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B城的长途客车每天只有一班,早上七点一刻准时发车,许多年前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一点儿也没改变。
雨雾笼罩着整个城市,灰暗的空中飘洒着毛毛雨。街上异常冷清,所有的店铺尚未开门,没有晨跑者,也不见车辆驶过。
拐过一条街道,有个用蓝色布巾裹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弓着身子在扫大街,竹枝扫把磨擦地面的声音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唰——唰——唰——声音在这个寂静的早晨传得很远,看看四周空无一人,我冷不丁打了个激灵,头脑里浮现出一些恐怖片里骇人的画面。
我胆小是出了名的,前妻曾无数次数落我,说没见过像你这么胆小的男人,经不得一丁点儿惊吓,跟着你迟早会被你吓出心脏病来。想到前妻,我“靠”了一声,脱口而出。
走了一段路,隐约听到身后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回头看,三十米开外有个穿紫衣服的女人轻盈地朝我这边走来。
十几分钟后高跟鞋的声音消失了,女人也不见了。又过了十几分钟,高跟鞋的声音和紫衣女人再度出现在我身后。
长途客运站也异常寂静,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没见一个人影,乘客如此之少,看来客运公司要吃米汤就咸菜了。
我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售票窗口,见里面有个工作人员整个头脸贴在桌面上,看样子睡着了。我敲了敲窗口的玻璃,说买票。里头没反应。我加大了敲击玻璃的力度,心想这都什么服务呀。我提高声音说,喂,我买车票!
桌面上的头脸徐徐扬起,我吓了一跳,是一张鼻子和嘴巴不对称的脸!桌面上还残留着一滩稀薄透亮的涎水。
去哪儿?男人沙哑的声音。明明是女人却发出男人的声音。一个男人婆!
去B城。
一百六十块。说着低头撕票。
我把一百六十元递进窗口。
男人婆抬头接我手里的钱。怪了,鼻子和嘴巴对称了。导致刚才脸型扭曲的原因大概是趴在桌子上太久的缘故吧,我想。
还差五块。男人婆说。
是一百六呀没错的。我说。
谁说的一百六?是一百六十五,你听错了,其中五块是保险费。
我看了车票上的价格,没错,是一百六十五。什么保险费呀简直就是瞎扯淡。我小声嘀咕着掏出一张五元纸币扔进去。
万一出事了这五块钱值得,你想啊现在车祸频发,谁敢保证就不出事呢,这五块钱......
快打住你的乌鸦嘴!我喝住男人婆,白了她一眼。
走出候车大厅,我在停车场转了一圈,想看看到B城的车停在哪里,虽然离发车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但我还是要先看到车心里才踏实。停车场里有二十几辆车,我一辆一辆地看,最后在靠左的一边找到了开往B城的豪华大巴。
我放心地离开停车场,在外面的空地上闲逛。毛毛雨还在飘落,雾气似乎越来越浓,远处的山峦和建筑物在白茫茫的雨雾里忽隐忽现,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一只燕子歪斜斜地落在离我不远的地上,抬头左右看看,一副茫然的样子。
我奇怪地发现,这只燕子没有尾巴。没尾巴它怎么会飞?它的尾巴哪里去了?是天生的残缺还是被人剪掉了?好可怜的一只燕子!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燕子看了我一眼,扑棱棱地飞了起来,好像在证明给我看,我没尾巴也会飞,收起你廉价的怜悯心吧!
