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知不觉中,第二支烟也燃到头了,途中光顾着发呆,结果也没吸上两口。我摸出烟盒,发现里面已经空了,“啧——”
楼下就有自动贩卖机,坐电梯上下,花不了五分钟,但我远远地看着天台大门,就是不想动。
三年前,我也遇到过相似的事情。
外套和领带叠得整整齐齐,皮鞋也擦得油光锃亮,只是在临走前,无论如何想再吸一支烟,很不巧的是,烟盒里的最后一根在前一晚被抽掉了。
那天晚上,为了筹划自杀的事情,我在阳台上趴了半宿,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等回过神来,烟盒已经空了。心烦意乱之下,我根本没想去买,倒头就睡着了。
千算万算,竟然漏掉了香烟,这让我很恼火。外套和领带懒得穿了,我匆匆登上皮鞋,准备下楼去买,谁知道忙里出错,把一只鞋踢到了楼下。
“晦气。”我哀叹一声,穿着仅剩的那只皮鞋,慌慌忙忙推开了天台的大门。
门那边是一张陌生的女性面孔,我们都吓了一跳。她穿着公司制服,留着齐肩短发,手里拎着高跟鞋,两只脚都光着。
“啊,你是——”“有烟吗?”
我们同时开口。然后她开始哧哧作笑,“这么狼狈,就为了下去买包烟?”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咕哝道,“有没有烟,没有就劳烦你让一下。”
女子摸了摸外套,还真掏出一包来,“女人抽的,要不要。”
“我不喜欢低焦油的。”嘴上这么说,我还是接了过来。
我回到天台,她也跟了过来。看见地上的外套和领带,她应该猜出来我要做什么了,不过她没有问,也没有明显的反应。
我几口抽完一根,觉得不过瘾,又点了一根。女子要了一支过去,摸了半天没找见火,我便替她点了烟,“带烟不带火,你够有意思的。”
“昨晚落在阳台上了。”女子叹了一声,“晦气。”
听到这句话,我盯了她许久,她皱眉道,“你看什么。”
“我觉得,我们挺投缘的。”“恶……这是搭讪?”“听着像吗。”“好土,三十年前的手法了。”“三十年前还没有你吧。”“真不巧,三十年前刚好有我。”“这是自报年龄?”
“看你怎么想了。”女子把抽到一半的香烟甩了出去,拖长了声音喊道,“当——”
我假装没看见,继续抽烟。过了一会,她嘟囔道:给点反应啊!
“……你刚才在干什么。”“我在模仿烟头坠地的声音。”“有意思吗。”“这话该我来问!”
我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她以为我在嘲笑她,羞恼着要我也表演一次。
“喂,别闹——要掉下去了!”
坐在天台边推搡是一件让人心惊肉跳的事,不过我们都莫名笑得很欢快。我拗不过她,也把烟头扔了出去,嘴里嚷嚷道:噗——哧。
“哈哈——”女子笑得合不拢嘴,“这是什么,放屁的声音吗?”
“再笑,我就把你蹬下去。”“你自己还不是在笑!”
有吗——我摸了摸脸颊,嘴巴确实咧得很厉害。
我好想找一面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从两年前开始,每天起床我都会对着镜子笑,我把它看成是预防病毒的大事,尽管没有什么依据。
我想把此刻的样子记下来,作为以后练习的参考。
闲聊了一会,我才知道她跟我在同一个部门上班。我辞职那天,她正好来公司,我复职那天,她刚好休假。
快天黑的时候,我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
“什么事?”她问我。我当然不能说是自杀,“吃饭。”
她笑个不停,说世纪末日都来了,你还满脑子想着吃饭。
我邀她一起吃饭,她欣然同意,但是地方得让她来挑。
她选了一家西式餐厅,里面的客人寥寥无几,服务员靠在墙上昏昏欲睡,钢琴手配合地弹着孤独的催眠曲。
她点菜很快,看样子是这里的常客。等菜的时候,她倾过身子,低声说她认识这家店的老板。我问她干嘛偷偷摸摸说话,她说因为这是秘密。
她时常会冒出一两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我差不多快适应了。
我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压着声音说道:你们是那种关系啊。
“哪种关系?”“就是……情人。”
“你说什么呢!”女子好像很不高兴,“我看上去是那种人吗。”
“你们不是秘密朋友吗。”
“秘密朋友就是情人?”女子愈发不悦,“我只说我认识他而已!”
