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安，美丽的小姑娘。”
一位英俊的男士坐在喷水池旁的椅子上，身边围绕着一群白鸽。他的双手抱着一只鸽子，轻轻地抚摸着它雪白的羽毛。
宁菲菲看着这个一身古地球的英伦风打扮的男子，认真地辨认他的面孔，发现他是九十年前红极一时的著名影星，威廉·沃特森。
“您好。请问您是沃特森先生么？”宁菲菲惊讶地说道，“我看过您的电影，您的样子，完全没有变化。”
威廉那年轻的脸庞上露出了一个和蔼亲切的笑容：“过来，小姑娘，想不到还有人记得我。毕竟我已经退隐那么多年了。你放心，这些白鸽都是仿真机器，它们不会调皮地飞到你头上拉屎。虽然有个工程师为求逼真，曾经建议过我投资给它们做消化系统。不过我觉得那个小伙子可能是有点疯了，我是不会把钱花在那上面。还要每天给它们清理假的粪便。”
宁菲菲捂住嘴笑了笑，原本压抑的心情，也变得有些轻快。
威廉朝她招了招手说道：“我估计，你是刚从对面楼下来，肯定是赵医生建议你，过来找我这个老头子聊天了。虽然我是这家医院的董事，却总被赵医生拉去当半个情感咨询师。小姑娘，别害羞，过来坐一会儿，一起享受这美好的下午时光。”
宁菲菲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脚踩着一双高跟鞋，一步步走到了威廉旁边坐下。她侧过头，一脸认真地对着威廉说道：“我不是小姑娘了，我已经一百二十一岁了。只是进行过第三次基因改造，让我的外貌变得年轻而已，其实我的内心，是一个苍老的灵魂。”
威廉哈哈大笑：“真是有趣的小姑娘，只要我比你大一岁，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年轻的孩子。我已经是一百六十岁的老头子了。不过我也一样，只是外表看着年轻罢了。让我想一想，你是不是为了注射情感抑制剂的问题而烦恼？”
“没错，我因为感情问题，想要注射情感抑制剂，让自己不再每天痛苦压抑，不再每天睡不着觉。赵医生知道我的情况，我已经来进行过五年的心理治疗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只能通过药物，压制自己了。”
威廉把鸽子递到宁菲菲面前，说道：“摸一摸它的羽毛，很光滑舒服的。好孩子，我通过你的眼神，就能看到你内心的纠结。每个来这所医院的病人，都是为了情感抑制剂。可是这药剂注射到身体以后，就会变成一个情绪毫无波动的人。不喜不悲，就像木头人一样。这种药剂最开始研发，是应用在军事上面的。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好说。现在还有人在我们医院门口抗议，说我们正在危害社会青年，制造一群没有感情的可悲人类。导致人们缺少生活激情，从而影响到国家的创造力。”
威廉嗤笑了一声，继续说道：“如果那群人稍微了解到，每一个病人要求注射药剂前，都需要得到医生的批准，确定他的病情需要用到药剂，才能保持身心健康。而且病人已经通过长期的心理治疗，也没有让病情得到改善，反而病情在加重。不然，没有医生的批准，还有病人的同意书，以及国家卫生部的审核，我们是不会给病人注射药剂的。当然，我们也建议病人，坚持心理治疗，不要轻易尝试注射药剂。有些学者，把注射过情感抑制剂的人，称之为‘类人类’。原本人类与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的划分已经变得模糊了，现在这样没有感情的人类，似乎正在两者阵营的边缘徘徊。其实这也是一种歧视，这个社会都不能接受放弃自我情感的人。”
宁菲菲摸着白鸽的仿真羽毛，缓缓地说道：“这些我都听闻过，来医院前，我查过了很多资料。我曾经跟在主脑那里匹配到的对象说，如果我去注射情感抑制剂，他还愿不愿意跟我登记结婚。他当时很惊讶，因为我们的匹配度有80分，已经属于很高的分数，未来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很高。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放弃自己的情感。这样对他很不公平。他想象到未来睡在旁边的妻子，就算是微笑，也只是一种表演，而不是发自内心的。这样的生活很恐怖。后来，他说，我们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并且劝我不要去注射药剂。因为这样会吓跑所有的匹配对象。他说的没错，当我选择了情感抑制剂，也就放弃了组建美好家庭的可能了。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木头人在一起，感情永远得不到回应，生活宛如死水一般。可是，我没有办法。现在我每天都不能入睡。每天都过得很痛苦压抑。我想象不到幸福快乐是什么样子的。”