当我抽完一支烟准备返回停车场时,眼角的余光掠见了紫色的衣服,扭头一看,是来车站时路上见到的紫衣女人,不错,是她。此刻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空地上,长发披肩,面向远方,看上去有点落寞忧伤之感。我的心动了一下,跟着又动了一下,怜爱之意油然而生。
车站里的广播响了起来,说去B城的车马上就要开了,请乘客们带好行李验票上车。是个女人的声音,鼻音很重,嗡嗡响,一听就知道说话人患了重感冒。
刚才还冷冷清清的候车大厅,转眼间就冒出了好多人,个个争先恐后往车上挤。我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希望看到那个紫衣女人,上车后也从车头看到车尾,没见紫衣女人。看来她不是去B城的,我有些失望。
我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车子驶出车站时我撩开蓝色车窗帘,无意间又看见了那只没尾巴的燕子,它落在路旁的一棵树枝上,摇晃着身子偏着头朝车内看,直到车子远去才脱离我的视线。
车上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谁也不说话,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咳嗽声或喷嚏声,过后又是一片寂静。如果大家都穿着统一的黑色衣服,手里都拿着统一的白色花朵,就像是去参加一个隆重的葬礼。
呸,毛病!怎么会往这方面想呢?我暗骂了一句自己,之后又觉得好笑。
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车子忽地提速,箭一样射向前方。车内还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说话,仿佛每个人的嘴巴都被针线缝上了或给502胶水粘住了,就是偶尔的咳嗽声和喷嚏声也是压抑着发出来的。
我掏出手机给老冒打电话,拨了出去,不通,占线。再拨,占线,再再拨还是占线。老冒是我过去的死党,早在一个月前就三天两回阎王爷催命一样催我过去一趟,说有个花姑娘要介绍给我,并特别强调说那花姑娘斯文伶俐,有着高雅的迷人气质。老冒不知道我今天会去他那儿,告诉他一声比较妥当,于是给他发了条短信,说我在路上了,傍晚就能到。
车子在高速行驶着,我靠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忽听坐在前几排的一个男人在说话,声音很小,几乎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可以想象他说话时两片嘴唇只启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他的意思是提醒司机开慢一点,雨雾天开快了容易出事。没听见司机出声,或许他没听到,或许听到了当在放屁不理会,也或许他回应了只是声音小我没听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包里的手机在响,铃声是阿桑的《寂寞在唱歌》,响了好一阵子我才接听。老冒说快到了吗?我说还远着呢。然后我又问,那花姑娘晓得我今天会来吗?老冒说没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吧。
我说我心里虚虚的没个底,我一个离婚男人她大姑娘不嫌弃吗?老冒也不避嫌,说离婚又怎么啦,不就是多去了一趟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吗,再说了她虽然没结婚是不是姑娘还说不定呢。说完就听到他几声坏坏的笑。
他这一笑我更加犯疑了,说老冒不对呀,这么好的花姑娘你不上不符合你见青就啃的风格呀。老冒又哈哈一笑,说我是留着给你老兄的,要不我早就吃定她了不管青的还是黄的。我说真的吗,你用过的千万别转让给我,不认识的人用过倒无所谓。老冒很响亮地“操”了一句,说你是怀疑我得了艾滋?胡侃一通后我说不跟你贫了,我到了就直接去你们公司。
听见有人喊,下车下车,都下车吃饭了。我愣了一下,头从左肩膀抬了起来,无意间看见左胸前的衣服湿了一小片,我把手机放进包里,扯起湿的那片衣服靠近鼻子下闻了闻,有股怪味,我笑了,是刚才打电话时太投入了,连口水流出来也没发觉,我想坐在我旁边的人肯定看到了我流口水时的丑态样,真丢人!
午饭的时间到了,感觉肚子有些饿。我随人群进了服务区食堂,一盆盆菜摆放在大厅的一个铁架上,青菜煮得泛黄,肉片炒土豆丝干干的,一看就知道少盐寡油,勾不起一点食欲。
旁边站着一个拿着勺子的胖女人,她用手指边抠鼻孔边问我想吃什么。我摇摇头,仓惶离开。背后传来胖女人的嘀咕声,不吃你看什么看?
