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七十二)

赵娇晚要申学斌转让市中学生作文大赛名额的话在这个黄昏里始终没有说出口,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放弃,他只是想着细水长流,认为只要下足水磨功夫,终究会水滴石穿达成愿望,凭他的手腕,玩申学斌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度。

晚饭应该算是“丰盛”,以申学斌的身份只配得上这种规格。一碗腊肉炒辣椒,一碗煎蛋,一碗炒洋芋丝,一碟油炸花生米,四菜寓意着四季发财,是个好彩头,湖南农村待客做菜都是成双的,象二龙戏珠、四季发财、六六大顺、八仙拜寿,菜数成单是要被人诟病和笑话的。桌上的四菜赵母可谓是挖空了心思,原本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家中拿得出手的东西实在没有多少,老人家为了这几样菜绞尽脑汁,头发都白了几十根,她算是尽其所能掏其所有了。嗯,桌上那用茶杯装着的一块霉豆腐(臭豆腐)算什么呢?应该不算第五碗菜吧!那是老人家留着自己下饭的,霉豆腐其实上不了饭桌,因为这个霉字是倒霉的霉,兆头不好登不了大雅之堂。老人家为自己准备的霉豆腐是否有点多余呢?四碗菜刚是儿子和他的同学吃得完吗?儿子可是个斯文人,斯文人的朋友会是个饭桶吗?而事实证明老人家不愧年老成精,有先见之明,让人不得不心生佩服。

申学斌中午和袁良魁分食一盒饭原本就只是半饱,经过一下午漫长的时间,又和申相平一番角斗再走到赵娇晚家,早就是饥饿难捱,觉得肚子里空瘪得可以塞下一头牛,饭菜当前,就是想装斯文、难受的肠胃也不容许,他下筷如风狼吞虎咽,完全是一副几年没吃饭的饿死鬼投胎相。但他总算还懂得一点克制,筷子只向洋芋丝、花生米夹,这两东西不值钱,赶不上腊肉、鸡蛋珍贵,主人应该不会心痛吧!虽然看着腊肉和鸡蛋暗吞口水,但他是什么家庭出身的?什么难吃的饭食没吃过?粮食紧张时以红薯洋芋麦子青菜裹腹的苦日子又不是没有受过,他吃饭如老牛吃草不分好孬只求饱肚。但他就算如此,也看得赵母老眉轻皱,对儿子的这个同学越发的看不起。赵娇晚要讨好申学斌,不住地往他碗里挟着腊肉鸡蛋,却搞得申学斌越加的不好意思,恨不得端着饭碗到一边吃。

好不容易吃完晚饭,时候已是不早,想着电影就将放映,申学斌火急火燎,恨不胁生双翼马上赶去,赵娇晚却不慌不忙,一再安慰说电影不到八点不会放映,带着申学斌去池塘里洗了澡,换了一身衣服,梳理好头发又在身上喷了些花露水才出发往电影场赶去。

电影场设在衡宝公路边的一块坪地里,两根长竹杆支着块大大的白色银幕,幕布下的一个大音箱正播放着《少林寺》里的歌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坪地里稀稀散散的已经聚集着百十来号人,相熟的呱着家常,天气、年成、世道、儿女等,小伙子则往漂亮的姑娘身边拱,寻找着身体碰触的机会,也有的扮酷装帅,试图引起别人的关注。卖瓜子汽水冰棒的大声的招呼着买客,声竭力嘶不遗余力,整个场地里嘈嘈切切,热闹无比。

申学斌和赵娇晚站在马路边的一根电杆下,抽着赵娇晚买的一毛五分钱一包的带过滤咀的“黄金叶”烟卷,旁若无人的吞云吐雾,等待着电影开映。赵娇晚明显的有点心不在焉,眼睛盯着周官桥学校的方向,很是望眼欲穿。而申学斌想找到一个好的观影位置,最好是能坐着观看,毕竟两场电影五六个小时,一直站着连神仙也奈不何,他早就瞄好了正对着幕布的一块菜地的边沿,那地方高出坪地三尺多,是个不错的位置,可是他几次催促,赵娇晚都无动于衷,痴痴的盯着那个方向,仿佛那里会走来一个仙女,申学斌初始不解,后来才恍然大悟:那方向走来的一定是张杏元,赵娇晚心中的仙女!