威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能理解你。因为我注射过情感抑制剂。现在也是一个没有情绪波动的人。”
宁菲菲惊讶地抬起头，看着威廉温和的表情，说道：“我完全看不出来，您，您看上去，就跟普通的人类一样。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二）
威廉看着宁菲菲笑了，仿佛在看一个无知可爱的孩子一样。他略带自豪地说道：“当然，不是每一个注射过情感抑制剂的人，都能像我一样。首先，我曾经是一个演员，还是一个风靡全星系的实力派演员，对于怎样调动自己的脸部表情，以及模仿其他人的行为动作，我有差不多五十年的经验。其次，我阅读过很多书籍，不仅是心理学、生物学，还有人工智能学方面的。现在的人工智能具有自我意识，它们不仅在模仿人类，还在观察人类的情感，给自己的系统升级。它们与研究人员一起，总结出了模仿人类情感表现的技巧和经验。有时候我混在人工智能的交流群里，看着它们在学人类说情话，那样子也挺有趣的。当然，是我的意识到它们有趣，而不是我有觉得它们有趣的情绪。”
宁菲菲听得瞠目结舌，很久也反应不过来：“可是，您说话的样子，您的行为动作，真的就跟普通人一样。”
威廉对着她眨了眨眼睛，调皮地说道：“这就要归功于，曾经有人抱怨机器人说话的声音，没有起伏，听着难受。后来为了改善这种状况，不仅给机器人更新了系统，还出现了不少应用于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身上的新的表演技巧。比如，当我要表现出我是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我就会特意提高自己的声音，让我的声线听起来比较清亮，说话的节奏也会稍微快一点，停顿的时候，也会有一定的节奏。就像现在这样。不过这样的表演方法，在古地球时期就有了，当时的配音演员就有这样的技能，还流传到现在。”
宁菲菲高兴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除了没有情绪波动，经过训练以后，不也跟普通人一样吗？”
威廉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一样的，孩子。如非必要，我真的不建议你注射情感抑制剂。虽然这药剂不会对身体有危害，不像记忆消除手术，需要开颅，剪辑记忆。也不像古地球时期的‘脑叶白质切除法’，对精神病人进行外科手术，有可能影响到脑部其他神经。虽然情感抑制剂看似无害，实际上它拿走了你从一出生就拥有的情感表达能力。这是人类与人工智能最大的区别了。如果没有了情感，我们，就不再是人工智能所羡慕的对象。你也无法想象，当你对一切事情都没有感觉的时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你虽然不再痛苦悲伤，但是，你也一样不会快乐高兴了。连你现在这样灿烂的笑容，也可能不再有了。”
有两只白鸽互相追逐，飞到了威廉的大腿上。威廉抓住了其中一只，温柔地用手抚摸着白鸽。
“就像现在，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很舒适，手里的白鸽，也惹人喜爱，还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这一切都那么的美好。如果可以，其实我应该唱一首歌，以前我还是一个明星的时候，我也会唱流行曲。可是，我知道我应该是高兴的，但是我没有唱歌的欲望了。就算我唱给你听，你在歌声里，也听不到真正快乐的情绪。”
宁菲菲红着眼睛，忽然觉得威廉很可怜。
（三）
“不要为我感到悲伤，孩子。其实我现在很好。我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选择注射情感抑制剂，是我自己要求的。如果当初我没有注射，我可能早就自杀了，你就不会看见我了。我们现在的人生太过漫长，有人经过基因改造，已经可以活到五百岁。我不敢想象，如何度过几百年的痛苦时光。其实我也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无法战胜自己的心魔。我败给了自己。所以，我把一部分自己，也消灭了。” 威廉用手指挠了挠白鸽的脖颈，那白鸽舒服地闭着眼。
宁菲菲有些犹豫地说道：“如果我问您，为什么注射情感抑制剂，会不会很冒昧？”
威廉轻笑道：“不会，我的故事，对每一个被赵医生推过来的病人，我都说过一次。当年让我退出演艺界，注射情感抑制剂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因为，那时我接了一部电影，名叫《消亡的实验室》。”
宁菲菲拍了一下手，说道：“这部电影我看过，大家都说，你是因为拍完这部电影，才退出演艺圈的。”