之后的十多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撑着脑袋望向窗外,她拿着叉子时不时地戳餐布。菜上来之后,气氛有所回暖,她很快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兴致盎然地评点味道。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放下刀叉,问我想不想唱歌。
我一听懵了,“一会去歌厅?”
“不是,就在这里。”她用纸巾抹了抹嘴巴,手指指向钢琴,“那里有话筒,看见没有。你想不想唱?”
“这……”我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还是算了吧。”
“我想唱。”说完,她就一个人跑了过去,跟钢琴师讲了几句什么,抓起话筒朝我一笑,“我开始咯——”
钢琴声一起,我就怔住了。她唱的是《symphonie》,虽然我不懂德语,但我知道这首歌。从初中、高中到大学,这首歌陪我走过了十年时光。
我整个人都沉浸在旋律当中,感觉时间一点点变缓、停滞,世界急速收缩,只剩下这一间西餐厅,昏暗的灯光,从容的琴音,还有悠远的歌声。我能感觉到,潜藏在心灵深处的情绪在渐渐苏醒,身体像是干渴已久的枯木,睁开了充满欲望的眼睛。
如果这首歌再久一些,我也许会情绪泛滥——想想就觉得可怕。
唱完之后,她笑嘻嘻地回到桌边,“我唱得怎么样?”
“令人惊异。”我说道。
仿佛是在应和我的观点,远处传来了稀稀落落的掌声,我看见钢琴师竖起大拇指,朝这边微笑。
趁她回敬谢意的时候,我擦了擦额头,全是冷汗。
晚上,我们睡在了一起。
入睡的时候,她很安静,到了半夜,忽然开始冒汗,发抖。我试着推了推她,反而让她更难受了。无奈之下,我只能取来毛巾,给她擦了汗,又换了一条薄被子。
还是无济于事。折腾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总算有些好转,我累得不行,一头倒下去,转眼就睡着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才醒过来。卧室里没人,客厅的桌子上摆着饭菜,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记得吃饭”。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正要扔掉,厕所方向传来声音:好过分,我辛苦写的纸条,你竟然就这么扔了!
扭头一看,她刚好洗完澡出来,身上裹着浴巾,头发还是湿的。
“不是还没扔么。”我咕哝着,把纸团重新抻开,放回桌上,“你人还在这里,留什么纸条。”
“因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床啊。”她走到桌边,捡起纸条扔进了垃圾桶,“嘿嘿,吃饭吧。”
“你能扔,我为什么就不能扔?”“因为是我写的纸条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她,便拿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口菜。“怎么样?”她投来期待的眼神,“好不好吃。”
实话说,很好吃。
“不错,”我应了一声,“你做的?”
“不是,我的叫的外卖。”她嘻嘻一笑,跟着坐了下来,头发不吹,衣服不换,就这么开始吃饭了。
吃过饭,她问我下午做什么,我说睡午觉,她很诧异:你不是刚起床吗?
“午休是我的习惯。”我没说昨晚折腾的事情,“下午不睡,晚上没精神。”
“嘻嘻——是想着晚上的事情呀。”
“咳,咳——”我正好在喝水,差点被呛到,“你胡说什么呢!”
“干嘛,我又没说错。”“……你晚上还在这睡?”“不行吗。”“……随便你。”
睡觉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看电视,等我睡醒了,她还盯着电视屏幕。
节目是一个心理讲座,简单的布景,三尺见方的台子,和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那是随处可见的栏目,守在电视机前面,一天能听到四五个这样的讲座。
我眯着眼听了一会,他在呼吁大众重视对心理疾病的药物治疗。在他看来,肆虐全球的情绪病毒,并不是情绪问题,而是生理疾病。强烈的情绪波动不是原因,而是结果。所以心理辅导只能治标,药物治疗才能治本。他例举了几年前流行过的抑郁症,那是在情绪病毒之前曾经困扰很多人的生理疾病。
讲到途中,我认为他还算有些见地,谁知道节目忽然插播药物广告,“啪嗒——”电视立刻被关掉了,她将遥控器扔到一旁,仰面倒在了床上。
“为什么不看了。”我问她。
她转过头,才知道我醒了,“不为什么。”
沉默了几秒,她忽然坐起来,“你想看电影吗?”