一直到放映机上亮起电灯,放映员摆弄机器,整理胶卷做着放映的准备时,学校那方向才珊珊走来一帮女孩,张杏元秀发垂肩,金丝眼镜亮眼,琼鼻贝齿,玉面红唇,白衣黑裙,在女孩中最是醒目。赵娇晚双眼发亮,快步向那帮女孩迎去,申学斌不情不愿的在后面跟着,怨怪着张杏元她们不早点来,电影一旦开映,根本就找不到好的观影位置,却不知道赵娇晚和张杏元们根本志不在此,幽会才是他们的目的。幽会的幽有偷偷摸摸之意,看电影时黑灯瞎火是最好的幽会场地,不仅隐蔽,而且极有诗意。恋爱中的两个人总是想尽千方百计的要黏在一起,可是又怕别人看见笑话,便自欺欺人、欲盖弥障的制造和寻找着机会和借口,而看电影不正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和借口吗?

张杏元她们带着凳子,是教室里的长凳。众人择地儿摆开,一番推让,赵娇晚和张杏元一起坐了,申学斌则和朱艳飞坐在一起。朱艳飞是三十五班的班长,她父母在煤矿工作,算是半个城里人,衣着气质有别于农村娃儿,她在申学斌心中是可远观而不可亵渎的人物,少年人情窦初开,朱艳飞是申学斌在班上唯一爱慕的对相,可这份情只能藏在心底,内心的自卑让他觉得配不上人家。此时面红耳赤、心跳剧烈、手足无措,好在夜色将这些情形全部遮掩,使之不致于太过难堪。他的目光不时偷瞄着朱艳飞那惊心动魄的容颜,鼻端里闻着那魂牵梦萦的少女体香,只觉全身轻飘飘的,如浮在飘渺的云端,心里喜悦安乐莫可名状,电影已经放映,他却没有观看的心思,全部的身心都拴在了朱艳飞的身上,两人并未挨着,身体之间起码有一尺的距离,他却恍惚能感觉到朱艳飞身上的温度。他眼睛余光扫向左侧的赵娇晚和张杏元,只见他们双手互握,交头接耳的互诉衷肠,不时眸波缠绕旁若无人的秀着恩爱,把周遭所有的人都当成了空气,那种蜜里调油的样子让申学斌好生羡慕。

朱艳飞平日里扎的马尾发打散披拂肩头,额际流海轻垂,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白里透红,鼻翼两边有几颗浅浅的雀斑,却无损她在申学斌眼里的美丽,反而更增娇俏。她鼻如琼柱,嘴似樱桃,天蓝色的连衣裙领口露出白晰如玉宛如天鹅的颈项,胸前蓓蕾初绽,若有若无。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那份特有的清纯俘虏了这个懵懂少年,她那瘦削的肩纤细的腰挺直的腿囊括了申学斌内心所有的赞美,她是伊甸园里的夏娃,是巫山的仙女,是月宫里的嫦娥,是世上最美丽的花。他觉得朱艳飞的美高雅脱俗冰清玉洁,充满了仙灵的姿态。徐志摩在《我有一个恋爱》里写道: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这是申学斌对朱艳飞感情的真实写照,爱而不得,孜孜以求,仰望使人心生钦慕,距离让人感觉美好。灰姑娘想嫁王子,落魄秀才做梦娶公主,即便是癞蛤蟆也看着天鹅口水直流,这其实是一种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本身并无过错。

“哎,”朱艳飞偏转身子,将一包五香瓜子塞在申学斌手里,朝着他看了几眼,目光里流露些许羞涩,想开口说话,却欲言又止。申学斌受宠若惊的捏着瓜子,全身颤抖着,瓜子在包装袋里窸窸窣窣的响,象他的心脏一样要跳出来,他心里越来越紧张,全身都渗出汗水来,他别扭僵硬的说了声“谢谢”,手仍生硬捏着瓜子一动不动。

朱艳飞“噗嗤”一笑说:“你这么紧张做么,我又不是老虎,平常看你天不怕地不怕的……哎,听说你下个星期要去参加作文比赛,你做好准备了吗?”

