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只有孩子放了寒假,我们才能关上门,回到一千公里之外的老家过年,美儿是最兴奋的一个,早早地就开始盘算起来,掰着手指头计算着还有几天能回奶奶家了。
我的老家在吉林中部一个叫洞口南的小村子里,离镇里大概有10分钟的行车路程,坐了一宿的火车再倒客车,我们下午3点钟左右才到镇里,下了车,迎面扑来的是家乡的气息。临近过年,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零下将近30度的天气,冻的手机一时都无法开机,我们在站前广场找了一辆揽活的黑车往家里赶去。美儿激动地看着窗外茫茫的大雪,问我还有多长时间到奶奶家。我说快了,再有10多分钟,就可以看到奶奶了。
穿过临近公路的一个村子,爬上一道山坡,就远远的看到远处的两座大山了,记得村里的老人说过那是二郎神挑来的两座大山。当时还信以为真,如今想想,也的确,这两座山的壮观巍峨在我幼小的心里的确比太行王屋要来的实在些。
下了山坡,就看到村子了,那便是我的家乡,一个山坡后面的小山村,满眼望去,在远处的群山和近处露出白雪的玉米茬地的辉映下,显得异常懦弱和矮小,村子里的几条路横七竖八的没有套路可循,显得乱糟糟的没有生机。只有笼罩在村子上空的袅袅炊烟,和零星响起的鞭炮声,才显示出一丝活力。东北的冬季正在冬眠,东北的农村正在准备过年。
母亲看着时间,抄着手,早已等候在路边,哥哥家的侄儿政霖也跟在奶奶身边,一年多不见,也长高了。美儿下了车,直接被母亲抱在怀里,美儿亲热地叫着奶奶,拔凉的小嘴说亲就亲,巴巴作响。母亲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幸福。
父亲还是老样子,戴着那顶一年四季不更换的蓝帽子,妻子给买的皮帽子看来还是舍不得戴。父亲是习惯了,母亲经常揶揄父亲说,这破帽子咋比你爹还亲呢。母亲跟我说,你爸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帽子带上,然后才去做其他的事情。在我们眼里,父亲也的确是如此做的。
进屋了,厨房里早已雾气弥漫,母亲肯定是在烀猪肉了,灶膛里的火烧的正旺。在农村,一进入腊月,村子里每家是必杀年猪的,养了一年的猪,肥肥的,喂的都是玉米料和野菜,猪肉烀起来味道醇厚浓香,是市场上的猪肉所无法比的。母亲今天烀猪肉,这是在我们出发前美儿和母亲在电话里定下来的,大孙女出口,力度比我这当儿子的要好使多了。
美儿早已脱了鞋上到炕上和侄儿耍闹去了,东北农村,进屋就是大炕,冬天一天得烧几遍灶膛,用的多是木材或是玉米棒,这样热的时间长一些,能保持室内的温度。美儿常说,最喜欢奶奶家的大炕,不但热乎乎的,还能在炕上打滚玩耍,小孩子嘛!玩是他们的唯一真理。
我们和母亲在厨房里唠嗑,母亲很高兴,一边忙活着饭菜,一边说着家里的一些事情。父亲则屋里屋外地忙着放桌子,摆放碗筷。啤酒早已拿上了桌,冬天,喝酒还得喝冷藏的,因为常温的太凉,有的还带着冰茬呢。
菜上来了,满满的一大桌子,有小鸡炖蘑菇,酸菜炖白肉……烀好的猪肉已经切好码放在盘子里,东北人喜欢蘸着蒜酱吃,那才有味道。我们盘腿坐在炕上,父亲早把温好的高粱酒倒进碗里,可没有倒满。父亲年轻时喜欢喝酒,但不会陪酒,来了客人倒完酒后,也不会说酒桌上的客套话,兀自端起酒碗喝,一碗酒也就三口的样子,喝完了也不续酒。客人也都习惯了,不会去挑理。父亲岁数大了之后心脏不太好,医生就让父亲把酒戒了。所以,父亲在家里平时也不喝酒。母亲说,你爸看你们回来了,高兴,就少喝一点吧。母亲把酒壶拿走放到一边。父亲也真是喝了这碗酒之后就没有续酒。
饭吃的差不多了,酒也没有多少时。门一下子被推开了。一位头发乱糟糟,满脸胡须,身上披着破棉袄,腰里扎着麻绳的老人推门进来。大嗓门地说,这不是老小子吗?回家过年了!又看看妻子说,这是侄媳妇吧,还是头一次见过呢!边说边脱鞋上炕。还要抱美儿,美儿吓得直往后面躲。母亲说,瞧你胡子拉碴的,这一身打扮,小孩能不怕吗。
