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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 房
村子里盘古至今有三件大事最为隆重,儿女娶娉,给老人送终和盖房子。人的一生里,这三件事情最多也只能各经历一回,有的甚至连一件也没有完成就做了古。村里人有他们自己的幸福观,儿女依时娶娉,让他们有了生活的归宿,老人寿终正寝,黄金入柜,房子虽然老旧,但还十分牢靠,能活到这个份上,满村子的人就会说你是享了福了。比如,村里张家有三个小子(儿子)两个女子(女儿),老大老二是女子,都出娉了,排行老三就是长子,也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今年冬天就要吃喜了。那么春天,张家就要盖房了。原来的两间老房子那是父亲给他盖的,如今他也是父亲,也得给儿子盖房,村子就是这么一年一年大起来的。
先得看个好日子,村里有会看黄历的,也有略懂阴阳风水的,说哪天是吉日,可动土,定了。其实,为盖这座房子,已经准备了好几年了,盖房用的柁,檩子,椽子都得准备好。尤其是柁和檩子,那得合抱粗的大树,砍伐回来,光干燥也得一年半载。还有盖房用的工钱,也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到了那天,女人清早起来准备一顿好的饭食,请下的木匠、帮工、还有两个女婿都来了。饭罢,开工。木匠做门窗,本家父子三四人,两个女婿,再加上两个帮工,人手是管够了。挖地基,绑墙眉子,搓墙眉绳子,担水洇泥,也算各负其责,一切收拾停当,打墙。打墙是最吃力的活儿,女人跑前忙后,熬茶。半前晌,女人说:“歇给阵儿哇,回来喝上一口茶。”说是喝茶,其实还有炒米和炒面,炒面不是今天饭馆里的炒面条,那是一种把玉米或莜麦炒熟后磨成面的方便食品,用开水拌成块状吃,很香的。大家就回来坐下,喝茶吃炒米,抽烟。女人不住地热情劝吃劝喝:“你们好好儿吃好喝好歇好,打墙可是苦重营生,我也没甚好招待的,不管咋,也得吃饱了哇。”帮工的忙说:“啊呀,炒米还算赖了?可是吃好了。”休息一会儿,再干。三四天工夫,房墙打好了。让墙壁适当干燥几天,利用这几天收拾里里外外。打墙是就地取土,墙打好以后,下面就留下大大的坑,需要用别处的废土添满垫平。还得脱坯,我们村里人叫做“挖坯(Pei)子”,坯子有两种,一种叫“甜坯子”,就是纯粹的泥坯,烧砖用的那种。一种叫“髯(方言读Ran去声)坯”,就是在和泥的时候加入碎草末,和好后再拓成坯。这种坯子抗挤压。泥中加入碎草末,就好象钢筋在水泥里的作用一样。这些营生做完了,墙壁也干燥了许多,就开始盖房顶。我们村管房顶叫“房蔽(Pian阴平)”,凡是建筑物的顶子都叫“蔽子”。鸡窝顶子叫鸡窝蔽子,马圈棚顶叫马圈蔽子。
盖房顶的第一道工序是上柁,柁是一座房子中支撑房顶的大梁,它与房子两边的墙壁(也叫山墙或者顺水墙)同一走向,这样整个房子的平面图像个横着的“日”字。上柁的仪式非常隆重,所谓隆重当然无法与今天的隆重相提并论。山乡远地,任何事情的隆重与简单,全不在于形式,而是在人们的心里。上柁的那一天,按例要吃一顿白面馍馍(馒头)细杂烩菜。也就是今天通常吃的猪肉烩豆腐粉条,这是村里大年三十才吃的饭菜。柁是最粗最长最重的木料,又不像松树那样端正,杨柳总是有些弯度的。要把它平稳地架到高高的墙上非常不容易,不像今天有吊车轻而易举,村里上柁凭得是一把子力气,需要较多的人来帮忙,村里无暗事,谁家有个大凡小事,村里无人不晓,上柁,从打墙那一天起人们就算好是哪天了。村里那些有力气的小伙子大男人,心里早就等不及,盼望着盖房的主人来请他帮衬一把,这是一种被尊重的荣耀。在村子里,谁家有事要是没有人来帮忙,那这户人家肯定就算完了,他们的日子好不在哪里。好人缘儿的家庭,有事喊一声,一呼百应。不像今天城里人家,对门住着都老死不相往来。哪怕你家被贼偷盗了、被歹人杀害了。你需要帮忙吗?花钱到外面雇人去。当然那顿细杂烩菜白面馍馍同样具有诱惑力。