申学斌心里打鼓般忐忑不安,脸上的惶恐依然,朱艳飞的关怀让他感到份无形的温暖,身子一下子就如泡在了温水里,他的目光扭向身侧的马路,那里一辆轰鸣的汽车正打着炽亮的灯快速驰来,车灯如白色的幕布罩向看电影的人群,他眼睛被强光照射,不由眯了片刻。坐在前排的宁凤梅嘟囔着发泄不满:“哪里的混帐司机,一点公德心都没有,没看到这里在放电影不会开近光吗?”

宁风梅的父亲是县客运公司的司机,对汽车自然熟悉到了极点,她曾吹嘘说开过客车,技术连她父亲也赞赏不已。

申学斌思想有点紊乱,他发现自己走神了。朱艳飞的询问言犹在耳,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换个人问这种问题,他张口就会买弄吹牛,而面对朱艳飞却慎谨得到了变态的程度,他恐惧着自己不恰当的回答会唐突佳人,而同学们的议论和咒骂之声似乎一句都没听进去。

“你今天和申相平打架了?负伤了吗?”朱艳飞又关切的低声问。

申学斌摇了一下头,声音有点发干:“没有,不过是同学之间的玩笑,双方都没有下重手。”

“有伤要去医院瞧呀。”朱艳飞的语气很是温柔,又恨铁不成钢的说:“你也真是,学别人逞强斗狠干什么?有那个时间写你的小说不好吗?我听宁凤梅说你在写一篇主人公叫皮克的小说,写得精彩极了,皮克,皮克不是pig吗?原来是一只猪的故事哦,真有意思,改天我一定要好好拜读。”

“好不好么?你给不给我看?”朱艳飞伸手推了申学斌一下,用有点撒娇的口吻说。申学斌鬼使神差的一把握住朱艳飞的手,双眼如火的注视着她的眸子,轻声说:“劣作能入你的法眼,我不胜荣幸。”

朱艳飞并没有抽出手,似手怕一个不慎的动作会伤害这个敏感脆弱的少年,小手被申学斌略显粗糙的大手握着,心里其实有种温暖的感觉。她是个一心读书的少女,并无多少男女之间的旑旎之情,此刻她含笑的迎视着申学斌的目光,轻言细语的问:“申学斌,你今后的理想是什么?是成为大作家吗?凭你的才华我相信一定会实现理想的,我真佩服你,你的文笔怎么就这么好呢?”

申学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良久才嗫嚅着回答:“每一个人成长的环境不同,我从小没什么玩伴,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了,书看的多,自然就有倾诉的欲望,把内心的话,感想写出来是我寂寞生活中唯一的慰籍,我写的东西还非常幼稚,登不了大雅之堂,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倒是你艳飞,每科成绩都是班级数一数二,让我羡慕不已,不象我除了语文其它的都乏善可陈。”

朱艳飞格格轻笑:“你野心好大哦,语文成绩回回考试全年级第一,还想要门门功课都独占鳌头,别人还要不要活了?不过你的数理化还真的要下功夫努力提高,升学考试语数英物化都是主要的得分科目。我听说县里几所重点高中每年都要招特长生,你语文成绩好,应该会被特招的,这次你去参加市作文大,肯定会得第一名的,被三中一中学校录取是板上钉钉的事。”

伊人柔荑的抽离令申学斌怅然若失,握紧手指,似乎能留住朱艳飞柔荑的温度。夜幕其实是空旷辽远的,一轮朗月悬挂,璀璨夺目犹如白昼。申学斌却觉得铅云压头,心扉里都变得暗沉沉的,他有点意兴阑珊地说:“特招哪有那么容易?体育特长、文艺特长、书画特长名称那么多,名额却只有几个,特招其实只是种噱头,背后更多的是金钱地位人情的博奕,我一无权二无钱,想走特招那条路完全是异想开天!唉,这种事想来徒增烦恼,不说也罢!”