我大概有两三年没进电影院了。新电影很少,而且场次不多,我们早早地进了放映厅,挑了正中央的位子坐下。距离电影开始还有一个小时,偌大的放映厅里,连同我们在内只有四个人。
没有饮料、食物,坐着实在无聊,她便讲起一部让她印象很深的电影。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部电影。剧情大概是海啸引发了地震,城市变成废墟,主角一家被掩埋在地下,亲人陆续死亡,只剩下父亲和儿子两个人相濡以沫。当他们终于找到生路的时候,食物却只够让一个人逃出去了。
电影的最后一幕,是一个浑身破烂、乱发披肩的男子从废墟中爬了出来。他迎着夕阳,留下了一个凄凉而悲壮背影。
电影上映之后,引发了激烈的讨论。大多数人分成两派,争论最后爬出来的人是父亲还是儿子,剩下一些人认为是谁不重要,让人感动的是主角一家顽强求生的精神。
讲完之后,我以为她会问我对电影或者影评的看法,没想到她提了一个让人意外的问题:是什么支撑着那个男人爬出了废墟。
“不要说求生欲,”我还没回答,就被她封住了嘴,“也不要说责任。我已经听腻了。”
我顿时明白她想问什么了。
家人悉数离世,城市里只剩他一个活人,他依然选择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求生欲代表本能,责任代表理性,抛去这两点,我很难想到其他答案了。她似乎也没有急着要我给出答案,见我沉思很久,接着说道:“看完电影那天,我在最热的评论下面问了一个问题。”
“就是这个问题?”
“我才没那么傻。”她不屑地咧了咧嘴,“我问的是:如果镜头给到正脸,他会是在哭还是在笑?”
“结果呢?”“一半人骂我没有看懂电影,另一半人说当然是笑着泪流满面。”
“也许导演就是想给观众留下想象的空间。”我如此作结。
她不太满意。她说,无论可能性有多少种,现实只居其一。我说她有点钻牛角尖,她立刻骂我庸俗不堪,像一部陈腐的复读机。
气氛变得很僵。还没等电影开始,我们就离开了电影院。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到家后,我们立刻开始做爱。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肚皮咕咕作响,才想起还没吃晚饭。
她趴在我身上,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说,我们是不是都有病。
“哪种病?”
她戳了戳我的胸口,“心里有病。”
我没有回答。她翻过身子,平躺在床上,“不止我们,大家都有病。”
“包括死掉的那些人?”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忽然兴奋地坐了起来,“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哎!”
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她凑了过来,“因为有病,所以死掉了;因为有病,所以还活着。你觉得是哪种?”
“一般来说,是前一种吧。”
“对,你说的没错!”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很开心,“有病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实话说,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又或者想通了什么。我也不想去问。
这天晚上,她的睡眠依然很糟糕。出汗,发颤,手脚冰凉,直到后半夜才有所好转。
第二天,我问她晚上是不是在做恶梦,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说自己晚上睡得很死,不记得有做梦。
之后的一个月,日子平淡无奇。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中午就在天台一个人抽烟。她像只寄生虫一样赖在我家里,除了吃饭就是在床上躺着,偶尔发出几句耸人听闻的言论,大部分时间只是盯着电视屏幕发呆。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们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她接到了一个电话。
通话时间不长,她在整个过程中只“嗯”了一声。挂掉电话之后,她缓缓转过头来,我看到了一双空洞的眼珠子。
“来做爱吧。”她面无表情说道。
“为什么。”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还早——”
话没说完,我就被她按倒在床上,她顺势骑了上来,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嘴角微微上浮,充满了挑衅的意味。
我被她勾得心头热起,翻身就把她压在了下面,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很快又被诡异的媚笑代替了,“用点力,小家伙。”
“马上就让你笑不出来。”我粗暴地扯掉她的内衣,撇开她的双腿,重重地撞了上去。
没有任何前戏,实话说,很疼。
她咬着牙齿,紧绷着脸颊,笑着嘲讽道:“就这点,能耐……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挑衅,但我确实来了兴致,连续的几次抽动,很快就撕碎了她的假笑面具,她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拼成了一张痛苦而骇人的表情。
但她嘴里却不停喊着:用力,再用力!
