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没能做到的事我们称之为梦,在后来的日子里会恍然的想起,心里面有一千种设想。
如果当时是另一种选择的话,现在是不是会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只是关于选择这件事,我们似乎从来就没有对过。
耿文彬拿起手机看了看,刚好凌晨一点。他忽然感到恶心,不是生理上的那种恶心,而是从心里产生的一种厌恶。他洗了把脸,水的凉意透过皮肤传达到大脑,他不觉打了个激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弱的灯光照在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开裂的嘴唇隐约有些鲜血流了出来,映着他身后黑暗的背景显得十分诡谲,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只苍白的手从他的背后伸出来掐住他的脖子。
要是真那样或许也不算太糟糕,至少比现在要好。耿文彬这样想着的时候躺在了床上,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似乎又梦到唐浩了,近来他老是梦到他。
梦中,他们一起去钓鱼,可是钓了半天连根水草都没有上钩,唐浩说他要下水去摸,他来不及拉住,唐浩便跳了下去。然后他看着唐浩在水里挣扎,可是他不停的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接着唐浩突然停止了挣扎,看着他笑了起来,那种笑好像是在嘲讽又好像是在怜悯。
当他再次挣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外面不时有几辆车开过,然后就会引来一阵狗叫。一只狗叫后另一只就接着叫,它们似乎是商量好了一样,又或许它们此刻就是在商量着什么。
也许,当我们在说话时候,它们何尝不觉得也是在乱叫。
只是这世上没有人懂犬语也没有狗懂人话罢了。
耿文彬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置顶是林莉的名字,头像是一束花,他猛然想起这花好像是他两年前送的。
他觉得该跟林莉谈谈,虽然他没想好谈些什么。他在手机上敲了很久,最后在屏幕打出几个字“我们见面聊聊吧”。
耿文彬把手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两个小时过去,林莉依旧没有回复消息。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心里似乎有一只小虫在乱动。
“操!”耿文彬骂了一句,不是骂林莉而是在骂自己。
他仰头倒在了床上,眼睛看着天花,上面有地方已经脱落,留下一块一块的斑点。一盏昏暗的灯悬在上面,灯盘上面堆满了虫子的尸体,有几只还在灯的周围飞来飞去。
为了眼前的美好就不考虑其他吗?耿文彬想。然后他笑了一下,其实自己何尝不像一只虫子,躲过了无数的捕食者,却着迷似地寻找着一盏灯,不知道这有多么的致命。
“就不该去那该死的同学会,就不该喝那该死的酒。”耿文彬自言自语道。
半个月前,当收到高中同学聚会的消息的时候耿文彬愣了几秒钟,不是因为这个消息来得突然,而是在想那些人都是谁,思来想去,记起来的人也只是几个罢了。他家在他高中毕业后就搬到外地,他从未去过高中同学的聚会,算起来一晃就是十几年了呢。曾经相识的人,十几年后再见会是什么样子呢?
耿文彬不知道这次自己么会像着了魔一般。在班长发出聚会的消息后,微信群便热闹起来。有人说自己家新开了家饭店可以去尝尝,有人说自己刚好从国外回来带了几瓶好酒……。耿文彬原本想看看热闹,可是当那个熟悉的名字发过一条消息后,他的手便不由自主的在屏幕上敲出几个字“好呀,到时候不见不散。”
他偷偷看了一眼林莉,接着迅速的移开了目光。
他叫林莉给自己准备几件体面的衣服。
林莉看了他一眼,“以前没见你去过啊。”耿文彬觉得林莉看透了自己,他的目光躲闪着,不肯跟林莉的视线相交。
他走到一旁打开了旅行箱,抖去里面的灰尘。结婚前他们曾规划每年去旅行一次,最后却没有下文了。
“那不是没时间吗?”耿文彬感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一定很怪,因为他听着不像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他背向林莉,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忍不住干咳了两声。“哎呀,还多灰呀!”
“那我陪你去吧。”林莉从衣柜拿出几件叠起来。这些事,她平常是不会关心。
“你去干嘛?他们又不认识你。”耿文彬很不耐烦的说。
“去了就认识了。”
“那多多谁照顾?”
