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园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习习清风,似乎这个世界看起来很清爽的样子,我总是陶醉在这种迷人的风中,若碰巧哪天阳光也不错,我会在那个廖无人迹的公园里坐上一坐,直至看着眼前那片积满落叶的湖水吞没最后一片夕阳后才离开。

这个公园已经荒了许久,我为它取了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荒园。荒园里的花草树木因为无人管理长得相当不羁,万物生长的季节里,当其它公园的花草正整整齐齐的排兵布阵,争奇斗艳吸引游客眼睛时,这里疯狂生长的植物看起来像在某个狂欢派对里起舞似得,摇头甩脑,毫无秩序,相当热闹。

荒园的野草往往会溢出陈旧的地砖,伸出修长的叶子,在小径的上方拱起一座苍翠的桥。树叶日复一日在地面堆积、叠加、腐坏,树木抽取着腐烂又原生的营养,长势异常恣意随性。不知从何处来的红的黄的鸟儿,将远方的种子播种于此,春夏秋冬,等到温暖的风跋山涉水走到此处时,长椅旁的种子就长成了挺拔的树,开出了浅橘的花,树下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芬芳,那时我常常一个人坐在这里,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

荒园得夜晚是漆黑、恐怖的。几年前我从附近的人口中听闻,曾有人溺死在这池浑浊的水里,这也是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的原因,我是荒园唯一的游客。但因魂魄总是会挑选阴气最重的夜晚拜访活着的人,所以我从不在夜晚光顾荒园,便也从未见过荒园的夜晚是怎样的景色,我想象出了在无数个荒园的夜晚里,那游荡的魂魄会在这寂寥的地方像我一样坐在长椅上,看着天上和水里的那两轮月亮。

那天,我提起手边的提包,准备离开这里时,树林中出现了人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明显的感觉到他在盯着我,那一瞬间,我整颗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双脚像被土地紧紧握住似得,整个人僵直在原地,不能动弹。

我是荒园里唯一的客人,几年来,我从未在这里见过其他的人,而现在,出现了第二个人。但我的大脑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想法,我才意识到那不是人,那个身影是他——那个夜晚看月亮的鬼魂,是他,一定是他。在我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后,双脚刹那间摆脱了大地的控制,不顾一切地疯狂向公园外跑去。

我甩掉了荒园里的最后一棵树,站在柏油马路上直愣愣地回看着这片小小的土地。看了许久,直到路过的老爷爷将我从呆滞的凝望中拍醒,我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下去。

“你在看什么,小姑娘。”
“没什么。”
“你喜欢这个公园吗?”
“很喜欢,但我想以后不会再来了。”我转念一想,难道刚刚的人影是这位老爷爷,
“您也经常来这里吗?”
“不,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来过这里了,但这里曾是个很美丽的地方呢,现在不知如何了。”
“现在也很美丽呢。”我心中刹那间升腾起一种温暖的东西,似乎那一抹幽暗的身影从未出现过一般,梦一样似得。
“是吗,那可真好。”
“是啊,真好。”

后来我和老爷爷说了再见,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不停回想着那个身影。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荒园,在那里度过的时时刻刻像走马灯似地一幕幕在脑海里上演,而每一幕,都有那个看不见脸的身影。

从那以后,我不再去荒园。

我日复一日的工作,劳累之余我再也找不到像荒园一样能够使我驻足的地方,我看不惯修剪整齐的花草,也讨厌熙熙攘攘,人声参差的地方,可偏偏这个世界就是那么整齐,又那么热闹,那么丰富,又那么寂寥。我像只不能挣脱外壳的蝉,被令人窒息的外壳包裹着,能看到外面的一切,却难以呼吸。

我想念荒原,一个能够使我自由呼吸,能够使我感到内心平静的地方。

傍晚,我来到城中心的广场上,试图找到一丝安慰。在那里,我看到父母携着孩子,女孩携着男孩,老人牵着风筝,孩子牵着狗,熙熙攘攘。看到天上的风筝飞到了最高点,在遥远的天边一动不动,老人坐在光滑的石墩上,看着另外一只还在低空挣扎的风筝,看的出神;看到一只逃脱牵引绳奔跑在草坪上的狗,因为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被套进了网里抓走,父母和孩子追在市容管理人员的后面,试图解救自己的爱宠;男孩女孩看着这一幕,在远处咯咯的偷笑,女孩说好可怜,城市里面的狗,又要狗证,又要绝育,哪里像村子里的狗,每天东奔西跑,儿女成群......