像是怕我逃掉一样,她用双腿死死扣着我的身体。
疼痛很快就被莫名的快感所吞噬,我感觉身体渐渐开始不听使唤,胸口涌起难以抑制的冲动,我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双手死命绞在一起。她痛苦的呻吟带上了哭腔,我却变得更加狂躁和亢奋。
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
完事之后,我一头趴在床上,身心渐渐平静下来,感觉自己像一头蠢猪。
她脸上还挂着泪水,但是早就不哭了。我伸手替她擦了泪水,低声说了一句“抱歉”。
她转过头,怔怔看了我一会,莫名回了一句“谢谢”。
这天晚上,她睡得很香,安眠到了天亮。
几天后,她收拾起自己的衣物,说要出一趟远门。
我问她打算去哪里,她摇头,说还没有想好。
我沉吟了一会,说道:让我考虑考虑。
她抿着嘴笑,“你拦不住我的噢。”
“干嘛要拦你,”我回道,“我在想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她一下子笑了出来,“谢谢……不过,我想一个人去。”
虽然相处并不长,但我知道她是一个想到什么就会立刻去做的人,所以我并没有多说什么。送她出门的时候,她坚持要在门口告别。
“我可以送你到车站。”“不,我怕到时候就走不掉了。”“为什么?”
“你说呢?”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盯着我问。
我挪开了视线,“那就不走好了。”
“你不希望我走吗?”“……反正我也拦不住你。”
“……嗯,也对。”她落寞地笑了笑,“那就告别吧。”
我点了点头,祝她一路平安。
她没有回话,沉默了一会,问道:我走之后,你一个人能行吗?
“有什么行不行的——”说到一半,我又改口了,“总比现在清静些……”
她咧了咧嘴,“别再一个人去天台了。”
“我只是去抽烟而已。”“烟也最好戒了。”“你有立场说我吗。”“嘿嘿……”
笑过之后,我们四目相对,都没有说话。
“抱抱我。”她说道。
我微微一怔,张开双臂,上前一步,她却退开了,“还是算了吧。”
我想问为什么,她却转过身,推门离开了。
连一句像样的告别也没有。我叹了一口气,目送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离开之后,日子就像一粒坠入深潭的小石头,很快变得平淡乏味起来。
起初,她会时不时地发来消息,有的在白天,有的在深夜。我不喜欢随身带着手机,消息回得晚了,她会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没倒过来时差。
后来,我们的联系渐渐稀疏,等到有一天,我掏出手机想给她打个电话,惊然发现上次联系已经是一个月前了。
犹豫半天,我拨通了电话。响了很久,那头没有人接。我盯了一会屏幕,把手机放了回去。
时近年末的时候,我请了一个长假,准备去海边旅行,然后顺路回老家。
火车上,我没有找到一个愿意陪我打牌的人。对面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我尝试着跟他搭话,他有点爱理不理。
不知为何,我想到了上次跟我抽鬼牌的那个小伙子,他当时讲了很多故事,引得周围人都凑过来听。于是我学着他的口气,把故事套在自己身上讲了出来。
小青年脸上的无聊很快就变成了惊愕,讲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大叔,你是打算寻死吗。
我觉得莫名其妙,说我只是想讲一会故事。
他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我问他为什么觉得我想寻死。
“想要自杀的人,才会这样喋喋不休。”他说。
我猛然怔住,许久没说出话来。
下火车的时候,我回过头,正好撞上小青年的视线。他欲言又止,表情很快就变成了惯常的无聊。
路上拦了两辆出租车,司机一听我去海边,扭头就走。无奈之下,我搜索了一家距海比较近的旅店,告诉第三个司机我要去那里。
司机一路不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后视镜。我被他盯得不自然,索性开口说自己是去探亲的。司机明显松了一口气,笑着回道:“最近旅店生意不好做了吧”。
我“嗯”了一声,说总是担心客人入住的目的。
司机连连点头,说现在自杀的人越来越多,作为店主,真是不好直接问客人。
我露出了好奇的表情,问:自杀者有这么可怕吗。
“当然了。”司机立刻说道,“你哪知道他们是不是感染了情绪病毒。病毒是会传染的,情绪也是。要不然,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我无言以对。
下车之后,我戴上帽子、墨镜和口罩,徒步走到了海边。