“叫我妈来。”
“你妈那样能照顾谁,你不要闹了好不好。”耿文彬觉得林莉现在越来越不可理喻。
林莉把衣服扔到了地上,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近来他们的对话总是会以这种方式结束,明明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
耿文彬把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没有再说话就离开了。
直到下了楼他才长长吸了口气。
火车在不断的行进,车窗外不断的更换着画面。那个时候的记忆便一帧一帧的从耿文彬脑中闪过,先是些模糊的片段,接着渐渐的清晰起来。
他似乎听到了冯潇潇在笑,然后看见她的眼睛似一道弯月,散发着温柔的光芒,让人不觉就会多看几眼。他以为早就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可是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从来就没有忘过。
他好像听到了唐浩在叫他的名字,唐浩是他高中最好的朋友,在他上大二的时候发生意外去世了。唐浩给他带了一口袋的漫画书,说是他这些年来收藏的宝贝。他打开书发现全是湿的,他发现唐浩身上也在不停的淌水。他伸手碰到唐浩时只感到一阵冰凉,忽的就醒了过来。
这时广播刚好响起到站的通知。
“是梦呀!”耿文彬自言自语道。
当他看到火车站房顶那几个熟悉大字后,他感到自己似乎有年轻了许多。只是再看看周边的建筑却是十分的陌生,他忽然意识到,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十多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想到这他的心中有了一丝的迟疑,他看了看自己有些发福的肚子,用手摸了摸嘴唇,胡子还算刮的干净。
"帅哥,走不走?。
旁边的一个人坐在摩托车上向他问到。
他摆了摆手。
"走嘛,上车就走,去哪嘛?。
耿文彬看了看摩托车上的人又黑又瘦,一双眼深深的嵌在鼻梁上方,可能是因为抽烟的缘故,牙齿有些发黑,脚上穿的凉鞋微微有些褪色。
“去南中好多钱嘛?”
“十五,不得要你高价。”
“那走嘛。”耿文彬一边说一边坐上了摩托车。
随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摩托车开动了起来。
九月的风还伴着些许的炎热,只是不再使人感到不舒服了。路过一段陡坡,耿文彬的感到身体悬空,心脏似乎忽然从高处掉了下来,这感觉就像做过山车一般,让人害怕却又想去不断的体验。
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呢,耿文彬忽然想起小时侯。父亲用摩托车带着他走遍大街小巷,平时不喜欢说话的父亲一聊起摩托车总是停不下来,他能从机械原理说到空气动力学。耿文彬听不懂,只是呆呆的看着父亲。这时父亲会摇摇头,然后再叹口气说“算了,算了。”那个时候耿文彬不明白,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父亲曾经的梦想是骑摩托车走遍全国,可是这终究是没能实现。
耿文彬问父亲是否有过遗憾,父亲笑了笑说“当然遗憾啦,可是每当我看到你时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呀!”
摩托车司机在说些什么,耿文彬没能听清,大声回道“啥子?”
“我说,你是去南中看娃儿吗?”司机同样大声的吼道。
“不是的,我去参加同学会,我南中毕业的。”
“哟,还是个高材生哟。”南中是本市最好的高中,只是他们不知道当你走出这个地方还有更好的高中。
“没有,没有。”耿文彬连连说到。这么多年没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认出它来。
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到了哟。”司机吼道,似乎还没从刚才的状态缓过来。
“到了啊。”耿文彬缓缓的说到,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才听的清楚。
他看着学校的大门,这么多年似乎没有变过,门口的那颗老树依旧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仿佛是触了电一般,电流从头顶传遍全身,然后身体变不住地颤抖。他想要大喊一声可是却像失声一般没有喊出。一路上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唯有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到自己是回来了,这个自己呆了十几年的地方,现在他才觉得一切断了的联系重新连接的起来,先前他只是肉身到了而已,现在他的心才匆匆的赶来。
“耿文彬?”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声旁想起,耿文彬扭头看去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刘永正?”耿文彬不确定的问。
“对呀,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呀!”刘永刚走上前来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眼前的这个人叫刘永正,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老实正直的人,曾经因为帮助被欺负的同学,被小混混打破了头,两周后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来,抽只烟。”刘永正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一边说。
耿文彬瞟了一眼,中华烟,新的,开过封,没有抽过。
耿文彬是不抽烟的,可是他没有拒绝,伸手接过一支烟,刘永正又熟练的掏出打火机把烟给点上。对于两个多年未见的人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开场方式,耿文彬第一次觉得香烟是个好东西。
“话说我们十几年没见了吧?”刘永正说。
“嗯,十四年了。”
“听说你现在是大老板了。”
“哈哈哈。”耿文彬不住笑了吹来,“哪个狗日的乱说哟,。”
“那你是在?”
