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下起暴雨


没想到,我在南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竟然是阿梅。

那天,暴雨过后,天空一贫如洗。阿明站在出站口幽幽地抽着烟,我一眼就看见了他。他依然一副学校里的装扮,只是发根梳理得越发整齐,吞云吐雾的样子十分熟练,到底是大人了呢。阿明看到我,立马把还有半截的烟踩灭,脸上挤出欣喜。他很自然地接过我的包,语速极快地给我讲解着南方的一切,高楼、大厦、车流、人群,我顶着疲惫的身体,激动地随着他的手指环视南方,眼花缭乱,天旋地转,这让我忽视了阿明眼神中的躲闪。

我和阿梅相见,是在她的出租房。那是一间十平米的单间,配着一个简易的厨房和小小的厕所。阿明把我带到那儿。他说,阿梅帮我在她所在的塑料厂里找到了一份长白班的工作,不用像他那样两班倒,所以先暂时和阿梅同住,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搬出去。

“阿梅是我的朋友。”阿明最后补充说,像是在解释什么。

我浅浅地笑了,大概露出了浅浅的酒窝,我依然感觉到他对我的喜欢和贴心。我认真地听从他的安排。

他说,如果要做饭就要买电磁炉,不过电费很贵。阿明还说让我先休息两天,休息好了考虑清楚了再上班。

阿明把“考虑清楚了”这几个字咬得很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是有些惊愕,他以前从不考虑。

我拘束地坐在阿梅的床上,阿梅的床很干净,有着清香,应该是新换的床单被套,隐约有着阳光的味道。随即一声独特的大嗓门传来:“阿明,你那小朋友到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让我想到了王熙凤。这嗓音让空气开始浮动。

我还没反应过来,阿明却笑了:“是阿梅,她这人就这样,嗓门比较大。”

接着,门口像是跳出来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穿着白色T恤,蓝色牛仔短裤,手里拎着一袋水果,脸上的笑是火辣辣的,一看就是爽朗的性格。

送走了阿明——他说他住在蛮远的地方,和一个朋友合租——我和阿梅躺在床上,对于即将面对的未来,充满了期待。那天晚上,我和阿梅交代了很多以前的生活,那个生我养我的永平镇、那个酒鬼父亲,还有这个一半青涩一半成熟的阿明。我对阿明的依赖在言语中过于兴奋,以至于我并未察觉黑夜里阿梅的欲言又止。

那一夜,我把着阿梅软和的胳膊,沉沉睡去,就像扯着姐姐的衣角。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同我想象中那么美好。我的工作是压开关弹片,需要一只手把元器件放入压弹片的机子里,另一只手的食指拨动桅杆,使弹片变成需要的形状。这个过程看似非常简单,但是很考量放弹片的位置和压弹片的力度,当然,还有速度。因为是计件的,做得越多到手的钱就越多,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和我一样工种的是几个年长的大妈,她们的速度很快,在教会我后再也不曾多说一句话,继续快速又麻木不仁地操作,甚至我还听见她给“班长”(那里的管理人员)抱怨教我浪费她工作的时长。我的脸涨得通红,此后再也不敢打扰她们,只得默默干活。

元器件很沉,需要从堆放处自己搬运到工位处,我从只能搬半筐到一筐用了不到半个月。我和阿明见面的时间一开始就少得可怜,这时我才明白“长白班”和“两班倒”的差别。我们只能在他是白班的时候晚上一起吃顿饭,吃饭也是急匆匆的,阿明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后来连这样急匆匆的机会也少了,因为我开始了加班。班长说我的速度太慢了,达不到要求,需要加班把量提上去,不然基本工资都拿不全。我没有办法,我还欠着阿明的钱,从家里顺走的钱已经被我用光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生活那么贵。

当我终于拿到钱,便在阿梅隔壁租了间房。总是住在阿梅那里,还是有些不方便的,虽然她没有说,但是我心里还是有些尴尬,我是个大人了,大人就要有自己的空间。这是我给阿梅说的,阿梅听见这话哈哈大笑着拍了拍我,帮着我联系房东。安顿好自己,我就想着请阿明和阿梅吃饭,去不夜城大排档大吃一顿,庆祝我开始在南方立足。阿梅临时有事,只有阿明答应了,可是阿明吞吞吐吐地说要介绍个朋友给我认识。于是我挑了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前往,好像自己拿得出手那样。

但显然我拿不出手。在大排档前,我远远地就看见阿明和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打闹,阿明看她时候的眼神和以前看我时一模一样。阿明没有看见我,他正小心翼翼地跟那个女孩儿说话。南方真热,即使穿着短袖,灼热的气流还是扑面而来,我退缩了,仓皇而逃。