我看着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状态,心中升起不同的喜与悲,要说这里和荒园有什么区别,我只能说这里看起来像一只被囚禁的蝴蝶,令人感到一种深沉且隐秘的沮丧。

早晨,我准时坐上了通向公司的地铁,地铁里的人密密麻麻,车厢内却是鸦雀无声,人明明是很喜欢热闹的生物——像广场上的人那样。可为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下,热闹的人们如此静默,无边的安静使得如此拥挤的车厢,看起来空旷的像寸草不生的沙漠似得,而我正独自一人站在沙漠中央。在这寂静的地铁里,我再一次感到呼吸困难。

我需要荒园…..我决定回到荒园。

即使那个已经逝去的灵魂还在游荡,即使我仍会恐惧,但比起长久的躁动不安,恐惧又算得了什么。

秋天了,我终于重新回到了荒园,重新坐在了那张熟悉的椅子上,身边的一切还像以往一样没有秩序,花草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长,落叶在湖面流浪,而身边那棵橘色花朵的树木早已脱去了所有的叶子,孤零零地站着,像在守望,更像在等我回来。

终于,我的内心在经历了长久的躁动后平静了下来。

“你来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从未想过自己竟在回归荒园的第一天,遇见了他。那一刻,我暗想,那种被守望,被等待的感觉说不定是他给带给我的,而不是长椅旁的这棵树,只是我自己对这一园子的花草树木太过自作多情,而赋予它们一种莫须有的情感。

我本以为我会恐惧,但我那时内心的快乐、平静、满足,完全压倒了他出现时的那份恐惧,我甚至自然而然与他对话起来。

“我来了,你在等我吗?”我说出了自己疑惑。
“是哦,你好久没来了,我以为你不再来了,上次想要和你说几句话,你却走的急急忙忙。”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我是因为恐惧他才逃离的,我异常担心自己的言语会伤害到这个轻飘飘的灵魂,所以我撒了个谎。

“我最近工作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过来。”

“你不应该那么忙,你该多过来几次,园子里又多了一棵新的树,那棵树晚上能开出漂亮的花,满月的时候,月光最亮的时候,树上的花像月光一样美好,你真该来看看的。”

“比春天时候椅子旁边的这树花还要美丽吗?”

“当然,夜晚过来吧,我会陪你一起看,不看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的描述使我心动不已,对于荒园夜晚的恐惧似乎荡然无存,我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那棵月亮下美丽的树,急切的心情使我全然忘记了坐在我身边,对我说着这样话的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一个游荡的鬼魂。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悄悄的把眼睛斜向他的一边,想要看看鬼魂长什么样子。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椅子,我用手去摸,仍旧是空荡荡一片。

“你在干什么?”

“我......我看不到你......”

“可我能看到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什么恶鬼,也绝不会伤害你。”

这个世界上比鬼魂恐怖可怕的事与物多了去了,更何况一个邀请我去看美得像月亮一样的树的鬼魂,能有什么令人感到恐惧的,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

十五号的那天我早早去荒园赴约,去得很早,到的时候,才三点,独自坐了四个时辰后,他来了。

“我真开心,你来了,十二点的时候,月亮和那棵树会是最美的时候,我们还要再等几个小时,你不会介意吧。”

我答应了他,我们哪里都没去,只是静静的坐着等十二点的到来。

“你见过大海吗?”他问我。

“没有”

“我听说大海也非常美,没有边际,不像这片湖,我走完一圈还能再走第二圈第三圈......听说大海的颜色和天空一样蔚蓝,不像这片湖水,布满灰尘,飘满落叶......
这里的夜晚总是单调,很难有美丽的景色,除了那棵树......我在这里呆太久了......这里太安静了。”

“可外面也很安静,比这里更安静,空洞洞的安静,没有希望的安静,不像这里,一切都在反抗,反抗秩序,反抗规则,这里的安静是热闹又充满活力的。”

