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直直地打在白色的被子上,让人联想起晴天时候的乞力马扎罗雪山。连绵的褶皱在强光下少有地暴露了绝大部分的角落,只遗留下些许狭长的阴影:这增添了几分与雪山的相似感。然而工整的面布和一丝不苟的走线最终无奈透露出它不是雪山的事实:世界上还没有哪一座山能自由生长的如此规整,当然也更没有哪场雪强大到销毁一切飞沙走石的痕迹。
玻璃的那一边被浅布云絮的浅蓝色的天和白雪满覆的草坪分割。窗前不知名的树任由枯枝向外干巴巴地生长,阴处匍匐着些颗粒分明的雪砂,阳处留下溶影。路人肯定是看不出分明的。没有谁想的明白,那雪,是不是在滴落的一瞬间就给阳光蒸发殆尽,也或许是被白茫茫的世界再次吞噬了罢。我的视线沿树干间汇合,分裂与再汇合的繁琐的逆向生命线摸索到了主干,又随着逐渐蔓延而消失在雪地里的根枝把注意力重新埋进白色。
树枝上悬着的几片黄叶无风的夜风铃般飘悬,时有时无地唤着树皮下封锁着的流动的血脉。而这不多明灭的一切在不远处的那张墨铁色长椅那就消失了。那本无生命的严寒的铁在雪里面是刺眼的,也大概和椅条底下那几只蜷缩的野鸭不无关系。我望着远处野草群围绕作半包围状的冰岛,也轻易会了意。可惜了冰下的水,要到哪一个层面才能继续暗涌啊?
我眼中透出的沉思不知是不是唤醒了湖底的水气,它穿过窗与镜框,顺着这白茫茫中仅有的生命力进入我的身体。那阵寒意怔到了我。幸而有热水与苦茶能稍微保全那点气力。
我转身走近洗手台,白瓷制的池子弧壁圆滑,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附着它、亦没有什么东西它可以挽留了。打开水龙头,我看见水柱中的气泡游散了,也同时把刚刚倒下的茶渣翻腾起来。想是那气泡起的微微浊力竟使得这四壁没了那份一丝不苟。池里的仙气和生命力却仿佛把这几张漂过英吉利海峡的茶叶子养殖起来了。着青衣的她自知是回光返照,也不多流恋,不过是跟着漩涡潜伏。
我抚着身旁的墙,那白漆轻没的墙身清晰地留有砖上的坎坷。不知不觉想起了祖国南方行道树身上的那白色的牙膏般的药。就在这物质的摩挲与空间和记忆的轻触中,心与神都睡去了。
在梦里,一道白光打在我的脸上。这光叫人难受极了。我下意识的拿手抵住眼睛,仍然阻碍不住那光淹没空隙,只刺向瞳孔,冰锋的、把眼珠子表面的那层眼睑、结膜和晶体统统穿破。而那光的寒气逼人,是比苏格兰北部任何时刻的风都要强烈些的。
我在这噩梦中饱受折磨。也不知是什么指引着我,微屈双臂,抓起一把细砂状的晶体。通过嗅觉和触觉,我断定是盐,且是那在祖国南方买到的、较粗糙的晶盐。而这一刻,那无法描述的力量促使我把身前的这盐山挪移到另一个地方。虽然知道是无用功,可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早就开始的折磨。
……
依旧,是另一种白唤醒了我。
这次是一只浅翔而过的鸟。在她侧着身,与窗玻璃擦身而过的一刻,她那惨白的肚子,携羽毛扫过我的面,然后转身,在纵楼的天台后没了踪影。
……
白。原有雪白,米白,象牙白,银白,玉白……
今天又多了有几个、没几个的有命没命的意向。
而我,就在这白里面盲去了。看的到花在月下弄清影,看不见丁点草色;看的到树网上拦下的蜘蛛,看不见它绿色的血;看的到天上有意无意射下的雪枪子儿,看不见旧被子上攒起的棉球……
朦胧中,米黄的灯光下,一位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引人细细端详。她微倾着头,面上浮起妍姝的笑,怠倦似乎无力削弱白净的肌肤下那明眸皓齿。一缕红绸下的稍嫌太细的腿,穿一只白色帆布鞋,就撑起了身上隐隐闪动的内敛而生动的青春。她似笑非笑的面似乎只有眼睛和嘴留下了线索:那眉弯的垂似有似无地滴落着什么,而微撇的嘴流露出新芳般的朝气。表面的美好掩盖了许多。或者说,也没有多少人情愿去猜疑那皮下的不美好罢。而我,这只破碎了的、对她痴了迷的眼珠子却不自然地拼凑齐她的年轮。在这生卒年谱上,我找到了女娲给初塑的人形,看到了Hades种下的白杨树……她究竟是东方的娥啊,还是希腊的Leuke?
……
视线更深层的模糊了。矛盾的红旗袍与白鞋不多清晰,再努力望见的是一只灰猫刁一只白肚子的鸟爬到了草丛中……
污浊,澄清。
黑,白,灰。
光滑,粗糙。
然后是——
白茫茫中的雪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