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也是很多记忆类的课程、软件的理论基础。遗忘曲线理论牢牢抓住了许多理论学家的心,1914年,极具影响力的美国教育心理学家爱德华·桑代克(EdwardThorndike)将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命名为一条“学习定律”,也就是“失用定律”。他坚持认为,如果已经学到的东西没有机会得到不断的运用,那么必将从记忆中渐渐消退乃至彻底消失,也就是说,用进废退。
如今大多数人都相信学习就是“用进废退”。但是,这四个字所掩盖掉的东西,远比它揭示出来的要多得多。
菲利普·巴拉德 是一位老师兼科研员,他在20世纪初试图重现遗忘曲线,但他不是用离散的单词,而是用了一首十来行的诗,让学生们看过后,测试能记住几句,然而结果大出意料,孩子们一开始记不住几句,但第二天突击考试(即他们没有继续学习和复习这首诗),记住的反而增多了,第三第四天继续突击考试,成绩依然在提升。结果是,记忆在最初的几天里会增加,哪怕没有做过任何复习;而记忆的逐渐消弭,平均是从第四天之后才会开始。
这种提高,不仅仅是古怪,完全就跟艾宾浩斯的遗忘曲线彻底相反!巴拉德不相信他的实验结果,在之后的数年中又陆续组织了成百上千次考试,参与的孩子多达上万人。但结果仍然一样。。“我们不仅会忘记曾经一度记得的东西,”他写道,“我们也同样会记起曾经一度被遗忘的东西。” “学习”和“遗忘”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人们一直以来所认为的那样。那条“遗忘曲线”实在是误人不浅,至少也是不完善的东西。
后续几十年的研究里,逐渐探明了这个情况,如果学习材料是那些没有意义的音节,或者大多数情况下是那些随机选择而没什么关联的单词、短句,那么你的回想能力会低得几乎为零,在一两天之后的考试检验时,的确不会出现“自动提升”的情形。可是反过来,如果学习材料是图片、照片、白描绘画、彩色图画乃至诗歌,也就是充满诗情画意的文字,你的回想能力就会强悍很多,而且这一能力还需要过一小段时间之后才会显现出来。
这让我们知道,记忆是一个复杂的混合系统,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同时朝着增加以及衰减的不同方向发展。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罗伯特·比约克以及他的妻子伊丽莎白·比约克 提出了这样的一个“遗忘式学习”的理论。
要理解什么是“遗忘式学习”,首先了解他的第一条法则:任何记忆都具备两种能力,即储存能力与提取能力。
储存能力就是指记忆储存的能力,用来衡量我们学到的东西储存得有多坚实。从生物学上讲,大脑有足够的储存空间,可以储存的记忆内容可以非常多。
提取能力,则不同于储存能力,是用来衡量某项信息被提取到意识中的难易程度的。这一能力同样也会因为学习和反复运用而变得越加坚实。反之,如果得不到强化的机会,提取能力便会迅速下降。而且,与储存能力相比,能够提取出来的记忆容量很小。在任意时间,我们只能提取与大脑发出的提示与给定的线索有关的记忆,而且仅仅是非常有限的一小部分。
相比于储存能力,提取能力往往很靠不住,既能瞬间形成,也能瞬间消减。
这个理论认为,大脑一旦重新找到“不见了”的信息或者记忆,那么“曾经遗忘”本身便能起到增强记忆的作用。我们不妨借用前面的比喻,用肌肉锻炼来描述“遗忘式学习”的这一特性:做引体向上,首先会导致你的肌肉细胞受损,可是,等休息一天后再度做这个动作时,肌肉却已经因昨天的受损而变得更加强壮了。我们在提取某项记忆的时候越是大费力气,那么在得到之后,该项记忆的提取能力以及储存能力就飙升得越高,也就是学得越扎实。