转了一圈,用十块钱泡了一桶方便面,吃完起身绕到背后的厕所。从厕所里出来,意外地在停车场看到了那个紫衣女人,还是一个人孤零零很安静地站在一边,面向远方。难道她也是去B城?在车上怎么没看到她?也有可能去C城或D城,只是同在这个服务区吃饭而已。
邂逅这个词对我向来具有诱惑力,前妻也是那年去香格里拉时邂逅认识的,遗憾的是婚后不到两年就因性格不合,俩人慎重考虑后“友好”分手。
我掏出一支烟定了定神,准备上前去和紫衣女人搭讪,不管她去哪里,允许的话可以互相留下一个联系方式,过后再进一步了解。我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子,然后低头把嘴里的烟点燃。当我抬头看时,不见了紫衣女人,目光搜索了整个停车场,也没有,看到的只是远处白茫茫的雨雾。
重新上车后,我一个位置一个位置仔细看,试图看到紫衣女人,直到车子驶出停车场,也没见到她的身影。在服务区出口的这个路段,我意外地又在窗外看见了那只没尾巴的燕子,它落在一条电线上,身子微微摇摆着,看样子是刚落下还没站稳当。
傍晚六点一刻,我从B城的车站出来,在路边招手拦下一辆的士直奔老冒的公司。老冒的老婆孩子在老家,在B城也算得上是光棍一条,所以吃住都在公司里。
公司早就下班了,整栋楼显得冷冷清清的,我不知道公司的宿舍在哪里,也就是说不知道老冒的窝在哪里。我打老冒的手机,在通话中,再打,还是在通话中。我暗骂老冒比美国总统还要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中还飘洒着白茫茫的雨雾,城市的灯一盏一盏次第亮了起来。我走近公司大门口,想问门卫公司宿舍在哪里。
门卫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此刻正闭着眼半躺在一张靠椅上,十个手指在两个膝盖上有节奏地弹上弹下,头顶桌面上的收音机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靠近窗口喊了一句大爷,没反应,再喊一句还是没反应。
当我想提高声音再喊时,老头睁开浑浊的双眼,起身问,什么事?老头的脸颊深陷,颧骨、嘴巴凸出,类似一只老龄猴子。我说公司宿舍在哪?
你问公司宿舍做什么?
找人。
找哪个?
老冒,我说,就是刘冒。
找他做什么?
我是他朋友,找他有事。大爷,您告诉我宿舍在哪就行。
知道宿舍也没用,你找不到他。
为什么?
他三天前就去珠海了,要明天晚上或后天才能回来。
不可能!我说。我不相信眼前这破老头的话,明明上午还和老冒通过电话,明明说好了傍晚在公司等。我吓了一跳,难道在车上和老冒通电话是在梦里?
我又说,大爷,宿舍在哪告诉我。
老头不理我了,重新躺回靠椅上闭上了眼睛。
我离开公司在路边打听到了宿舍的位置。奇怪的是问了好几个宿舍里的人都说老冒的确是被公司派去了珠海。
重新打老冒的手机,还是在通话中。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眼望工业区门口的一片空地,我茫然了。
填饱肚子后在大街上闲逛,其间又打了几次老冒的手机,还是在通话中。我边走路边在心里骂着老冒,什么难听的都骂了,没想到我肚里还有这么多的骂词。
B城没有我想象的热闹繁华,到处冷冷清清,一片萧条景象,一切笼罩在雨雾里。如果没有闪烁的霓虹灯,就像一座空城、死城。
进了一家小旅馆,登记时前台服务员要我的身份证,我说没有。驾驶证呢?我说也没有。迟疑了一下,服务员最后还是给了我房卡,说304房。
旅馆一共四层,见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有人说话,我上楼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响亮。楼梯墙上米黄色的瓷砖上布满了一个个小水珠,脚下也湿漉漉的,有两次差点滑倒。整个旅馆充斥着一股久雨未晴难闻的潮湿气味。
洗好澡半躺在床上看电视,有好几个台都在播放有关飞机失联的事,对于这样的新闻我好奇但不关心,一切离奇古怪的事情我都充满好奇心,越离奇就越是好玩刺激。
隐约听到有轻微的敲门声,细听又没有了,几秒钟后敲门声又响起。我起床走到门边隔着门问,谁?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是服务员,打扰你开一下门可以吗?开门后服务员也不进来,站在门口说,漫漫长夜先生不想找一些乐子来打发吗?
我说怎么打发?服务员脸上有了喜色,说我们这里有特殊服务。然后就像饭馆里的服务员报菜单一样顺口溜出,服务多样化,弹、吹、吸、按、捏等等一条龙,全包五百块,单项五十块!先生,包你满意!我说安全吗?服务员说绝对安全,都是干净没病的。我说不是这个意思,某些地方扫黄扫得厉害,你们还敢在风浪里跳舞?