“阿明,班长通知我加班,不好意思,我不能去吃饭了,下次再请你。”我发了短信,关了机,关了房门,关了灯,我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泪流满面。我好像又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感觉糟糕透了。



那个人就是阿明的朋友,准确来说,是阿明的女朋友,这是阿梅告诉我的,在第二天。她说阿明告诉她大排档的庆祝我没有去,问她我是不是加班去了,阿梅知道我没有加班,帮着我圆了谎。

阿梅买了一箱啤酒,拽着我去了她的房间,她很轻易地咬开啤酒瓶盖,说:“童小琳,不开心就哭出来,没事的。哭有时候比男人管用。”

我望着阿梅,这个我来这里第一个亲近我的人,第一个像个大姐姐一样护着我的人,眼泪突然掉落:“我以为,阿明只有我。”

阿梅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眼神哀伤又愤怒。她猛灌了一口酒,平静地说:“那个女孩我认识,叫婷婷。”她在小心地组织语言,以免现实的残忍伤害到我,“阿明很帅,刚来这里的时候,很多女孩都喜欢他,但是他都无动于衷。婷婷对他一见钟情,哪怕知道阿明心里有人,也一直跟着他。你知道的,烈女怕缠郎,更何况是男人。”阿梅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她天天跟着阿明,给阿明收拾屋子,洗衣服,洗袜子,送饭。这事儿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一个女人明目张胆地追求,极大地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心。”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哽咽着,带着怨恨。

“当初告诉你有用吗?你那会儿刚来这里,总不能因为他有女朋友了就回去吧?”阿梅看了我一眼,心情多了些轻松,“你总要先站住脚跟,才能直面生活的痛苦。”

阿梅的话像哲人,又像先知,我不是很明白。但我明白阿梅这样的神情,它像极了记忆里姐姐被母亲拖拽着离去时转头对我说的话:“小琳,坚强些。”

我在这样的伤痛里,意识到了阿明的离去,如同妈妈和姐姐。

这天过后,我再也没有去找过阿明,直到他约我。他从阿梅口中得知阿梅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所以他觉得,他有必要认真跟我道个别,我同意了见他。

阿明脸上有着挣扎但却很平静,他说:“童小琳,我还是喜欢你,只是不能辜负她。”

我的心随着这句话陷入绵密的疼痛,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属于我了,那些自我安慰的话语和想象在顷刻间坍塌。我听见雨滴拍打窗户的声音,如同初来南方时那个汽车上听见的那样,混沌的神经,麻木的情绪,雨水的痕迹在心上产生裂纹。

阿明开始重复阿梅说过的情节,说婷婷是个怎样的女孩,怎样跟在她后面,怎样对她好。阿明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好像在诉说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只有我知道,我输了。我没有她好,我没有办法否认,我只享受了阿明对我的好,却没有任何付出。

阿明语无伦次地说:“童小琳,你知道么,她那么好,那么好,我都没有喜欢她。”阿明边说,边拿起身旁的啤酒,猛地灌了一口,随着喉结地上下起伏,稳定自己的情绪。我坐在旁边,没有哭也没有笑,好像只能沉默。

在阿明断断续续的描述下,我知道那个女孩已经进了他的心,而且他们已经做了大人才能做的事,没有办法回去了。就像阿明说的那样,他不能辜负她。我没有立场去责怪,也没有理由去反对,我不是他的什么人或东西,不能诘问他为什么就能辜负我。我只得将所有情绪掩埋,如同我在学校刻意练习那样在四周筑起围墙。

之后我就认识了那个女孩,婷婷。她有着温柔的嗓音和勤劳的双手,她把阿明的生活照顾得井井有条。他们在那个蛮远的合租房里过着另一种生活。

我开始疯狂地加班,每日都比他人多干三四个小时,渐渐地我到手的钱也多了起来。果然,阿梅说得对,钱真是个好东西。

阿明在那年春节的时候回了家,临走前他对我说:“小琳,你照顾好自己,我这次回去应该就不回来。”还没等我问原因,他又说,“婷婷她怀孕了,我妈说让我回家结婚。”阿明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喜悦,有些茫然。他才十八岁,就要当爸爸了。我以为自己会锥心地痛,但我比想象中的自己还要平静,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就像做了大人该做的事,怀孕就水到渠成,结婚也就理所应当。

我没有说话,沉默许久,我还是不想说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明没有等到我的回应,带着婷婷回老家了。他走的那天,南方又下起了大雨。大概雨水是想,像涪江水冲刷母亲记忆那般洗掉阿明的色彩,而我,终于一个人了。