这片海距离老家已经不远了。小时候,母亲常常带着我来这里出游,有时候下海戏水,有时候只是沿着海边散步。母亲很喜欢大海,直到前些年,还惦念着要我陪她再来一次。
不过情绪病毒蔓延之后,人员聚集的场所大都关闭了,海滨浴场也不例外。上次就听母亲说这里今非昔比,实际到了一看,情况远比想象的还要糟。
偌大的海滩上空无一人,长长的堤坝一直蔓延到天边。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也不想抽烟,就是静静地望着大海。
为什么自杀的人会来海边呢。我想不明白,也怕想明白。
殒身在大海里,会比其他地方更有意义吗。
我叹了口气,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诗意。
摸出手机,看见一条未读信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冷冰冰的文字,读不出任何感情,我却感觉到了从心底涌上来的期待。
我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电话,心里却有点忐忑。但是当那头声音响起时,一切不安都化作青烟,吹散在了海风中。
“我没有钥匙,进不了门——你不在家?”
我笑着咕哝了一句:回你自己家去啊。
“好哇,千辛万苦来找你,你说这种话——我真的要走了。”
“……我在外面。”“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抬手看了看表,“晚上吧。”
回车站的路上,我连续被四五辆出租车无视了,最后才想起墨镜和口罩忘了摘。
火车上,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对面坐着一个几岁的小孩,在他妈妈身上爬来爬去,妈妈假意去捉,他便爬得更欢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现在还能见到十岁以下的孩子,真是稀罕。
妈妈的脸色忽地一暗,假装没有听见,手却敏锐地抓住了小孩的脚踝,没再让他乱动了。
我扭头去找说话的那个人,可是大家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就像车窗上映着的我那张脸。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整栋公寓又黑又静,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巨人。
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站在楼下,我跟巨人默默对峙着。兴致就像随着海浪翻出水面的小鱼,还没来得及吸上几口新鲜空气,又“扑通”一声,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海。
我又打了一次。铃声快结束的时候,电话那头有反应了。
“……我睡着了。”“哦。”“你到家了?”“嗯。”“现在几点?”
我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却没有看表,“很晚了,你睡吧。”
我把电话摔在地上,转身离开了公寓。
早知道,就呆在老家好了。
我一脚踹在路边的垃圾箱,恨自己是一个如此害怕寂寞的人。
我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倒头就呼呼大睡,直到服务员推醒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
“天亮就不做生意了吗。”我还没有睡够,语气有些暴躁。
他指了指我面前的杯子,里面只有半杯白水。我气恼地掏出钱包,“啪”地拍在桌子上,“随便什么酒,给我来一瓶!”
服务员盯了我一会,淡淡回道,“先生,白天不营业,你晚上再来吧。”
被赶出酒吧,我在街上一直晃荡到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也不想回家,就坐在楼下的公园里,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傍晚时分,我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门口靠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看见我之后,气冲冲地走了上来,问我去了哪里。
我没有搭理,默声从她身旁走过,她又跟了一句:打你电话也不接。
“电话掉了。”“我才不信,昨晚不是才打过?”
我掏出钥匙,却发现门并没有锁。
我怔怔转过头,“你有钥匙?”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着眉头问道:你自己给我的,忘了?
