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是个好女孩
【1】
很长一段时间,在做同一段梦。
梦中,夜月朦胧,灯火阑珊。
透过“蝴蝶巷”香阁子镂窗望去,一素淡女子,粉裾翩翩,芳仪亭亭,就立在远街灯火,人海茫茫中。
正以遥远、绰约、模糊的影姿示我。
刹时,大千失了运转。
耳边笑闹之声,亦随脂粉勾栏凝滞。仿佛我,已不再置身繁花拥醉与银釭照暖。
我竟端然忘了,此世还是那个,被众人趋之近之、攀之附之的西门官人。
倒仿佛成了一介,位卑而无籍无姓、无位无势的轻衫少年。
想那女子,应在等我的。
【2】
不期回首。过眼,已多少云烟。
东厢月色,悄然中瘦却何些。长庭梅花,不知竟落了几载。
概是红尘间,推杯换盏,共青楼莺燕之辈。浮浪囚欢,于瓦肆烟花之人。都如我般,习于轻略季节。
以至今时,乱花迷瞳。新人易旧,琐恨难初。青丝岑寂,欢事依稀。
可从始,至终。教我,一生心萦之执念,却还是那个系梦于昔,无从辨识的窈窕轮廓。
故我不惜以自欺,来迷惑自己——
金莲,就是那女子。
月出,去日落不远。光阴,流放于无端。
她的微笑,却宛若无关下界,拂从碧落的风。入我心时,是买不来的醉。
是的,我也该好好地醉一次了。只在她眉底、怀中,才不会沾染,俗世中的纷乱、庸扰吧。
我早已倦了。所谓:酒池肉林,尔虞我诈,蝇营狗苟,茕影孑然。这些一并让我的悲欢断了宿处。而我的灵魂,亦何曾有过,容刹那安歇的角落!
她,俨然我一生,唯一之慰藉。而我却,无耻地,又必然地,拉她入了地狱。她共我在一起,就注定,只能沉沦,堕落,腐朽,永生背负骂名。
可不论世人,千般万般唾弃,仇恶,或笔诛,口伐。我依然说——
金莲,是个好女孩。
【3】
有的女孩子,生来就是天使。
她,唯独她,又为什么偏偏她。是折了翼的那个!
那根木棍,在人潮人海中。
不偏不倚砸到了我,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一定是三生石上,写好了剧本,撰定了情节。安设着彼此凝眸相对,并驱使两心共赴高唐。
打那天起,我就想着,要去守护她,温暖她。爱那个女孩,如爱生命。
只是想想而已。
想来。在男权社会,女人如附属品。
坊间流传一句谐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这端的是,俗世凡夫,缁尘我辈,代代奉守的信仰。
我亦偏是个惯弄云雨,放浪寻欢的俗人。
在偎红倚翠,软玉温香里,于重楼月下,万花丛中。我根本不记得,亦不知晓,自己真正喜欢着谁。又谈何爱呢?
