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俗名朱耷,生于天启年间,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字雪个。
明末的皇家世孙,本就是个华丽又无奈的身份。家国之变在他19岁就悄然来临。他也曾有过美好的爱情和婚姻,可25岁妻子就去世,自己又蒙身体痼疾,胸有勃郁之气,口又不能言,遂削发为僧,隐姓埋名,暂居青云谱道院。
他擅书画,花鸟以水墨写意为主,形象夸张奇特,笔墨凝炼沉毅,风格雄奇隽永;山水师法董其昌,笔致简洁,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国破山河在,恩爱却别离,他选择背过身去,与世隔绝,在书画中安放自己的灵魂。
可有些事,怎能说忘就忘呢?
他随身携带一龟形画押,后来才得知,这是由“三月十九日”几个字变形组成,这恰好是明代最末一个皇帝崇祯自杀的日子,以画押悼亡国,可谓情深。
他有一幅自画像,题诗“没毛驴,初生兔。廒破面门,手足无措。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他自号为“驴”,恨自己为僧多年于国于家无补,愚蠢至极。
他还用过一方印“技止此而”,自责自己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
六十岁时,他才开始用“八大山人”署名题诗作画,他在署款时,常把“八大山人”四字连缀起来,像“哭之”,又似“笑之”,从一哭一笑到苦笑不得。
人海辽阔,世路多歧,可他笔下的一草一木简单与率性,桀骜却空灵。墨迹易逝,风骨永存。他的画,鱼飞而鸟不飞,万物白眼向青天。此般孤寂、空灵和怪诞,反而成为他精神寄托和抗争形式。
《梅花图册》作于1677年,八大酒后所画,简淡之极,可“愈简愈远,愈淡愈真,天空壑古,雪个精神。” “淡极始知花更艳”,于无香中寻香,所以天长地久,幽幽不绝。那一枝横斜,着意不多,虽墨色而具五彩。那梅花,墨色流动,舒卷自如。“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二三枝”的固执,让他笔下繁花淡写。枯枝一横,冷眼相向,清丽雅淡之至。他追求清洁,亦是为了回到生命的原初,体验人间温情。因为我无心,世界也无心,无心的世界中,才可“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远处溪流潺潺,群花绽放。他曾说“未少云飞处,何来人世心。”人心退去,天心涌起,但见“天风浪浪起长林,芦花飘飘下澄湖。”
《鸟石鱼图轴》画于1694年,一只鸟栖息于山崖上,仰望飞鱼,似一个苍茫怪异的梦。诡异如一场幻觉,不知从何处伸展出来一段神秘的路途,径直深入人性深处黑暗而美丽的丛林。那是“孤鸿灭没于荒天之外”的渺远,仿佛一切的界限都不存在。
鱼凌空而飞,鸟幽幽栖于枯石,“一切习以为常的存在方式就这样被虚化。”因为经历,所以懂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悲悯到尽处,化作荒诞纵容。
这一鸟一石一鱼,尽显人世苍凉。那是生命所负载的创伤和与外界的对峙抗争。既然人与人之间始终有疏离与坚硬的本质,那就没必要仰人鼻息。宁肯把所有的坚硬外露。
“浮生如春梦,转瞬即成空。有人识得真色相,便是长生不老翁。”也许在他看来,最真实的生活便是可以如此清醒的活在自己的梦中。人可能会失去生命,也可能会失去尊严,然而失去尊严更为可怕,因为失去的不只是生命,还有生命本该有的价值和使生命超出生命的意义。
那么,“残山剩水”又如何,一味孤寒又如何?他从悲怆中解脱出来,摒弃一切杂念,心灵与自然契合一体。今天在一旁看画的我们,仅望着似天边飘来的河上之花与飞鱼枯石,终究很难想象他是要经历多少残山剩水,忍受多久孤独寂寞,才可达到生命“白茫茫一片”的清洁。
多少个夜晚,他独看“霞光凌乱,月在高梧”,继而挥毫濡墨,“更觉悠然神远”。石涛有云:“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八大“心眼”无限,故一鸟一鱼已尽得天下河山、八方世界。
他有一闲章,名曰“口如扁担”:对他人闭口莫言,对身世家国之痛哑口无言,对艺术无言可传,只可意会。岂不寂寞?“夜深人静,万籁无声。澄怀玄想,思接千载。春山如睡,天月如照。山人以焦墨作夜山,黑白对比中,偶然感到月光洒落一片清辉。”有时他卷中只画一条鱼,没有多余的交代,凭一只传神之笔,纸上的空白便幻化成万顷汪洋。
对于作画来讲,过于简易可能毁为荒诞,过于繁复可能显得破碎,八大不可增一笔,也不可减一笔。所作一鸟,性情怡然,自理羽毛,全然不屑于旁人的存在。他也并非不在意旁人,只因他“独步乃幽偏”,所以即使在意又能怎样?苦难本是尘间一梦,梦醒后,他仍有冷眼与热血,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寻找法外的无穷。
1705年10月15日,八大去世,身边无亲无友,终于回归了那一片澄明的天空。也许当青春的热情淡去,会越发体悟到人生的无奈与平常,也就越来越感佩八大这样的人:一辈子浓郁着一腔热情,一辈子为之缠绵悱恻,为之耗尽心血,为之疯癫寻觅,想来杜鹃啼血,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世间一切美好幻想,或严酷真相,至少他都与它们交手过招,而不只是擦身而过。生之固持,一如死之坚强。因为激情曾这样丰盛和剧烈过,所以,黑暗中才会有如花般盛开的梦境和回忆。而那种渴望被淹没冲击打翻和摧毁的激情,依旧在内心发出声音,仿佛来自远方大海的浪潮起伏,无法平息。
荣格认为,真正的美,其实是一种消失。也许艺术创作的美,更多是来自遗憾,来自生命里不能长久存在,却在心灵记忆里永不消失的坚持。
其实,我们最疏忽的正是自身,总以为他人可以拯救自己,总觉得有个灵山妙塔去寻得生命的寄托,其实最该信奉的正是自己,追求的也应是自己的本我。即使不能拯救世界,也有助于把世界变成文明的过程,使之更值得拯救。
一番世界一番痴,这“世界”,是画中气象,亦是生命的格局,若真能沉浸其中,即使心香无味,画无人赏,又如何?他总在荷叶上下画一两只小鸟,缩头翘尾,却是一副独立孤高的样子,敢于掠过狂风怒而飞,仿佛凌空而立,让人触摸到它的力量。即便画几缕不知多少人画过的树枝,枯笔扫过,笔触也不是柔腻,不是春日迟迟,而如春寒料峭的风里,柳梢摇过。
至少,在这华美而丰盛的生命旅途中,他永远属于自己。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身处在现代都市的水泥森林中再看他的画,虽然发黄的绢,灰黑的墨,已不如讲究视觉冲击的现代作品那样冲击灼痛我的眼,可是灼热只是瞬间的事,慢慢滋养人的心眼的,就是这样一些残花孤鸟石鱼。恍惚间,他也像树一样,枯瘦简净,穿过声色光电,割开味道可疑的气层,于虚空处着落,成为一种永恒的姿势,无所谓荣辱,淡淡天际,与山消长。
如果说美有时是万念俱灭,手足无措。那么,能理直气壮的与天地万物一起萧条真是太酷了。
一任孤舟正又斜,乾坤何路指生涯。抛岁月,卧烟霞,在处江山便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