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辈那个年代(相当于改革开放前),完全不靠土地过活的普通百姓大约都是有些传奇了。包产到户后直到开放私营商业前,若非公职人员(含国有工人),哪怕是匠人也得种点地贴补生活。可是李伯却是个例外。
我记事起他就很少呆在家,都是在外头讨生活,一年中差不多只有春节或七月半祭祖时节回家里,其它时候都四处游走,居无定所。俗话就叫“走江湖”(那时外头应该也无工可打,“打工”这词还没出生)。他有句口头禅“手伸老蛇洞讨吃”(我们当地土话,大意是铤而走险),也不知是他自嘲还是说别人。具体他在外面都从事什么,即使他的族人似乎也不清楚,甚至他的亲兄弟。我只是隐约听村里长辈说过,主要是做卜卦算命之类的活,依据是因为整理遗物时有看到他用的算命的牌具。似乎也做乞讨,虽不曾听他的族人说过,但我曾耳闻村里人说起有老乡认出他在福州乞讨的传说,说他穿着破衣扮成乞丐,一面述说各种不幸,从福州某街头滚着行进到街尾,袋里就装满了钱……
我如今猜测起来,除了同乡误认人之外,在那样的时代,这也是极有可能的。此非光彩之事,即使真有,他本人自然不会说,族人也不便说。如今我偶尔从福州西禅寺靠工业路一侧的围墙下走过,看见一个个看相算命的摊点,我就想起李伯来——他会不会曾经就是其中的一员呢。
记忆中他花白齐耳长发,像张纪中的那种。他排行老大,同辈兄弟都敬称他一哥。印象中他步态不急不慢,话语不多,但言语犀利,用词刻薄,个性絜傲不训,加上他讳莫如深的阅历,给人一股剎气,族里人都怕他三分。这性格可能有先天因素,却也极可能是后天造成,原因有二:其一,他没有娶亲,孤身一人。父母早逝,兄弟几个从小应该也都是靠自已生活,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十分不易。其二,他是国民党伤兵,在打战中一只手的手背中了一枪,愈后隆起一疙瘩,指头不能自如,残疾了。若按正常轨迹,他是可以享受伤兵待遇,或像如今有政府低保,可以安养晚年而不用四处漂泊,但是人生无常,政治更迭,像他这样的身份在wenge那样的年代里境遇是可想而知的,好在他这样常年在外,人家也奈何不得他。在非正常的年代里他以不同常人的方式生存就成为无奈之选。
以他四海为家几十年的阅历,心里必是装着无数那个时代家国间悲欢离合的现实记忆,可惜已随他而去了。我只记得有一年夏天,他正好在我家后堂厢房休息,一个贩子到家里来,好像是收购银器或古董之类——那个时期常有这样的上门收购的(其中不乏江湖骗子)。贩子和我母亲正在谈着什么,他似乎听出有诈,从厢房的门里慢步走出来,三言两语就把小贩打发了。具体说了什么我忘了,只记得那个小贩走时两手抱拳向他作揖。事后,他把刚才在小贩手上要回的圆形银饰交还给我母亲,并叮嘱了几句。我记得那银饰上刻着个“满”字。是我小时候戴的帽子前额上的装饰物。
他也是很有宗族观念的,印像中七月半祭祀祖先他都会回来一下,春节也会回来。如今无人居住的李氏祖宅老屋的厅堂上还放着他买的两个插花用的木花瓶,在那样的饭都吃不饱的年代他有这样的情致在族人之中是不多见的,如今每次看到,我就想起他来。
我们无从知道他何时因何四海为家,只知道他直到晚年七十来岁还在外漂泊。我们这里有俗话“六十不吃暝(晚餐),七十不吃昼(午餐)”(意思大概是老人家随时都可能过世,不宜在别家逗留)。他曾在私下闲聊时和我父亲谈起身后事,他说大不了死在招待所,那些服务员都穿白的,也就当作戴孝了……他最终是死在老家了,我记得他临死时想吃煨南瓜,他弟媳妇就给他煮了一个南瓜……
高世麟(201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