“你真的很有趣,你知道附近的人怎么说这么地方吗?他们说这里是死人待的地方,他们认为这里的魂魄会给他们带来厄运,会将他们短暂的人生过早地拉进死亡的深潭里,他们都很怕死,你是我在这里见到过的唯一的活人,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这里是最糟糕的地方,可你,却告诉我,这里是最有活力的地方。”他笑着。

“一个能够带给心灵平静地方才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我到这里也正因如此,我想如果这个公园哪天被规划得整整齐齐,我应该也会很快的死去吧?”说到这里,一想到这种极现实的可能性,我心中就痛苦的要命。

“你看起来很脆弱呢?人的寿命七八十年,而你这么年轻却总想着死,我们真的应该互换一下位置,这样我一定会在这几十年里看遍这世界上所有美丽的景色,经历各种有趣的事情,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件事情。”

“曾有个有名的人说过,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我想我就是那种人,但是一来到这里,我就活了起来,离开这里我就像一潭死水。”我试图告诉他这个世界多么的无聊以打消他出去看看看的念头。

“你只是这么想,等你真正走出去时,等你在这世界上走了几年,你会发现,外面的世界和眼前这片湖没有什么区别,你走完一圈还会再走第二圈,还有第三圈,走了无数圈之后,看了无数的景色后,你还是会来到这样的一个地方,那时候你会发现,生命最美好的地方还是在原点,荒园是我生命中的原点。”

“我甚至不知道我生命里的原点在哪里,在我活着的时候,不曾有,死去后的这么多年,我还没找到你口中的属于我的原点,我唯一可惜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在我正好的年岁,却被死亡永远困在这个地方。”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

......

十二点很快到来了,月亮高悬在天上,也沉在深深的湖底,晴朗的夜晚,平日里看不见的点点星辰在这个夜晚竟如此明亮洁净,倒映在夜晚的湖水里,在风的撩拨下勾出条无数条闪烁的银丝,湖边那棵树在这样的月光下,似是剥去了粗糙的外壳,露出了玉石般皎洁的树干,仿佛天上的玉桂,仿佛天上的景色,我的灵魂也仿佛抽离了身体,飘在这虚空的景色里。

树上的花开始绽放,初生时,它们是透明的,在树干的映衬下,我才能稍微看到它们逐渐伸展开来的花瓣,慢慢的,在月光下,它们逐渐披上月光的白,一朵接着一朵,一朵接着一朵,等到花堆满树枝时,整个荒园被天上的月亮和岸边的这颗树完全点亮时,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

“你能带我走吗?”

话音落下没多久,一个微弱的气息逐渐出现在了自己的耳畔,我看向右边,看向他,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眉目清秀的男孩正坐在我的身边。

“你想去哪里?”

“去我想去的地方,去你想去的地方,哪里都可以。”

“但如果你带走我.....你的寿命会减少一半.....那些人的害怕是真的.....我会让你过早的死去的......你得不到任何好处......你可以拒绝......”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一刻,我的心竟然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鬼打动了,仅仅用了几秒的时间就下定了决心,我答应了他,心甘情愿地变成一个半人半鬼的存在。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死的那天,要回到荒园,他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往后的二十五年里,他存在于我的身体的角角落落,他的意识带着我走了无数的海岸线,四十八岁的时候,我生命的最后一年,我们生命的最后一年,我站在海边,我们站在海边,看着太阳一点点从天空掉下来,他告诉我:“我们该回去了。”

“你知道吗,我还清楚地记得那里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春夏秋冬,还有那晚的场景,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去了,二十多年里,我们走了很多地方,可是你知道吗,我还是觉得荒园是最美丽的地方,但我似乎不用再去到那里,也能够获得平静了。”

我又问道:“你呢,你感到平静吗?”

“我......在你带我出去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平静下来了。”

“那我们还回去吗?”他又说。

我说:“不回去了。”

落日晚霞橘黄的光芒铺满了我的身体,包裹了每一寸土地,像荒园里那棵橘色花朵的长椅旁的树,掉落的花朵铺得满地都是。我们走向那片海,温暖从我的胳膊流向他的手掌,温热的气息流淌在最后的残阳里,流淌在我们之间。

我们像当初约定的那样,和世界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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