对比到电脑上,我们的“硬盘”是非常大的,但是能快速提取内容的“内存”则是非常有限的,只有哪些明确了是很重要的、经常被用到的内容,才会留在内存里,而反复提取的动作,就是在告诉记忆系统,这事儿重要,你得留着,提取的时候很费劲,也会让大脑增加这份内容的“重要系数”。
比约克夫妇认为,大脑能发育成这样的系统,自有它的道理。当人类的进化还处于早期游牧阶段的时候,大脑需要不断更新“脑中地图”以随时适应不同的环境:气象状况、地形状况、猛兽状况。提取能力因此就向着能迅速更新、同时又能维持关键详情可被随时提取的方向进化。因为需要不断更新,所以这些记忆的寿命只有一天。而储存能力则不同,它的进化方向是保证一旦需要,老马能够立即识旧途。四季不断地逝去,却也不断地回来,气候变迁和地形变迁也是如此。储存能力需为将来做打算。
这种转瞬即逝的提取能力与稳固不变的储存能力的组合,即兔子与乌龟的组合在现代生活中同样至关重要。我们来举个例子。在北美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学到的规矩是,说话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尤其是在跟父母和老师说话时。可是在日本长大的孩子学到的规矩却完全相反:说话时要垂下你的眼帘,跟权威人士说话的时候尤其如此。若要从一种文化中走出来进入另一种文化,你一定要屏蔽掉,或者说遗忘掉你原来的习惯,并且要迅速吸收并遵守新的规则。你从小养成的习惯固然很难忘却,储存能力自是持高不下,但是,刻意屏蔽旧习惯以便自己能顺应新的文化,这样就自然降低了其提取能力。而且,能否做到“入乡随俗”有时还会事关生死。比如,你从澳大利亚来到美国,一定要学会开车靠右行驶,而非靠左,因此你一定要彻底颠倒多年来形成的驾驶惯性思维。在这件事情上的容错空间非常小,心思稍微飘回墨尔本一下,等你醒来时可能就已经躺在沟里了。在这里,记忆系统需屏蔽掉旧的驾驶习惯,让出空间来装入新的驾驶习惯。
“与以新换旧、彻底抹去旧的储存记忆的电脑系统相比,”比约克写道,“大脑让记忆变成一时提取不出来、但仍然保持在那里的这种体制显然大有优势。由于那些记忆眼下提取不出来,所以自然不会跳出来打扰现有的信息、现行的程序。但是,正因为它们仍然储存在那里,所以它们自然可以,至少能在一定的条件下被重新学习。”
由此,“遗忘”对于“学习”便显得至关重要了:无论是学习全新的技能,还是保存并重新获得旧的技能,都至关重要。
遗忘并非是一种缺陷,而是对有限资源的合理运用的算法机制。
现在回过头来,再说说前面背诵诗歌的例子。学生们接受的第一次考试不但检验了孩子们还记得多少《“金星号”遇难记》的诗句,同时也增强了孩子们已经记得的那些诗句的储存能力与提取能力,使得那些句子在脑海中被考试这支“锚”牢牢地“抓住”,到下一次再考时,这些句子自然更容易被“拽出来”。果然,两天之后,当老师再次“突然袭击”时,孩子们在上一次考试中已经能写出来的那些句子大多会更快、更清晰地流淌出来,结果大脑有了更多的时间沿着已经记得的句子搭成的骨架去搜索更多的记忆,就好像当你拼出一半的七巧板之后,拼好的那部分自然给下一块拼板该怎么摆提供了不少提示,使得孩子们能够“拼出”更多的句子来。更何况,这本身是一首诗,文字间充满了意境和画面感,恰恰是各种记忆考试题材中最能体现“回想”成功率的上佳素材。
如果你再不去想它,诗句最终会沉入脑海深处,它的提取能力也会逐渐降低以至接近于零。可是,第三次考试、第四次考试便如一支支锚,一次比一次更牢固地“抓住”那些记忆深处的诗句,而大脑因再三取用这些句子,再考试时便沿着这首诗的纹理继续顺藤摸瓜,也许还能再多“拽出”一句半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