也许阿明回老家带着的女人不是我,我的父亲终于想起了我,联系我了。我看着来电显示的时候,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般激动和期待,大约所有的等待到最后都成了忧伤。

父亲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我任由话语如钝锯般割裂着我的心脏,伴随着声音的起伏反复的疼痛。我没有回答,父亲也没有消气,电话就这样戛然中断。我看着空荡的房间和窗外喜庆的春节气息,有些痛苦和欢愉。

阿梅过年没有回家,她带着我在南方每个街头闲逛,看店门新挂的灯笼,看四周红彤彤喜气洋洋的世界。我们俩在公园、路边、饭店喝酒,我从喝第一口酒就呛得咳嗽到后面随意干掉几瓶啤酒,只花了短短几天。不得不说,人的潜力是无穷大的。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南方,还能有个闺蜜,我突然觉得,上天还是善待我的。

这个年,阿梅给我讲了她的故事。



那一年,阿梅十六岁,同我一样的年龄来到了这个打工者的天堂——南方。

她说:“童小琳,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好像看见从前的自己。我有时候希望你永远长不大,又担心你长不大适应不了这个社会。”她惨淡一笑,“这里会催熟你。”

她说南方不正常,燠热的天气像熬着一锅沸腾的粥,混沌而迷糊,甚至让你混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晶莹的泪水,在她精致的妆容上格外刺眼。她没有什么梦想和希望,只想抱住一个男人的手臂。她跟着前男友来到了这里的,她以为他们会相亲相爱地扶持下去,谁知道,他每天只知道玩游戏,和狐朋狗友喝酒,喝醉了还骂人,有时候也会动手。她要一个人工作养活两个人,白天上班,晚上回家洗衣做饭暖床,像个倒贴的妓女。

她说,那个时候,她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勤勤恳恳地工作,为了他们俩能吃得好一些,穿得暖一些。可是他不满足,不满足她微薄的薪酬和愈渐疲惫的身躯,他时常因为各种理由骂她,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她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于是一次又一次的隐忍。

“你知道吗,我居然还想着努力赚钱给他买新衣服,他竟然把我卖了。”阿梅说这话的时候悲伤又无力,“去他的,他居然把我卖了,就为了钱,那么一点点钱,把我卖给了他的朋友,一夜。”

“你经历过绝望吗?那天晚上就是。”阿梅猛灌一口酒,眼神癫狂。我用力地抱住她,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做,一切都好像很徒劳。终于,阿梅哭够了,继续了她的故事。

那天晚上,阿梅刚发了工资,兴致勃勃地买菜回家,打算做他最爱的糖醋排骨。进门后,阿梅吃了一惊,她发现他有些变化。他没有在打游戏,而是殷勤地接过阿梅手里的菜,他还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发誓要出去找工作,给她幸福的生活。阿梅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未来,差点喜极而泣。两人喝了酒庆祝即将开始的美好。

阿梅顿了顿,说:“可是,那酒里下了药。”

她在身体发热和无力时,看见有个男人进来了。他点头哈腰请男人进来,并唯唯诺诺地走了出去,并关好门。阿梅意识到什么不对劲,她喊他,但是他只是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男人讥笑着,用他的手碰她,在她稚嫩的身体上游走,粗暴又残忍。阿梅说:“你知道么,我跪着求他了,求他放过我,可是他没有。”

阿梅没有一点气力,她阻止不了,只能任由身体沉浮在他带来的欢愉里,任由他骂她,任由他各种侵虐。她像个残破的布娃娃。

她的男朋友,在第二天就跟她分手了,因为她不干净了。哪怕她的不干净是他造成的。

我听着心里堵得难受,我终于明白阿梅为何总喝酒,为何脸上总是冷酷和忧伤。我只能抱着她,用力地抱着她,抱得骨骼生疼。



年后工厂内招文员,我毛遂自荐。再一次感谢阿明让我好好读书这件事,这让我在领导面前可以轻松地完成他需要的Excel表格并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文员。文员工作轻松,而且时间自由。

我当上了文员,阿梅很高兴。她是另一层的文员,因为文员的事情比较少,她时常过来串门,而我因为跟她做差不多的事情,时间和工作都相似,于是我们有了大把的时间挥霍。

我们一起去理发店做头发,第一次把自己有些自来卷的头发拉直;我们一起去商场逛街,学会了如何挑选衣服和砍价;我们一起去逛公园,并对来来往往的男人评头论足,时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开始学会化妆和正视自己身体的发育。我的身材越发诱人,给了我自信,性格越发开朗并随时挂着微笑。工厂里喜欢我的人越来越多,很多男生都直白地向我表白,但我记住了阿梅的话。阿梅说,女人最重要的是身体,丢了魂,丢了人,丢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丢身体。我拒绝了他们,直到我认识了他,陈林。