来的不是别人,是我的老叔,父亲的亲弟弟。一位少数几个知道我乳名的人。妻子不曾见过,静静地坐在那里,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仿佛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妻子是只闻其声未见过其人的。在我的记忆中,对老叔这个称呼没有什么好印象。老叔一直单身和奶奶住在一起,别人也给说了几次媒,但由于家里贫穷,还带一个老妈,没有人同意。记得后来,同姓家族的一位大爷给介绍了一位,那个婶婶胖胖的,会一手缝纫的手艺,母亲当时还把缝纫机送给了她,我们姐弟几个还等着她能给我们做几套衣服呢。可没成想过了不到2周,那个婶婶拿了500元钱,便跑了个无影无踪。从此之后无人再提亲,老叔也没有自己张罗过。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过了几十年。奶奶去世后,老叔找个寡妇,两人可谓志趣相投,都喜欢喝酒,但又好吃懒做,守着一亩三分地也打不了多少粮食,老叔也曾出去打过几次工,但都没干多久,钱自然是没赚到,生活上也就经常捉襟见肘,没什么大的起色。老叔原先结交的那些单身汉,也是照样每天聚在家里,唠东家扯西家,没什么正经活计。饿了就聚在一起喝酒,一盘土豆丝也能喝上一天。
此时老叔早已经盘腿坐在上炕,大有反客为主的意思。自己拿起父亲放下的碗筷,斟酒大吃大喝起来。其他的人基本都吃完了,靠在一边看他吃。老叔见我放下杯子不喝了说,咋地,一看我来了,咋还都不吃了呢,剩这些肉放明天就不好吃了。一边说着一边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嘴里吧唧吧唧作响。大家都不做声。幸好有两个孩子在,吃饱了在炕上跑着打闹起来。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迎着他那不着边际的话。母亲则跑到厨房里去抽旱烟。父亲扔下一句“别喝多了”,就推开门出去干活了。
老叔这次没喝多。没多久便打着饱嗝放下了筷子。从兜里寻出一颗烟点上抽了起来,呛的妻子直咳嗽。母亲见了说你还是到厨房来抽吧,别呛到孩子们。老叔一听忙下炕穿鞋要走人,临走时,突然想起什么,从棉袄的贴身处费力地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红票,一把扔到炕上,说是过年了给孩子的。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意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想起小时候。我们到奶奶家玩,奶奶家每每做点好吃的,老叔就把我们姐弟往外撵,还大声呵斥我们咋还不回家,生怕我们吃他的好东西。为此,我们很生气。母亲知道后,就不让我们去奶奶家玩。再后来,只有大姑来看奶奶时,我们才跟着去,顺便吃点好吃的。还有一次我和哥哥去摘奶奶家树上的李子,被老叔发现,吓得我和哥哥从栅栏跳了出来,胳膊上还被划了几道口子,由此更是怀恨在心,发誓再也不去叔叔家了。长大之后去的次数就更少了。以至于后来上班之后老叔结婚,我们姐弟几个也都没有回去。
母亲说。你老叔这回还发善心了,给扔下二百元钱。现在岁数大了,老伴管的厉害,这点钱应该是偷着攒下的。老叔后找的老伴厉害,两人有时在家喝酒,喝着喝着就能打起来,老婶身板又结实,老叔身材不高,体格单薄,自然抵挡不过。脸上经常被挠成花。加上本身不修边幅,愈加苍老了许多。
除夕那天,正好哥哥回来,买了些水果,问我去看看老叔不。看老叔?这是我压根就没有过的想法。可我又突然想起了那二百元钱,就说好吧,然后买了些烟和酒一起送了过去。老婶没在家,应该是到村子里的小卖店打牌去了。老叔自己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也没有准备年夜饭的菜,看我和哥哥拿来的东西也没有推迟就收下了,这让我在路上还在纠结的心一下子坦然了,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又觉得像做错什么似地,心里隐隐地有种不舒服。我不知道这烟和酒是晚辈对长辈的祝福,还是对往事的一种割舍,亦或是要撇清一些什么,还是对那二百元钱的一种回礼。
此时,窗外飘起了雪花,村子的上空又是炊烟袅袅,鞭炮声也噼里啪啦的此起彼伏,从老叔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家家门前挂着的红红的大灯笼,门口贴着喜庆的春联,我的心情一下子又舒畅愉快起来。
也是,过了今晚就又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