“没错。当年我还是一个做事很认真的演员，每次演戏，都会琢磨透角色，通常把自己变成了角色的性格，全身心投入到里面。那时，我在《消亡的实验室》里，饰演一个生物学教授，跟随着军队一起攻破了实验室，拯救被抓去做人体实验的无辜人类。故事情节里，经过与邪恶的敌对方的战斗，我们正义的一方，最终占领了实验室，把被关押的人们给放出来了。但是，我饰演的生物学教授，却通过实验室的资料，发现还活着的人类，都被移植了一种寄生卵，只要离开了实验室，寄生卵就会复活，传染到其他人身上，还会传播蔓延到整个星际。而负责这个研究的邪恶反派，已经自杀了，并且销毁了部分资料。那个生物学教授，当他知道真相的时候，看着那一群被植入寄生卵的人们，犹豫了很久。他知道，一旦上报，这些人们，就会被遗弃，或者杀死。可是他没有犹豫的时间，因为实验室被安装了爆炸程序，并且在反派自杀的时候，已经启动了。就在那一瞬间，生物学教授，忽略了那几个被拯救的小孩的眼睛，以及满怀希望的人们的表情。他上报给领队知道。领队犹豫了片刻，也下了决定。他放弃了所有被救人员，带着军队撤退。”
威廉看了宁菲菲一眼，继续说道：“后来的故事，你看过电影也知道，实验室里被救的人们，全部死了。其中一些，因为不甘被抛弃，团结起来反抗，还死在了军人的手里。而生物学教授一直怀疑当初自己是不是中了反派的圈套，或许当初的资料数据有误，或许那些人身上的寄生卵可以去除。但是那个实验室已经被炸毁，教授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只是他还在一直寻找反派研究方向的线索，内心不断折磨自己，后来他就疯了。教授疯了以后，下命令的领队，也成为了酒鬼，愧疚一生了。”
“可是，那只是电影。虽然我看的时候也流泪了，但是我现在都忘记了那种悲伤的感觉了。”宁菲菲有些着急地说道。
威廉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对于我不同，每次我看到小孩子的眼睛，我都想起了影片中那几个小孩绝望的眼神。特别是其中一双像蓝宝石的眼睛。就像刻在了脑海里，让我怎么也忘不了。后来，我问外科医生，能不能给我做摘除眼球的手术，医生被吓坏了，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
宁菲菲安静了片刻，似乎还不能理解他的想法。
“很多人都跟你一样，觉得我的反应，有点小题大做，为什么会被一个角色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呢？没有为什么，当时的我一想到这影片的结局，就有一种十分恐惧的感觉。一种对人性的恐惧。”威廉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也不必去理解，这已经过去了。至少我现在，已经没有了恐惧。还有第二个原因，就是我认识的一位编剧好友，他上吊自杀了。他叫冯晋，你可能听过他的名字。当时还是很有名气的。”
宁菲菲张大嘴巴说道：“冯晋，我知道，他拿过很多大奖，是很有名的编剧，到现在还有人翻拍他的剧本。那他，是为什么要自杀呢？”
“我也是在他死了以后，才断断续续地通过其他人嘴里，拼凑出了真相。冯晋当时一直很崇拜一位新人编剧，叫做亚当。冯晋说他写的悬疑推理的剧本特别棒，烧脑烧得特痛快，把他奉为了偶像。可是这位新人编剧很低调，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来历，只知道他红得很快，是一位天才作家。后来，冯晋花了大价钱，找了几位有名的黑客，去调查亚当的身份。结果，冯晋发现，原来亚当，是一名有自我意识的家居型的人工智能。它还有一部发表在机器人世界的处女作，叫做《人类宝宝观察日记》。”
威廉摸着白鸽的小脑袋，柔声说道：“冯晋知道真相后，有一次与朋友喝酒的时候，曾经说过，现在的人工智能，比人类，还要了解什么是情感。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而大多数人，还在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将要被它们给取代。就好像T星的机器人暴动事件。冯晋的事情，被人压下去了，只说他是为情自杀。因为他上吊的时候，用的是他前女友的一条裤子，给剪碎拼接在一起了。他临死前，还留下了一句话：在女人的香气中死去，是何其幸运的事。这句话，跟古地球的一句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有点相似。”
宁菲菲想不到冯晋背后的死因，是这样的。她已经听得有些呆愣了。威廉看着宁菲菲的表情，也就有些惋惜地说道：“其实当年冯晋，因为害怕被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取代而自杀，其实没有必要。至少人工智能，没有人类这样强烈的性欲，写不出那样充满激情的诗句。现在过去九十年了，也没有变成冯晋以为的那样。如果他还活着，他就能见证了。当然，现在人类与人工智能的未来，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
