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们的关系多好,不管我们的关系多坏,最终,我们都沦为时间的过客。 —— 我爱太宰治每想到父亲,我的脉搏跳动地非常惊人,且史无前例。我暂且不想用“死亡”、“去世”、“丧生”这样令人悲痛的词汇去描述他。其实,我时常借助于幻想,勾勒一幅幅祥和的图景,我宁愿这图景欺骗了我。我想我的父亲只是暂时离开了,他去了别的地方生活。他可能在某个乡镇的集市上摆摊设点,吆喝着叫卖一些小货物;他可能踩着田间的泥泞,正摘下草帽擦去额头的汗水;甚至可能,他背弃了对我母亲的承诺,在另外一个地方娶妻生子,他穿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和蓝色的卡其裤,他的新任的妻子扎着细碎的花布头巾。他牵着她的手走,身后跟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他们过着平实简单的生活。
徐放和我的父亲,都是我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一个是莫逆之交,一个是天道至亲。现在我不想重提关于父亲的任何事,那我先谈谈眼前一败涂地的徐放。要讲徐放的事情,自然会牵涉到与他关系甚密的一些人。我认识那些人,而且有几个人我非常熟悉。后来因为我与他们各自分开,又很少见面,曾经发生的一切也就变得风轻云淡起来——徐放在我心里一定是另当别论的——但如果要旧事重提,很多细节都会历历在目。
我的思绪又一次回到1990年那个阳光耀眼的日子。我和徐放的相识绝对不是他所笑言的人生初见。我相信两个男人之间不存在第一印象就互有好感。
徐放是在高二下学期插到我们班的。那天,班主任领他进来,没有对他做片言只字的介绍。在我看来,这大概是傲慢的表现。班主任指着我身边的空位——最后一排靠窗的地方——说:“你坐那吧。”
教室里坐满了人——至少七十人吧——热气升腾,五叶扇转动得飞快。过道窄得很,必须侧着大半个身子才能通过。更要命的是,天气一热,便产生了各种怪味。最后一排靠门的男生——他叫李宏伟,借钱不还的人——把一只长满汗毛的脚伸到门外呼吸空气。
大多数人刚到陌生的环境,同时又有许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自在吧。我就属于大多数人中的一个。我没做什么坏事,但只要他们都盯着我,我就会感到如芒在背。但徐放没有。他与我表现出来的状态正好相反。他一直保持友好的微笑,脸上的表情舒展自如。看上去他非常享受我们的眼光。
他半斜着身子走过来,把书本搁在桌子上。我也朝他笑了笑,不过我的笑容大概只持续了一秒的时间。随后,我便听老师讲课。徐放的出现或不出现,对当时的我来说,没什么两样。我偶尔侧目望他一眼。他两眼注视着前方,可能是在看黑板,但更像在看黑板上方的标语。他给我最直接的判断就是——他没听课,他可能什么都没听懂。
“我叫徐放。”课后他主动与我搭讪。他看到我没多大的反应,停顿了一下又问道:“我怎么称呼你?”
“马起。”我把头转向他说。
“找房子真是件麻烦的事。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合租的房子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他。我在盘算要不要与他合租。
“我只是随便问一下而已,合适的房子太难找了。”他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当然,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我正想找个合租人呢。”我明知他在故意激将我,但还是脱口而出。
“是真的吗?”他惊喜地叫道:“那我可以啊。”
“当然是真的。”
“我租下了。放学后你帮我搬些行李过去吧。”他大概看见我有些不太情愿,于是又说:“东西不多,帮下忙,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住哪啊。”
我眼睛睁得像小灯泡似的,没说话。这算是许诺了吧。
有人算过,一般情况下,到校外租间民房,再搭房东家的伙食,比在学校吃住所花的费用要低一些,居住条件相对也要优越得多。租客可以在任何时间自由出入,不像学校那样受到各项规定的管制。大半夜的出去放风一下,也没人管得着。后来这一说法成为至理真言,四处流传。毕竟,每个人都向往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下学习。所以每一届新生在开学的前几天——有的更早——大街小巷穿来穿去地找房子,好事先安顿下来。除了本县城的人回家住,他们大都选择在外面住。当然,我也不例外。
去拿行李的路上,天气还很热。我汗流浃背。徐放不断地跟我攀谈。
“行李就放在校门口对面的一家小饭馆,不远,走几脚路就到了。”他摘下头上洋气的遮阳帽递给我。
我没接。
“是巴人饭馆吗?”我说。
“我记不得了,应该-----,应该是吧。”
“那家的谷酒不错。”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才勉为其难地说了这句话。其实,我对任何一种美酒佳酿都提不起兴趣。
我认为喝酒是不正经的人才干的事。
“是吗?”他一只手反到背后,挺了挺湿透的衣服,饶有兴趣地说:“你能喝呀?”
