我不过是被疯狗咬了几口,手还没断,能自己削苹果。”

陆呈章拿着苹果的手扬在空中,有些尴尬,声音却是意外的温和。

“没有关系,你愿意吃就吃。”

“我父兄呢?”梁月滢知道是陆呈章去救的她,并没有将人交给刘家。

“死了。”

梁月滢隐隐猜到了,可从陆呈章口中听到答案时,心却还是止不住的发颤,尽管父兄待她并不算好,可血浓于水的亲情羁绊是无法割舍的。她拿起一旁的花瓶,毫不犹豫地就往他头上砸去。

花瓶被砸得粉碎,陆呈章没有闪躲,头上被砸了一个大口子,正汩汩地往下流着鲜血,大半张脸都是溅出的血液,很是狰狞。

门口卫兵听到声响,冲了进来,只看到满地狼藉,陆呈章回过头喝了一声,“滚出去!”

卫兵看到满头是血的陆呈章,愣了愣,便又慌忙退了出来。

躺着床上的梁月滢沉沉地笑出声音,自眼角流下两行清泪。

梁月滢烟瘾犯了时就开始在床上打滚,医生把她捆在床上,她的手死死扣着床单,手指几乎要将那白色的床单抠破。

烟瘾是被绑去时染上的,那些人为了让她听话,在吃食中动了手脚。刚开始时,她还在隐忍,后来被陆呈章发现时,她身上已经多了几处伤口了,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惜拿刀自残。

戒断多了几次,也渐渐见了效果,却总是反复。一次被陆呈章撞见偷偷吸食,梁月滢便索性放手自甘堕落了。

“我实在是恨我自己。”有时清醒的时候她会喃喃自语。

陆呈章心疼她,再不肯送她去医院受那样的罪。有时她也肯真心对他笑,却喊着“林睿”的名字,陆呈章就抱着她,无奈地一声声哄着,他所得的半点温柔都是偷来的。

更多清醒的时候她会问他,却不看着他。

“刘家小幺的事是你做的么?”

“是。”

“当初你也许了那两家好处吧?”

“是。”

“你可真是自私,为了一己之私,做了那么多坏事。”

陆呈章看向梁月滢姣好苍白的侧脸,沉默不语。他做了很多肮脏的事,包括刘家,谋划抢亲……,桩桩件件都是要下地狱的,可那又何妨?只要能得到她,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在所不惜。

“母亲说的没错,薄唇的男人果真是薄情,那刘家小幺是真的爱你,你却如此对她。否则,那些人也不会那样待我。”

梁月滢忽然转过头看着他,陆呈章被看得一滞,有些喘不上气。

他的心绞痛起来,如果要下地狱,要跳进肮脏的泥潭,他愿意承担,为什么还要拉上她?

也许这便是报应,对他的报应。

“对不起。”陆呈章张了张嘴,最后只说出了这一句。

“哈哈……”梁月滢捧着肚子朗声大笑,光着脚丫便从坐着的地上站起身来,朝另一边走去。大理石纹的地板有些发凉,她习惯性地蜷了蜷脚趾头,细瘦青白的脚背上几乎能看清那些青蓝色的血管。

梁月滢的精神愈发的不好了,时而恍惚,时而发呆。原先养着的那只鸟儿在笼子里上蹿下跳,依然不时发出“hui”的声音。

陆呈章哪也不敢去,只肯守在梁月滢身边,她烟瘾发作时,就替她点一杆烟,看烟雾中她一张清瘦的小脸上满足喜悦的神色。

有一天夜里她突然就哭个不停,见陆呈章来便整个人扑了上去。她瘦极了,即便是整个人也没几分重量,陆呈章便抱着她,任由她捶打。

她把头埋在他的颈窝,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陆呈章的衣服被濡湿了一片,他听见她浅浅地说:“陆呈章,我后悔了,我后悔那天走进那条巷子了,后悔救了你。”

陆呈章整个人一僵,好像身体里有根弦被绷断了。他只敢静静抱着她,独自枯坐到天亮。

过了很久,他才拉开落地窗的帘子。刹那间,窗外的明媚的阳光涌了进来,驱散了房间里的阴霾。窗外那一排排日本晚樱开得极美,粉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又被微风一点点吹散。

陆呈章鼻子有些发酸,“小晖你看,你爱的晚樱花,开了。”


古风沐沐作者:棠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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