陈林是空降过来的老板儿子,他是我的上司,工位就在我后面。因为我是童小琳,他是陈林,所以他时常关照我。那会儿工厂文员的电脑是不能上网的,用的都是内网,只有老大的电脑可以上网。陈林没有来之前,我的电脑是没有网络的。他来了之后,就安排网管给我的电脑连了网,说是工作QQ需要,算是一个比较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知道他喜欢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欲望,一种潜藏中猎豹的眼神,充满了掠夺和诱惑。可是这样的眼神我居然没有害怕,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毕竟,他长相还行,家世也行。阿梅也时常过来看我,她看陈林的眼神充满了怨愤,一直定定地盯着陈林看。然后忧伤地望我一眼。

我觉得讶异,就这一眼,让我从她眼神中发现了阿明女朋友看我时的神情,仿佛害怕我把阿明抢走,她是害怕我勾走陈林?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失去她了。那个我们牵手谋定的一辈子的友情没有了。我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我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并依然如往常一样挽着她笑得一脸纯真。

直到阿梅很认真地告诉我:“陈林不适合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回应:“哦。”

大概是因为我“哦”得很冷漠,阿梅没有再说什么。

我天真又无知地以为她喜欢陈林也只是跟我公平竞争,没想到她如此直接,直接得好像把我的前半生全盘否定。我有些恨,她也要如阿明般离开我么?这个该死的现实,这个该死的社会。

我时常在夜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唾弃自己,唾弃自己变成了当初那个最厌恶的人,但是这都无法阻止我的蜕变,我开始变得跟大人一样,连衣裙,大波浪。我再也没有约过阿梅,并拒绝了她的邀约,我们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沉默。



陈林会在过节的时候送我礼物,我羞涩地低头接过,他说,我低头时候脸颊的微红很诱人。我笑了,露出浅浅的酒窝,并掩盖了眼神中的嘲讽。我不喜欢他,但是我喜欢他送的礼物,也喜欢他给我涨的工资。

我第一次知道大牌的口红和香水还有阿梅看我时嫉妒的眼神,这些都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地满足。我也清醒地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因为陈林约我晚上去吃饭。

一个男人单独约一个女人吃晚饭,那么就意味着他要得到这个女人。这是阿明临走前告诉我的,他怕我年龄小,不懂得。我没有告诉他,我看过渡边淳一的《失乐园》,爱和欲望我分得清楚。我也懂得男人和女人单独在一起要做什么,因为我曾不小心看见父亲和阿姨热烈地拥抱和亲吻。

我化了很浓艳的妆容,这让我看起来既成熟又稚嫩。穿着陈林送我的红色连衣裙,他说我穿红裙子最美,然后喷着那瓶价值我两月工资的香水,整个身体都是昂贵扑鼻的香味。我踩着高跟鞋,拎着手提包,如同电视里赴宴的女主,美丽又迷人。

这家餐厅是这个南方最贵的餐厅,金碧辉煌的大厅还有门口衣着鲜丽的小侍。陈林穿着一身西装,不同于平日工厂的工装,有一种成熟男人的气味。他抽着烟站在门口等我,烟雾在他口里吞吐,笼罩了整个脸庞,看起来迷人极了。他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眼神亮起了光泽,我就知道,我已经成功地捕获了他。这让我有些羞涩和自豪。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享受到至高无上的奢华,不管是红酒还是音乐,都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领域。我在周围钦慕的眼神中得到了满足,我知道,想要拥有这样的生活,我就必须失去我的身体。这具青涩的躯体,透露着润白的清甜。

我跟着陈林入住了这家餐厅上方的酒店,登记时前台小姐看我时露出轻蔑的眼神,我怀疑她在嫉妒我,嫉妒我身边站着如此优秀的男人。这样的感觉,在进入电梯后旁边的男人肆无忌惮扫射我的身体中分崩离析,我仿佛赤身站在大街上,任由路人意淫和嘲笑,那种羞耻感让我想要落荒而逃。

腰间陈林手的温度越发滚烫,我有些不适应,轻轻地扭动了一下,他却突然把我搂进怀里,低头吻住了我,嘴里残留的香烟气味和耳边传来的口哨声音,让我越发挣扎。“叮”电梯门开了,陈林拉起我疾步前行。在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的气息在我四周环绕。我感觉到他在吞噬我,手在我身体上四处游走,那种从未有过的战栗感让我浑身无力。他抱起了我,把我狠狠地摔在床上,随即覆身上来,嘴唇袭击我的脸,脖子,和腹部。他的手不知何时解开了我的裙子,一阵透骨的凉意让我清醒过来,一种莫大的恐慌席卷全身。

我终于要像电影里的妓女那样,用身体换取金钱了么?我无力抗拒,眼泪像血一样冒出来,我眼前突然出现了母亲的样子,她恨铁不成钢的眼神和话语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小琳,别让人触碰你的隐秘。”

妈妈!