一时间,我很想笑。想笑的事情有很多,却不知道从哪件笑起。或许是看见我的样子有点奇怪,她靠过来关切道,“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开门进屋,不料脚下一绊,“哐”地摔在地上。
“啊——我把包放在门口,忘了收起来了。”她叫了一声,赶紧过来扶。
却被我制止了,“不用了。让我睡会。”
之后一连数天,她都拿这件事笑话我。她说我狼狈得像个流浪汉,问我前一晚为什么不回家。
“都走到楼下了,为什么不上来?”她对这件事兴趣盎然,“你以为我回自己家了,所以生气了,对不对?”
我不愿意回答,把她的脸推到了一旁,“要你管。”
“那手机呢,真的掉了?”“掉了。”
她也不接话,盯着我嘿嘿作笑,我扭过头不理她,她便说:像你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现在不多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些控制不住情绪的人,基本都感染病毒死了。
“像你这样的,也不多了。”我反驳了她一句。
“是啊。”她坦率地承认了,“为什么我们偏偏活了下来呢。”
若在十年前,她说这种话,周围人会认为她不正常;但是现在,恐怕大多数活着的人,都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前些年,电视上有人公然讨论这个话题,结果民众激愤,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情况截然相反,是个节目就会谈及,但是已经没人想听了。
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我问起了她的看法。
她愣了一下,“你真的想听?”
实话说,我不想。但我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她说,她能安然活下来的原因,是她不是正常人。
她性格孤僻,从小到大,跟周围人的关系都很冷淡。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朋友。
“高中时候,我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回忆道,“她跟我不一样,外向、活泼,惹人喜欢。我把她当成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但是我并不是她唯一的朋友,在她无数个朋友中,我在排在倒数的。”
相处三年,她并没有变得和朋友一样开朗,但是她成为了一个出色的倾听者。朋友什么话都跟她讲,包括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曾经问她,为什么这样信任我。她说,‘因为你让我感觉安心’。”
毕业前夕,朋友找到她,哭着求她帮一个忙。
“她被男朋友甩掉了。她一边哭,一边讲他们交往的经历。那些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我还是耐心地听她讲完。我问她,‘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她说,希望我去跟她男朋友交涉,请求复合。”
在她看来,这是很稀松平常的请求,所以她没有多想,就同意了。
“在她男朋友那里,我听到了不一样的故事。”她停顿了一会,似乎在回忆细节,“她男朋友说,提出分手的人其实是她。”
她追问缘由,对方却不肯说。无奈之下,她又回去问朋友,这一次,朋友只是哭,问什么都是摇头。于是她再次找到男生,“要怎么做,你才同意复合。”
反复数次,男生终于开口了,“只要你跟我上床,我就跟她复合。”
听到这里,我惊得坐起了身子,“三角恋?”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那时候,在女生当中丝毫不起眼,他没可能看上我。他要我跟他上床,也不是因为喜欢我。”
“那是为什么?”我追问道。
“因为他想跟我朋友上床,被拒绝了。”她淡淡说道,“就这么简单。”
我怔了好一会,问道,“你同意了?”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不想解释这件事。”她说道,“我解释过两次,都失败了。”
她说,她把第一次给了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这成了一切噩梦的开端。
“她的男朋友,平常是个很温和的人,但是到了床上,就变得很狂暴。每次跟他上床,我都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每次……”我倒吸了一口寒气,“你们睡过不止一次?”
