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歆拥着我入眠,而我的清醒却在一点一点吞噬睡意,我被他的一只手臂从背后揽住,另一只手游进我的棉质睡衣,停留在我的胸前轻轻抓住,我试图挣脱他,他却收回了一只手用两只手把我揽的更紧了,我背对着他,更加剧烈地挣脱,他终于抽回了手,两只手掌张开贴在我的后背上。
我似乎已经很幸福了,再没有她日夜频繁的哭闹,再没有他们一触即发的争吵,但是我总会在某一时刻口干舌燥地渴望大口饮水一样渴望着某种东西,有一些残碎的画面在闪烁着。
可我又看到你哭了,我顿时警惕起来,努力集聚起全身微弱的力量去辨认,却发现你并不是那种想要求得一个预期结果的前奏的哭泣,我看你深凹下去的眼眶,看着你手里一直攥着的诊断书,你望着它发呆,我的双手双足都被捆绑在病床上,没有力气挣扎起身夺过那纸已经褶皱又泛黄的诊断书,我别过脸去,深深呼了一口气,把僵硬的身体和四肢完全放平,再次努力集聚起全身微弱的力量欠起身子去透过光辨认纸背映出的潦草字迹。
癌症。
我再次确认了下。
没错,是癌症。
我从来都无法理解那些得知自己被确诊为癌症时绝望的夺眶而出的眼泪,无法理解他们双手捂住耳朵不愿意听到任何关于病痛的字眼任凭善意变成施舍,无法理解他们从此要消沉上好一段时间才渐渐复苏过来或者一直消沉下去。
我在确认自己的病症后,竟然不管不顾地笑出了声,也惊了还在发呆的你,你看了看我脸上还未退散的笑意,捂着脸走了出去,随后我听到你在空阔走廊上的嚎哭。
突然间有些不舍和留恋,但很快,我继续高涨起来期待着死亡,就像是期待吃一顿丰盛的餐食,一次和心仪已久而不得的人的会面。
我能够确认自己的病症,但无法确认的是这病症因什么而起,是突发而成,还是积郁已久,难道是因为那次我迷迷糊糊被一群人簇拥着来到一片茂密的树丛,月光静谧,没有一丝风,突然树丛微动,簇拥着我人全部四散而去,一条巨蟒直直向我冲来,我本能地后退,逃跑,抓住那个似乎第一个就弃我而奔逃的人把他推向前方,可那条通体沾满黏液的花皮巨蟒竟绕过挡在我前面的人依旧直直向我冲过来,它精准地绕到我的后背,用它柔软的身体缠住我,并对着我的后背恨恨地咬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的电流瞬间给每一个神经末梢都通了电,最后直刺跳动的心脏,我都能感到它通体的粘液和溢出的毒汁混合在一起争先恐后钻进我的伤口,听见伤口附近的皮肉组织溃烂的声音。
我开始头晕目眩,眼睁睁看着那条巨蟒在渐渐缩小,忘我地自转起来。
癌症的确诊也许就是因为巨蟒的撕咬和毒液的浸入吧,我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了。
我终于可以离开了,胆小的我,懦弱的我,不敢自己结束生命的我,一直抑郁下去的我一切都要结束了。哭闹的你,麻烦的你,总是出其不意让我陷入崩溃的你,我们再也不会在一个时空里存在了。
我沸腾的兴奋和即将甩掉一切负担的轻松如同隆冬的阴天里手捧的一杯沸腾的热水,很快就趋于冰冷,病房内寂静的可怕,想再好好看一看这个临近傍晚的时空,就此沉沉睡去,我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当我的手指探出轻轻蘸了下浅度睡眠的酱料并吮吸时,恐慌的苦涩顺着我的味蕾扩散开来,我真就就要这么死了吗,我想再喝一杯柠檬汁苏打水,再被他揽在胸口紧紧地拥抱一次,再看一眼涟水涟涟的她的,就这么去吧,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嘴角上扬,想象着他们看到我安睡的样子后不舍地哭泣时,突然一把无形的刀子如风一般在我的脊背处划了一下,刀尖毫不费力地插入脊背后急转直下,我顿时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我紧紧按住腹部却按不住那刀片化为一股骤然冷却的气流向上顶去,钻入胃部的酸液泛起了泡沫,气流带着酸腐的汁液继续向上,我皱着眉狠狠咽了咽唾液感觉气流更加强劲向上冲去,在我的食管除停留,我几乎就要喷薄欲出。
我爆发出体内所有的力量挣脱了捆绑着我手脚的绳索,一跃而起后一阵猛烈的眩晕只好蹲下扶住床沿,目光寻找着能够盛放我即将吐出的秽物的容器。我试图站起来,却感到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我大口喘着粗气捕捉着去呼吸残存的氧气,脑中充盈着热腾腾的气体,我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听见拭歆冲到我面前摇晃着我说,你怎么了!