申学斌的话语里有种远超其年龄的思想上的成熟,他十四岁的人生经历虽然平淡无奇乏善可陈,但读的那些书籍却开阔了视野、丰富了知识、学会了思考。读史使人明智,诗词使人灵秀,传纪使人睿智,科学使人严谨,伦理使人庄重,数学使人精密,哲学使人深沉,逻辑使人善辩……这些当然不是无稽之谈。

这时一片薄云掩住月亮,人们眼里的光线便突然黯了下来,天地间只有那片银幕上色彩缤纷,光芒四射,李连杰扮演的三龙一脸悲壮,义无反顾的投身入河,黄秋燕扮演的三凤泪光凄迷,痴望着三龙恨不得能以身代……。非专业演员出身的武术运动员拍电影,演这种细腻的情感戏真的不怎么到位,看得申学斌颇有啼笑皆非之感。

朱艳飞拿过申学斌手上的瓜子撕开包装倒了点在手心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安慰申学斌说:“”现在还是初二,那几门功课要补上来并不难,你要有这个信心……“”

就在这时,十多个年轻人忽然从人群里窜出插入申学斌他们中间,有几人嘿嘿怪笑伸手袭向几个女生的胸部,女生们猝不及防,突遭袭击,没有谁不被这几个痞子得逞的。农村里看电影,总有这些占女人便宜的东西,有些风骚的女的正中下怀,甚至和痞子们打情骂俏乐在其中。本份的女子除非有父兄保驾护航,否则宁肯不去看电影。而有时护卫的人少了,痞子们仗着人多就不把护卫的放在眼里,明目张胆的行恶施坏,电影场打架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申学斌的这些女同学哪里经过这个?遇袭后只会惊慌失措的大呼救命,手忙脚乱的无力挣扎。一时女生尖叫声惊天动地夹以痞子们的淫声浪语,女生四周的人怕城门失火祸及池鱼,纷纷惊叫躲避,鞋底踩地声,凳子倒地声,肢体碰撞声,妇骂声,男叱声,儿啼声,电影喇叭里的声音,这所有的声音合在一起不是交响乐到象是地狱里的杂音。离得远的人看到有热闹可看纷纷转移了目光,口中嗬嗬发声凑着热闹,至于被欺负的弱小羔羊他们毫不关心。

申学斌腾地站起,一把抓住袭击朱艳飞的爪子用力扭转,随即飞起一脚将之踢倒,复将呆若木鸡的朱艳飞拉到身后,俯身抄击板凳,向一个正和宁凤梅撕打的痞子劈落。随即抡起板凳如下山猛虎扑向那几个欺负女同学的痞子。他一凳在手,所向披靡,打得那几个痞子喊爹叫娘,刚开始时大占上风,待到那些痞子回过神来,各人抢了凳子对申学斌狂劈狠砸,他双拳怎敌四手?立时成了别人殴击的沙袋,身上不知换了多了板凳拳脚,一痞子舞着把尺余长的军刺要命的朝他招呼,好几次都差点给他穿肠破肚,总算他分得轻重,知道军刺夺命,大半心神都用来了防备它了。其时赵娇晚和几个女生也加入了战场,可惜只是杯水车薪,以他们弱小势力的加入,对那些痞子并无多大的威胁。那个拿刺刀的痞子一个突刺,申学斌横凳格架,背上却被另一个痞子甩了一凳,身子一个踉跄摔倒,刺刀痞子趁机挥刺砍落,毫不留情。当此危机关头,人群里跳出一个少年,挥舞着一根不知哪里抢来的扁担向持刺刀痞子的手臂砍去。赵娇晚喊了那人一声:“”申爱虎,下死手打死这些杂种!欺负我里周官桥的学生没用哦!“”

申学斌挣扎站起,双手横持板凳说:“”他们人多,我们走!爱虎家门开路,我和娇晚断后!“”他一番审时度势,知对手人多,自己这边势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有逃跑一途。

申爱虎虽意犹不甘还是应了声好,挥舞扁担当先开道,申学斌和赵娇晚护着一帮女同学边战边退,一行人往学校方向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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