柁上好后,就上檩子,檩子的两头就靠柁来支撑。盖房顶在用料上有个讲究,柁不用榆木,椽不用杨木。柁檩上好以后,拿一块红布用四个铜钱钉在柁的中央,即是喜庆的标志,也有辟邪的作用。檩子上面再搭椽子,椽子当然是粗一些周正一些的好,椽檩的好坏标志着一户人家的贫富,那时乡村的房子没有顶棚(方言叫“仰程”)一进屋子,椽檩一览无余。
椽子搭好,上面再摆一层密密的木片或剥了皮的柳条、枳芨等,方言叫“栈子”,后来改为柳条编的芭子,既方便又省事,就是颜色黑了些。栈子上面再铺一层碎草,叫引栈。最后用大髯泥抹平。上椽摆栈的那一天,按习俗要吃糕,吃油糕粉汤。乡间有一句老话:“上柁馍馍摆栈糕”。吃了糕,人就有劲儿,下午就是“压蔽”,也就是抹第一层泥。这也是盖房最费力气的最后一道工序。压蔽速度要快,中间不能休息停顿,要一气呵成。据说这有个讲究,压蔽的时候如果中间停顿,盖成的房子以后永远烧不暖和,总是阴森森的。还有一个讲究就是压蔽的那一天最好刮东风,东风送暖,家里多会儿也是暖烘烘的。
盖房还有一句老话:“起墙用了一半力,压蔽才完一半工”。意思是说盖一座房,打好了墙,就把一半的力气活儿干了,等到压蔽封顶后,力气活儿虽没有了,但还有一半的工程,那就是做里工,抹墙,盘炕,沙家,油炕,最后粉刷。这些都是细活儿,尤其是沙家和油炕,这是乡村盖房中最高层次的技术活儿。一如今天城里的装修。那时没有白灰和水泥,做里工时,墙壁最后要抹一层细细的沙子,一如今天的水泥面儿,方言叫“沙家”。可沙子是不具备粘性的,抹不到墙上去,就得配一定比例的胶泥,胶泥大了,抹出的墙干燥后就会裂开许多碎小的缝隙,胶泥少了,又抹不上去,虽然这是一个比例的问题,但村里人从不计算什么比例,他们凭的是经验,这经验村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才有。
盘炕也是如此,也有着相当的技术在里面,不会盘炕的人,盘出的炕烧不上火,炉灶不快。一烧火,便满家流烟,呛得人要命,而且半锅水几个小时开不了。那真是一件烦恼人的事情。炕盘好以后,炕面也得“沙”一遍,干燥以后,要用米汤或者红豆汤漫洒几遍,再用废旧的胡油底子(油瓮里多年得沉淀物)均匀地浆洒几遍,让其充分渗透,到半干的时候,准备一些泥粉,就是把上好的胶泥晾干捣碎,用面箩箩下来,如今天的干水泥粉一样,均匀地、薄薄地洒一层在炕面上,用一块非常光滑如玻璃的石头打磨炕面。细细的泥粉渗入沙粒的缝隙,又有油做黏合剂,打磨出来也是光亮如镜。等到彻底干燥以后,整个炕面呈紫红色,乡下人叫这种炕为“红油炕”。在靠炕的墙面上也用这种方法做一个一米左右高的墙围子,颜色为黑色(用炭水和沙子),乡下人叫“腰墙子”。红油炕,黑腰墙,雪白的墙壁,这家就漂亮多了。
那时候村里经常来乞丐,村里人叫他们“讨吃子”,讨吃子手里拿着一副莲花落,也就是说快板用的竹板儿,每到一户人家院内,就打起了莲花落说唱一段,唱词当然是自己编的吉庆话,把施主夸耀颂扬一番,那唱词里就有“红油大炕黑腰墙,炕上坐着美娇娘,八仙桌子当炕安,柜里的银钱花不完。我要的少来你给得多,辈辈下来儿孙多,我要得少来你给得满,辈辈下来坐大官。今天我来走一遭,心里头记你一辈子好……”嗓音高亢嘹亮,节奏明快,很好听的。讨吃子一进村,屁股后就跟一溜小孩子,听他唱莲花落,如果几户人家挨着,大人们也出来听,有时唱完一段,人们还要求再唱一段。唱罢,主人就挖满满一大碗米倒进讨吃子的褡裢里。村人对讨吃子向来慷慨,他们经常说:“讨吃子要不穷,偷人的偷不发”,如今,就连讨吃子也变得偷懒起来、变得退化了,一进门只一句“打发上点儿哇,掌柜的。”实在令人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