“一点点吧。”我因为他小看我而有些生气,反问道:“你很好酒吗?”
“不不不,跟你一样,就那么一点点。”他用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喝点小酒。”
“当然。”
“要不现在吧?”
“恐怕不行,我有比喝酒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他耸了耸肩表示遗憾。
我们横过了公路。行人四处乱窜,汽车鸣着长笛,横冲直撞,自行车也热闹非凡。徐放在公路边一棵矮树下停住脚步。树刚好高过他的头顶。我也跟着停了下来。树影印在我们的脸上。我感到一阵阴凉。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徐放把脸转向我。
“尽管说吧,恐怕我不会有什么意见。”
“嗯——”他拖长了声音,像在考虑怎么说,随后,他笑着说:“最近我交了个女友。”
“跟我没什么关系啊。”我快速打断他的话,我认为,光天化日之下谈这种话题,点到为此,最恰当不过了。我担心他再讲些不妥的言辞被行人听见,而我可能又会被牵扯其中。
“可能有关。我是说,她会经常来找我。到时勉不了打扰到你,希望你不要在意。”
“没什么。”我摆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
“好兄弟。”他伸手过来,搭在我的肩上。我有些不习惯。
进了饭馆。徐放大声喊了声“店老板”。店老板从厨房的小窗口里探出头来,应了一声,露出了一张油腻的白皙的肥脸。
“就那些吗?”我指着墙角边一大堆乱糟糟的东西说。
“是的。”
我把地上的画纸和颜料塞进了小桶,然后提起放在椅子上折叠好的画架。徐放提起了两个鼓囊囊的大包,背一个在身后,挎一个在肩上。
“你是学美术的呀。曾经我也想过学画画呢。”走出小饭馆,我说。
“为什么不学呢?”
“我父亲认为画画没什么出息,也许他见识不多。我又不懂用什么理由去争取,可能与我的态度不够坚决有很大关系。”
“一般都是这种情况。”他笑着帮我肯定地回答。
“你家里的条件不错吧,要不学不起这玩意。”我又说。
“喜欢就学了。”他没直接回答我。初次见面询问别人的家境,确实有欠考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路尽头是我住的地方。”
不一会儿,我们拐到一条小道上。两边的房子相向而建,每户门前各有一个压水井,井旁边都砌了水泥池子,一字展开。平常我们挤在这个地方洗脸、刷牙、洗衣服,如果天气不太冷,很多男同胞会半裸着身子在这里冲澡。
徐放朝前方望去。
晚餐之时,我们见过了女房东,她穿着一件时髦长裙,我向她说明情况。她满口应许了。我想,大概是因为虽然房租不可能再涨,但毕竟多了一个长期用餐的人。
随后,徐放邀我跟他一起上街。我自然是答应了,原因不全是他将为我承担一半租金,另外一部分是,我意识到我和徐放的友谊将在这个屋檐下揭开篇章。我为他领路。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穿行了一条条街,最后逛到南杂货一条街买了凉席、枕头和其它一些日常用品。后来,为了证实友谊的开始,我特地请他在街头的摊子上喝了一碗冰镇绿豆汤,不过,最后是他付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