“做点小生意,每天是累的要死,可是钱却没挣到几个。”耿文彬摊了摊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哥子,你呢?”
“我呀,就是个上班族,打工的,不像你这样自在。”说这话时他的眼神有些闪躲,漫不经心的扭头看向了另一面。
“操,碰瓷的。”刘永正喊道。
耿文彬顺着看去,不远处听着一辆白色的汽车,它的前面躺着个老人,正在不停的呻吟,车上下来的的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耿文彬回头看了看刘永正,他的表情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
“不去帮帮忙?”耿文彬试探性的问道。
“兄弟伙,我给你说呀,闲事可要少管,免得给自己惹一身麻烦。”说这话的时候刘永正拉了拉耿文彬。
耿文彬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断裂了,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们快走吧。”刘永正看了看手机,“班长都在群里催了呢。”
“哦,好。”
刘永正走在前面,耿文彬发觉他后脑勺的头发有些稀疏,隐隐约约能看见头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刘永正用手理了理头发,然后咳了两声嗽。
聚会的地点里学校不远,大概七八分钟的路程。
这条路耿文彬从前走过无数次,那时候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走完,只是没想到,离开这条路已经十多年了。耿文彬记得每一个路口的样子,记得该在什么时候拐弯,记得每一块路牌的名字。
他想“我现在闭着眼也能走到呢。”
“赵露含去年出了车祸,腿有点瘸。”刘永正想找些话题来聊。
“这我知道。”
“要是唐浩还在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事了。”刘永正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微微的扭头看了看耿文彬。
“唐浩怎么死的,你知道吗?”耿文彬问。
“听说是淹死的。”
沉默了一会。
“对了,你知道吗?冯潇潇离婚了。”刘永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说,耿文彬看不见他的表情。
“哦。”耿文彬装着漠不关心的回复。
“你当年是不是喜欢过冯潇潇?”
“大概......是吧!”耿文彬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
“到了。”刘永正说了一句。
耿文彬无法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否就是冯潇潇,她现在的模样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微微发胖的脸上涂满了粉,白的似乎没有生气,不知是否是割了双眼皮的缘故,眼睛看着极度不舒服。宽松的连衣裙丝毫没能掩盖已经逐渐变粗的腰身。
耿文彬有些恍惚。
冯潇潇看了看耿文彬,微微的点了点头,然后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笑。就是这一瞬间,耿文彬才敢确定,这就是冯潇潇。
刘永正正给大家发着烟,说着一些客套话。
此刻,耿文彬忽然发现时光真是他妈个坏东西,它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等到你发觉时让你不知所措。
推杯换盏,大家聊着的那些事似乎刚过没多久,可是记忆怎么会愈发的不清晰呢?就好像一副完整的画面被打碎成无数的碎片,你拾起一块,却不能看清它的全部。
耿文彬举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然后瞟了一眼冯潇潇,一股热气从喉管滑到胃里。冯潇潇坐在他左边,中间隔着三四个人,她的话很少。可那个时候她明明是个话痨,上课的时候经常被各科老师点名批评。想到这,耿文彬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已经喝了两杯酒了,他看着冯潇潇,那些在心里面想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以为这多年来自己变了很多,可事到如今才发现人是不会变的。
“冯……”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打断。
“老耿,来干一杯。”刘永正拿着酒杯对耿文彬说,满脸通红,他的面前已经空了三个酒瓶。
“你醉了,刘永正。”
“我才没醉,我知道。”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酒杯倒满。
“跟你们喝我才不会醉呢!”他那微微眯着的眼中似乎闪过一道熟悉的光芒。
耿文彬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杯子跟刘永正碰了一下,一阵清脆的响声,!胜过多少美妙的声音。