但金莲不一样。她和别的女孩不同。
她吸引我的,外在占了二分,就如,扬州月。而余下八分,则是她内在,某种特别的气质。
于是如出诗画,由外及里,构成了她天然纯净的美。美得,独她一人。美得,不像尘世。
而我,到底俗人一个。空想着拥有,占据。却从不处心呵护,关怀。到底人生二字——
在世难免婆娑,久被尘劳关锁。非名不利甚谋,花场酒场来过。
【4】
金莲,是个好女孩。
她,一直是枚,勇敢的姑娘。敢爱,敢恨,敢于追求,敢于挣脱。敢于对这个以伦理纲常为道德基准的普天下,说一声不。
我深知,她选择和我在一起。从来并非,妄求什么。而是想捍卫,想抗争,想绽放出专属于她的人生丽景。
她想轰轰烈烈,想快意淋漓,亦想搏取水天共色,想赢得一整世间。
如此,她就比我眼外,芸芸众生中,那些楚腰吴袖,庸脂俗粉们,优秀且出彩得太多,太多。
可惜,一如金莲,这般好女孩。
总招秋娘妒忌,更遭浮世谩评。她们,本是底层弱者,于黑暗中歇斯底里,一世不见光明,又总想着去同化,其他女子,觊觎将一切,区别于己,心地干净的女孩,拉向她们,所正深陷、痛恨之泥潭或深渊。
而污污浮世,昭然天理为帜,堂皇灭欲作幌。不亦同样在做着,逼良为娼,劝妓从良之苟且勾当。而这对我们,这些市井泥塑来说,正中下怀。我只道是——
朱门冻骨堪谁问,到底樽前一句嗔。秋水莫期逢柳惠,薄烟在处负心人。
其实认真讲来,如金莲般好女孩,或说,曾经那个好女孩。
只合做情人,为妾氏。不宜系燕尔,纳正房。
论爱我,她不及大娘子。论我爱,她不及李瓶儿。论争宠,她不及梅丫头。
可她,偏就是她。可望,不可即。可远观,不容近亵。于我心,独一无二地存在。
世人若说我脏了她,我必应不置一喙的。
然我一生,又总在不断登高,翘首,凝眸。仿佛这样即能,更接近她一点。
……
一笔书成一恨字。两心连理两情深。
岁岁年年过去,山山水水历了。我心,大抵谙晓,世上何事最遗憾了。
不是,情到深时缘转薄。亦并非,千里佳期一夕休。
而是,我和她——
没能再早些,遇到彼此。
总听得人说,武家炊饼铺里。
住了个美娘子。平日里不见出门,想必,是个安分的女子。
于是老身每逢清晨,会趁茶摊早市,等她开门。
远远望去,果真个好容好貌:秋波微浅,春姿初凝。杨柳身段,花样风情。恰媲美我,十二分,当年的影子。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后来才知道。
她叫金莲。金枝玉叶金。莲开并蒂莲。当是个普通的良家女孩。
可我有时会误把她,当作年轻时的自己。
年少时的我,原也是不二出的佳人,独居绣室,不下扶梯。循规蹈矩,恪守妇行。
然父迹浪荡,心在她卿。萱守兰房,空望当归。而至门庭冷落,麸米无存,父竟抛掷天伦,几欲鬻我,于烟花楚馆,幸母以死得庇……故待字年华时,我遂时时思索——
所谓女子一生,究竟为谁贞洁,因谁含辛?
唐人语,“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为何男人可以妻妾成群,花天酒地,女子却不被允许三夫四姘,倚翠偎红!女子,就注定枯守一座牌坊,失去己心?
天地朗朗,尘宇茫茫。又凭甚,只许男人有温柔乡,不准女子入快活林!
年逾花甲,就木体身。
数旬光阴里,我何曾看得上那些,时时谨奉从德的俗妇。
我原以为,金莲亦是那样的迂女。但她的眼神,总在试图暗示我。
她不是。她不是那种甘于贫贱,摸爬底层,任生活命运糟蹂欺侮的女子。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凡事当从心中立,岂说之蓄谋久矣。
我心知。她想离开武大,她想做她自己。
我亦知,大郎从来是好人。
可有些事儿,勉强不来的,就放手,该成全,莫求奢。譬如爱。
其实。金莲买来的药,早已被西门家做掌拒的,换作了砒霜。
杀死武大的人,不是金莲。不是我。
而是以西门为首的男人们,狰狞且熟练地,把他推向毁灭。
以及这男权至上的浮世,利欲熏心的凡尘,一并戕杀了他。
他们,才是主谋,凶手。