那把无形的刀子如风一般又在我的脊背处划了一下,烧灼一般的疼痛,眼前一片漆黑之前,他彩色的脸由近及远。
这个就是死亡吧。
再也看不到存在的物体,辨认不出任何气味,还残存着阵阵渐弱的声音,由大脑控制构建起来的立体的时空轰然坍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贴在眼皮上他的脸的影像在最后的眼球滚动的挣扎中被弹开,遁入了一个空荡开阔的墨黑的空间,那是他充满爱意深深注视的脸,那是他沉默不语阴郁难散的脸,那是他火冒三丈五官扭曲的脸。
我看着他的脸,也看着自己平躺在一块淹没在黑暗中的石板上,沉沉睡去。
我醒来,辨认着时空的所在。
我不是死了吗?
我怎么还会再醒来。
记忆的破碎冰片散在地上还没融化都升腾起来倒退着循着它们落下的轨迹还原成为一个完好的立方体。
短暂的空白过后,我背对着的拭歆扔拥着我没有清醒,我扭过头看沉睡的他,他动了动,抽回两只手掌张开贴在我的后背上。
他的两只手掌放在我背后的灼痛,在我挣破了死亡的阴郁后更加剧烈地烧灼起来,那把无形的刀子如风一般再次在我的脊背处划了一下,胃部的酸液也再次泛起了泡沫,气流带着酸腐的汁液继续强劲向上向上冲去,这次再也忍不住了,我想弹跳起来,却发现根本挣脱不了他,他不是只是把双手贴在我的后背吗。我扭过头来,看到双手贴在后背上,还有一双手紧紧地揽住我。
又一阵气流顶上来,我抑制不住想要吐出堆积在食道的饭菜残渣,我只好艰难地挪动身子,牵动着拭歆的身体,尽力伸长脖子把头伸向床边之外,然而拭歆紧紧揽住我,我几乎动弹不得,那一阵气流再次向上发出冲击,我的口腔中已经充盈着酸腐的汁液和细碎的食物残渣,有细小的东西在蠕动,还有的在从我的食管里里钻出来,我被迫张开嘴,酸甜咸味的半流质物如同洪水一样冲出来,飞溅在木质地板上,粘在我垂下的头发上,糊在血红色的床单上。
可拭歆还是没有醒来。
我忍不住去看地板上那平铺开来的不规则的一滩,那滩深黄色里,分明有米饭颗粒,形状完好的菜叶,还有数不清的微缩的小小蟒蛇,在地上挣扎着。
拭歆还没有醒来,我一阵不安,入睡前,我和他手牵手穿过宽阔的车流不息的车道,一个一个数着车辆的牌子,评论着那些不属于我们也无力拥有的东西。
我们都沉浸在简单的满足中忘乎所以的时候冲出一辆咆哮着引擎声的流线型的车子从我和他之间穿过,生生分离了我们,我对着他叫着,呼唤着他不要动,他却向我奔来,和疾驰而过的车对撞。
拭歆!
我一字一顿撕心裂肺地叫着他,看着他在我面前不远处被撞飞,那宽阔的川流不息的车道霎时沉寂无声,我听到拭歆皮肤碎屑掉落的声音、血滴散开的声音还有低沉的笑声,他没死!
拭歆!
我再一次一字一顿撕心裂肺地叫着他。
可没人回应我。
他还是死了,我告诉自己这最坏的结果,试图说服自己接受,跌入没有再也他的时空的场景里,没有他的时空,氧气稀薄,阴霾连天,我挣扎着爬上时空的入口,撕扯着,钻了出来,奔向他倒下去的地方。
川流不息的车辆没有止息,我焦急地望着被车流阻隔的他,期盼着下一秒他能够奇迹般地站起来。
茆茆!
我听见他也一字一顿撕心裂肺地叫我的声音。
拭歆面色苍白地站着,我不顾一切钻过车流,不管我是不是也会被撞飞,奔到他面前,我紧紧贴着他,死死盯着他,确认着他是不是真实存在着,我攥着他的手腕,才敢移开视线看一眼底下有没有他的血迹和皮肤的碎屑,竟然忘了问,他刚才为何笑得那样低沉。
我一点事也没有,我们走吧。
我们并排走着,我没有看到他微长的头发开始变得卷曲,他的脖颈以及所有未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开始鼓起一个一个小小的紧密无规则排列的脓包。
拭歆继续牵着我穿过宽阔的川流不息的车道,回到我们的房间,拥着我入眠。
他还是紧紧揽着我,却感受不到他胸脯的起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