服务员马上接口说,你就放一百个心,绝对安全可靠!人呢?我问,不会是你吧?服务员笑了笑,说你稍等片刻马上就来。
在房间里等小姐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前妻,我对前妻绝对忠诚,结婚后没在外面胡来过一次半次。但事实证明,单靠忠诚是没用的,最后还是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
离婚快两年半了,身边没有固定的女人,生理需要时我只能从这些小姐身上获取。找小姐也像吸白粉一样会上瘾,在这两年半的时间里我记不清到底找过多少个小姐了。
我有时候想,如果我再结婚还会不会对妻子忠诚,也许会,也许不会。
一起来了三个小姐,我挑了个不胖不瘦皮肤白净的东北妹。一个小时后战事完毕,正如刚才的服务员所说,服务的确不错,五百块值得!东北妹走时我瘫在床上不想动,随手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火机找不到了,才想起吃晚饭时落在了饭馆里。
出门下楼买火机时,经过几个房间门口,其中一个房间里面传出女人夸张而欢快的叫声,幸亏我刚刚从“战场”下来,否则肯定会难受得彻夜难眠。
刚下楼梯,发现白天见到的紫衣女人在旅馆门口一闪而出。我吃了一惊,快步追了出去,门口除了白茫茫的雨雾什么也没有。难道是看花了眼?我返回问前台服务员刚才是不是有个穿紫色衣服的女人出去了,服务员说是刚刚出去一个紫衣女人。
我说,她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住几楼几号房。
服务员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有规定要对客人保密。
规定?我呵呵了一句说,还规定呢说得跟真的一样。
服务员说,当然是真的。
不就是要这个吗。我嘀咕着递给她五十块钱。
服务员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我还真来劲了,再递给她一百块。
我说先生,你就别闹了好不好?你没身份证让你住下来已经违反规定了,你再这样我就只好请你到别的地方住了。服务员边说边坐回凳子上,眼睛看着电视画面,不再理我。
回到房间感觉空气污浊憋闷,我来到窗前撩开落地窗帘拉开了玻璃窗,外面还在飘着毛毛雨,雾气似乎更浓了。一盏路灯高高竖起,很亮。旁边的一棵树枝叶繁茂,没有风,树枝和树叶是静止的,三指大的叶片上缀满水珠,晶莹透亮。
猛然间,我的目光定格在一条枝干上,一只没有尾巴的燕子静静地落在上面。我仔细看,是白天看到的那只燕子,没错,就是它!
真是奇了怪了! 我突然有赶走那只燕子的冲动,拍着窗户企图惊动它,拍了好一会儿没反应,大概睡着了吧,我想。回到屋里眼睛四处搜索,看到了一个薄膜袋,里面有两个饮料罐。我拿起饮料罐摇了摇,都是空的。第一个饮料罐扔出去后,燕子动了动身子,再扔一个就差点砸到它了,见它抬起头惊慌地看看四周,然后一跃身子扑棱棱飞了起来,瞬间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雾里。
躺在床上睡不着,想到了喝酒。下楼经过前台时我向服务员咧嘴笑了笑,她毫无表情地瞥了我一眼,目光又落在了电视画面上。什么东西!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提着啤酒回来时,前台换了一个男人,他倒微笑着和我点了点头。
两瓶啤酒下肚后,眼皮有些沉重了,顿时有了倦意。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是高跟鞋“咯吱咯吱”敲击地板的声音,很清晰很有节奏感。
我快速起床来到门边,声音渐渐远去,开门后看到走廊尽头一个紫衣女人的身影一闪就没了,像是进了一个房间。我蹑手蹑脚经过一个个房间的门口,最后在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门口停下。
这个房间的门没关严,留有一条手指头大的缝隙,灯光从里面泻出,看不见人,只听到一男一女在小声说着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传来两声咳嗽声,过后停止了说话。
门突然打开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你是干嘛的?我赶紧直起身子有些慌乱地说,我,我走错门了我喝醉糊涂了,对不起对不起。说着就赶紧离开。背后传来男人鄙夷的声音,有病啊真是的!
回到房间灯灭了,在我摸索着找开关时,黑暗中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醒来醒来,到站下车了。
我睁开眼,面前有个男人友好地冲我笑了笑,说到B城了,下车吧。
走出车站,外面细雨飘飘,浓雾迷茫。我掏出手机摁了老冒的手机号,想告诉他我到了。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收好手机,抬头看见前面十字路口有个熟悉的紫色身影,我忙跑过去,一辆货柜车从我面前经过,几秒钟后再看,紫色身影不见了。懵懂时,一只没有尾巴的燕子从我头顶歪歪斜斜地飞过。
我提起行李,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进去坐稳后,的士向老冒的公司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