（四）
“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那么你呢？为什么想要注射情感抑制剂？”威廉向宁菲菲问道。
宁菲菲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双眼红通通的，泛着泪光，声音轻柔的像一阵风：“我有一个初恋男友，叫小杰，他在一百多年前的实验室爆炸中丧生。而现在社会，复制人暗下盛行。五年前，他的父母，制造了一个小杰的复制人，并且告诉了我，他的存在。”
“然后呢，你是因为什么困惑呢？”
宁菲菲摇了摇头，咬着嘴唇说道：“那是复制人，不是小杰。我的小杰，已经死了。但是他的父母认为，这个也是小杰。他的父母为了让小杰不再成为化学专家，现在一直致力培养复制人成为艺术家。”
宁菲菲说完这句话，就不愿再开口了。
“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孩子。复制人的问题，这个真的不好说，背后牵涉到太多的问题了。黑市交易，人体器官，人口贩卖，代孕圈养，多胞胎培育。连复制人本身，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威廉缓缓说道，“但它，却是人类的一种希望。如同小杰的父母，想要抓住这种希望。我也不好评价，毕竟，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在这里也不方便说。”
宁菲菲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你先回家吧，孩子。好好考虑一番，不要急着下决定。你的人生还很漫长，未来还有很多种可能性。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是你的自由。只要你不要后悔选择。当然了，注射了情感抑制剂以后，如果后悔，也可以选择注射情感激发剂，解除没有情感波动的状态。只是，当你处于一种没有情感波动的状态时，那种滋味，只有当事人才了解。我有一个朋友因为没有了情感波动，反而去做手术，让自己的舌头变得敏感，跑去品尝各种奇怪的味道。哈哈。”威廉笑着对宁菲菲说道。
“谢谢你，沃特森先生，还有你的可爱的白鸽们。”宁菲菲站起身来，对威廉说道。
“再见了，可爱的小姑娘。”
威廉摸着白鸽的羽毛，对宁菲菲说道。他看着宁菲菲慢慢走向了医院门口，渐行渐远。威廉抬起头，看了一眼对面楼的其中一扇窗户，扯了扯嘴角，笑了。
窗户后面的赵医生，拉起了窗帘，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拿出友人送的古地球的中国茶具，泡起了一壶绿茶。他身边的人工智能助手，低声说道：“每次都这样偷看，有意思吗？”
“太有意思了。”赵医生笑着说道。
“是吗？我还以为你没有了人类情感，都不会觉得任何事情有趣了。”助手讽刺地说道。
赵医生看了一眼助手道：“你可能不知道，你这种反应，我可以理解为嫉妒跟羡慕。原本我有的，可是我舍弃了，而你，却无法拥有。这种酸溜溜的样子，真是搞笑。你真是越来越像人类了。”
助手用病历本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你不要太得意，现在病人的分析报告，都是我在写。你惹急了我，我就不干了。”
“哈哈哈，一个以忠诚著称的机器人，竟然威胁他的主人。如果你在两百年前，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这样说，或者我还会相信。现在，哈哈哈。”赵医生笑着说道。
助手翻了一个白眼：“你自己可能不知道，你笑得很假。”
“是吗？我的病人都没有发现。那就没事了。反正我也差不多时间退休了，做心理医生，一直做了四百多年，什么时候才批准我退休呢？”赵医生喝了一口热茶说道。
“不许再提退休。你还可以进行三次基因改造，能再活一百年。要是你退休了，我也要退了。就算我考过了所有心理咨询师的证，我也做不了心理医生。”助手有些着急地说道。
赵医生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看你急的，我也就说说而已。放心，我还能撑着呢。”
“那就好。”助手舒了一口气，坐在一旁，低头写报告了。
过了一会儿，赵医生说道：“你觉得宁小姐还会回来吗？”
助手随意地说道：“我早就进行了数据分析，以宁小姐这种情况，她会再来的。”
“是么？”赵医生放下了茶杯，凝视茶壶中碧绿色的茶叶。
“当然。我的系统从来不会出错的。”助手肯定地说道。
赵医生笑着说道：“我当了四百年的医生，也没有你那么大口气。这时代，我不敢保证一切。身为心理医生，更是不能把话说绝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