我拼命挣扎,阻止陈林的手。他伸手给了我一巴掌:“你来赴约不就是同意我这样做了么,装什么装。”许是他的话过于残忍,许是母亲的话过于震耳欲聋。我想起之前为了出发来南方学的自保手段,我用力抬起膝盖,顶了上去,伴随着陈林惨痛的叫声,我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快点,再快点。我慌张地逃跑,任由四周人看笑话一样议论。南方下起了一场暴雨,我在这样的雨中拼命地奔跑,直到回到住处。

我关上门,关上窗,没有开灯。整个房间一片漆黑。我拖着身子进了浴室,任由花洒的水席卷我的身躯。我像个木偶一样,没有感觉到冷,也没有感觉到痛。我听见陈林疯狂地敲门和咒骂,没有回应,直到阿梅出现。

我听见阿梅在门口对他说,如果他再不走,她就报警抓他。她说:“陈林,我不会让你像伤害我一样,伤害小琳的,你如果不走,我就跟你鱼死网破,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的,我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我听见陈林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俩个疯婆子。”伴随着他离去的脚步声。我感觉到阿梅在我门口,她静默地待着,直到最后:“小琳,别怕,我会保护你。”

“阿梅。”我强撑的神经松懈了下来,眼泪在脸上放肆流淌,随着花洒的水消失在这个狭小的浴室。

我想起了一年前的那个十六岁女孩。

她背着包到了汽车站,这个载着母亲和姐姐出走、载着阿明离开的车站,即将载着她去一个除了阿明,她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她从窗口接过现买的车票,忐忑地准备了很多理由,比如父母在那里,比如参加学校活动等。没有想到,这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没有人问她的年龄,没有人盯着她看,售票员只负责收钱,验票员只是事务性地验票。

于是她很轻易地上了车,车上大都是像她一样的单客,各自在各自的座位上低头玩手机,车里安静得有些不自然。她挪了挪屁股,尽量让自己坐得舒适些。上车时她小声地问了问司机,去南方要多长时间,他伸出三根手指,告诉她需要三天。

南方真远啊。她想。

单说时间,她并不是很在意,毕竟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只是她从未坐过如此长时间的汽车,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晕车。她摸了摸背包里的晕车药,很安心地接过了乘务员分发的塑料袋。因为是长途汽车,车上是可以睡觉的,她学着旁边的大人那样放倒椅背,躺了下去,从背包里翻了件大衣遮盖在身上,睡了过去。身体一沉入座椅,意识就像电池没有电了一样模糊了起来,她眼前不断地闪现着两张脸,一张是父亲的,另一张是阿明的。

第二天快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雨。她不时地醒来,她已经记不清自己经过了多少个服务站,只觉整个身体都是乏力的。她睡不踏实,总感觉不安全,迷迷糊糊地透过廉价窗帘的缝隙看夜幕下的高速公路。雨滴疯狂地拍打着车窗,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痕迹,沿路的路灯变得隐隐约约,耳边除了引擎的轰鸣和雨水拍打的声音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按路程今天晚上就可以抵达南方,阿明说他会来车站接她。这给她不安的心多少有些慰藉,果然,出走要去个有人认识的地方,不至于到了之后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

大巴继续行驶,周边的乘客还在沉睡,醒着的只有她和司机。喉咙有些干,她从背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两口。她没有进食,很神奇,这三天她居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仅靠着水支撑着。胃好像在抗议,肚子也附和着咕咕叫,她只得从背包里又翻出一袋压缩饼干,慢慢地咀嚼吞咽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告诉她,她已经离家六十六个小时,这六十六个小时里只有阿明打来一次电话确认她上了汽车,她的父亲,那个所谓给她生命的男人,杳无音讯。

晚上七点零七分,大巴抵达南方,在这之前一个小时,乘务员就在广播里通知要到了,大家早就收拾好行李,迫不及待地下车。她直了直腰,细心检查了背包,随着人流出了站。因为坐得太久,脖子疼,腰也疼,但是此刻的她居然异常地兴奋,大约是终于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地方吧。

现在想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车站的西边残阳如血。

南方又下起了暴雨。

妈妈,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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