“冯潇潇,你少喝点啊。”耿文彬顺口说出。
冯潇潇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你可不要小看我。
耿文彬楞了一下,这句话是冯潇潇的口头禅,她总是挂在嘴边。
一瞬间,耿文彬像拾起了许多记忆的碎片,然后一块一块的将它拼好,虽然有清晰可见的裂痕,可是那些画面却是愈发的具体起来。
冯潇潇看着耿文彬“喝一杯?”,她的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像一只刚准备成熟的石榴,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冯潇潇最喜欢吃石榴。
“酒究竟是好是坏?至少可以让人暂时的逃离现实的无奈吧!只是酒醒过后,又该如何呢?”耿文彬这样想的时候脑袋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耿文彬梦见唐浩满身湿哒哒的站在他面前,对他摇着头,口中似乎在说着什么话,可是却听不清楚,然后唐浩就忽然消失不见。他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了酒店的床上,旁边还有一个人——冯潇潇。
瞬间酒就醒了一半。
他锤了锤脑袋,依旧是一片空白,然后他给了自己一巴掌,响声回荡在房间里,很久才消散。
他看着冯潇潇,忽然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有东西卡住了胸,上不去又下不来,让人呼吸困难,不由的加深了呼吸。
窗外似乎有蝉鸣的声音,嗞嗞声会突然的响起然后又突然的停止。可能是想在深秋到来之前用尽最后的力气。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响起,不等耿文彬反应,冯潇潇迷迷糊糊的抓起手机
"喂,哪个?"冯潇潇带着七分醉意三分睡意问到。
对面没有回答,只是将电话挂断了。
耿文彬忽然发现,冯潇潇手中的他的手机,他一把夺过手机,翻开通话记录,林莉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脑子一下就懵了,似乎有人将他的头按入水中,他拼命的针扎却不能摆脱,而这个按住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别担心,什么事也没发生。”冯潇潇缓缓的说,就像一片平静的湖水在无风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波澜。
"可是,这解释不清了呀!"
她点燃一只烟。
烟雾渐渐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不停地侵占这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人也不列外。耿文彬感到有些眩晕,此刻他在咒骂那个发现烟草的人。他两步跨到窗边,将窗推开,眼前一片黑暗,接着便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光。
一阵风吹过,才稍微感到好一点,他深身吸了几口气。
“你们男人总是这样吗?”冯潇潇
带着一丝抱怨和嫌弃的口气问到。
“怎样?”耿文彬没有回头,他不知自己是不想面对还是不敢面对。他心里数着经过地汽车,“1,2,3……”
人类不知是什么时候变成夜行动物的,似乎是夜越深越让人着迷。
“红玫瑰与白玫瑰咯。”冯潇潇眼中射出一道光,似乎能透过后背看穿耿文彬的心,然后她笑了笑。
耿文彬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
“如果回到从前,你会说出来吗?”冯潇潇看着耿文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来。
“说什么?”耿文彬低下头,理了理衣角,他心里明白冯潇潇在问什么问题却装着一脸茫然,就像一个说谎的小孩,以为自己掩饰了一切。
“你从前就是这样,有些话从不肯说出来”冯潇潇停顿了一下,将手中的香烟熄灭。“而我呢,就是说的话太多了。”
“可能这就是本性难移吧。”
“是呀,我们都是本性难移呀!”冯潇潇看着天花,“就跟这扑火的飞虫一样啊。”
他们没有再说话。
第二天天刚亮冯潇潇就离开了,什么也没留下,甚至是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里。
耿文彬觉得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一场梦,等到他醒后,一切都如平常一样。
或许人就是这么奇怪,醒的时候想要做梦,真的做梦的时候却又渴望醒来。
狗叫的声音逐渐停了下来,它们深知这个时候人类要开始活动了。
“叮咚。”一声,有新消息发来。
耿文彬迅速的抓起手机,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的点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