她的神色倏然间带上了阴霾,“每次他和朋友吵架之后,都会威胁我跟他上床。很多次,我怀疑他在说谎,于是向朋友求证,朋友被我问得烦了,反而起了疑心,‘你怎么这么关心我们吵架的事情’。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厉害,我正好撞到枪口上,被她狠狠骂了一通,‘我们吵架了,这下你满意了吗!’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问了。”
我取出一支烟,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她笑我笨拙,将烟摘了过去,点着之后,深深吸了一口,“哇,好呛——还是给你吧。”
我接过烟头,塞到嘴里,尝到了一丝苦涩。
“那次大吵之后,他就一直赖在我家里,每天晚上都——抱歉,你不太想听这些吧。”她带着歉意笑了笑,“我略过好了。”
我回报了一个干涩的笑容,“谢谢。”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的。”她接着说道,“几天之后,我那朋友终究忍受不了分手的寂寞,来找我诉苦了。但是时机很不巧,她正好撞见了我们做爱的场景。”
沉默了一会,她也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
“她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骂人,砸东西——可惜全都砸在了我身上。她的男朋友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落荒逃走了。我跪在朋友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说,任由她打骂。”她顿了一会,问我,“你猜,我那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想了一会,摇了摇头。
“我想,噩梦终于结束了。太好了。”她长长地吐出一股青烟,“所以她究竟骂了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进去。第二天,她又来找我,说她跟男朋友彻底完了,跟我也彻底完了。但是在结束之前,她想知道为什么。
“于是我解释给她听。我出奇地冷静,好像讲的是别人的事情。听到一半,她就开始哭,哭完之后,又骂我是疯子、神经病,‘正常人都不会同意的!’那个时候,我忽然醒悟了,原来我不是正常人。骂完之后,她就摔门离开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讲到这里,她忽然看向我,“故事讲到这里,好像还不算太糟糕,对吧?”
我回过神,才发现香烟已经燃到头了。“你想说,噩梦还没有结束。”
本该是很沉重的话题,她却笑了出来,“对,你很聪明。”
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她跟这两个人完全断了联系,直到有一天,朋友给她打了一个电话。
“她说她结婚了,不过听上去并不开心。她讲着一些无聊的闲话,忽然就哭了起来。我听得烦了,就问她为什么哭。她说那个人还缠着他,用往事威胁她,逼迫她离婚,和他在一起。”
那个人,指的就是她朋友的前男友,而往事,则是朋友为了保住贞洁,怂恿她和前男友上床。
“她说她不敢和丈夫解释,所以恳求我出面解决这件事。”
“你该不会……又同意了?”我咽了一口唾沫。
“我拒绝了。”她说道,“但是没有用。她开始不停地打电话,白天打,晚上打,从开始的恳求,到后来的命令、谩骂,我尽量装作没听见,但还是忘不掉她最恶毒的一句话,‘你不是跟他上过很多次了吗,那就再跟他上一次啊!’”
无奈之下,她换了电话、手机,甚至是住处,但是和平的日子只持续了半年。
“尽管我的人际关系一塌糊涂,但我并没有怨言,因为原因在于我自己。”她说道,“唯有一次,我埋怨上天不公,是在我自己的婚礼上。”
她这次沉默了很久。我问她要不要喝水,她点了点头,但是水端过来之后,她只是抿了一点,又开始抽烟。
“实在难受,就不要说了。”我提议道。
她缓慢而有力地摇了摇头,“我要说。现在不说,以后就说不出口了。”
我陪着她抽了很久的烟,直到烟盒都空了,我起身去买烟的时候,她拦住了我,“不用了,抽够了。”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阴魂不散。”她咬着嘴唇,声音有点哽咽,“在婚礼那天,他是我们的伴郎。”
后面的事情似乎不必再讲了。她直接跳到了最关键的一幕,“结婚第二个晚上,他就找到了我,逼我喝了很多酒,说着各种威胁的话,然后——”她猛然一顿,再也没有说下去。
她想了很久,决定在事情变得更糟之前,跟丈夫摊牌。
“为此我失眠了半个月,想了无数种解释方法,但是到了开口的时候,我什么都忘了。我又一次走了老路,傻傻地讲了实话。”
她的丈夫并没有像朋友那样发疯。之后的一个月里,丈夫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直到一天晚上,丈夫满身血迹地回到家,向她提出了离婚。
她惊慌失措地问丈夫发生了什么事,丈夫说,那个人被他打残废了,再也不会来骚扰她了。她哭着、求着,说自己怎样都行,只要不离婚。
然而无济于事。
丈夫并没有责备她,却在临走前说了一句话:你太疯狂了,我接受不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哭过之后,她颤着声音问我:我把一切都告诉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答不上来,心口很痛,却无法陪着她哭。
当晚,我失眠了。她蜷缩在我怀里,睡得像个温顺的孩子。
第二天,她浑然无事地跟我说早安,问我有没有想明白她活下来的原因。
我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也许是你活得太自我了。
她怔了一会,恍然一拍手,“就是这个,你好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