而金莲,我,不过是任刽子手们,摆布的顶罪羔羊。
金莲,是个好女孩。
曾几何时,我亦和她一样。天真,烂漫,素天扦春柳,不被烟火侵。
我们亦曾住入过,某个年少公子心上。如,白月光。
可不知缘甚,似乎一长大,世界就逐渐,变得陌生。
亦不解为何,大千人间,开始斯文扫地,道貌岸然,动荡难安,疮痍满满。再不复莺飞草长,花舞蝶吟,河清海晏,明媚如初……
而他们,不但杀了武大。还同样,杀了金莲,杀了我。
杀了,一切圣洁与美好。
说来可悲。
女子,身似浮萍,一心向往大海。可大多数却唯有,一生,囚困于篱塘。
女子挣扎,求索,飘零。身不由己,芳徽难托。女子兜转,惶恐,凄清。命比纸薄,无从素淡。我们,女子——
一生,只是,徒劳,而已……
倘使。那些记忆,遥远而又荒唐。
可金莲,我依然选择风雨兼程、马不停蹄地奔赴。
就算。光阴不愿为彼此,刹那稍迟。人生不计时间的海。
我们亦终以凋零之姿影,低入尘埃。
可金莲,我知道的,你必然还会坚守心上,出淤不染、落花成泥的孤芳。
我们,同样委身于,错误的年代。
那些数如星计的教条,美其名曰的守则,违令者责的例律,自上古,创世之初,就流传并荼毒至今。
可我们,同样宁可,粉身碎骨,荡然无存,也不愿被坊间陈规俗念枷缚。
金莲,你和别的女孩不一样。
那些轻黛浮粉,巷柳烟花,只懂搔首弄姿,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甘入污流。无非,作茧自缚。唯你,羽化成蝶。
金莲,你可知否。
在人事二字,已改头换面的今时。在数百年后,歌舞盛世,三千繁华中。很多人已不再,轻信爱情,只是两个人的心意相织。
很多人已不再,轻声誓诺付出一生的勇敢。很多人都沉溺于水月镜花中不曾存在的虚欢。
时代与时代间,大概有着说不清的共性。
所以你那时,与不可逆的命定进行抗争的章回,依然教今时现代的我,及一众惘然倥偬之徒,动容,并惊骇。
金莲,莫期旁人证,无须赊辩驳。
如若光阴不予,何妨再等千年。贞节一词,从来无形枷锁。爱你所爱,方能不愧己心。
浮生寂尽,堪谁评与。古莲花开,一样哗然。
金莲,如我所心知的,在纷扰嘈杂的现今,还有许多人,在守望月明风清。
如我所三缄其口,怕被人听的——
一定还有无数个,和你相近的好女孩子,即使身在围城,被他薄幸,也还在期许着山海两平,重逢真爱。
也许,那些古早文字中,关于殉情的爱恋,都是些浪漫的传言。可多少惯犯痴傻的少年,自说自敢地矢志情专。
也许,那些弹词话本里,婉转动听的情事,已然成戏说的纠扯。再不会出现弄潮之儿女,约诺三生到海枯石烂。
金莲,那些瓜田李下,指指点点,流长蜚短,妄加评谈。
不如视而不见,独倚夕栏,三杯两盏,和醉成欢。
世界,原亦只是片雾渡迷津,沧浪烟海,人人不都在各楫孤帆,掌灯寻岸?
谁能讽谁洁来洁去,谁又笑谁不够清醒……
其实。我并非武大,也不姓西门。
只是某位,说书先生水墨屏纱、案下一听客。某介,因世间如你般女子,疼怜百转,执意发声的男儿。可又,空作喟然:
精钢百炼,尚化绕指丝柔。血肉众生,奈何无一真士。悲哉!
细想来。人间陈事,青史尚未写得分明。而稗野流闻,又岂可当真!
金莲呵。浮云多少恨,姑妄言听之。且让我,扶樽当歌,先你入醉。犹记,堪醉未醉中——
此时,说书先生,拍下抚尺:
“诸君座下,且静心须臾,小酌香茶。清风怡情,明月当诗。可知他:世事纷纷,无非众生百态。烟花寂寂,谁念名利薄凉!数册金瓶,坊中情迹。风月不言,莫看今朝。就中更有痴儿女!且听我,慢慢道来。这源源一切,都要从,那方暮春讲起。”……
落花时节。
彼时,你在王招宣老爷府上为婢。和风舒缓,亭池送绿。秋千慢摇,落红无数。你年纪尚小,豆蔻娉婷,一瞬回眸,纯澈万千。且看:
梨花浅白,映入你低眉间,微添莞尔。远榭迭青,落于你抬眸中,更知春色。
盈盈曼妙,依依不语。 便已令五代诗客,千古书生,一眼万年,不枉此生。又转际多年,你渐已亭立。素净,姝妍。清声疏雪,媚意横风。引流莺歌吟,教夫子痴绝。
王府大夫人,故幽生嫉恨,长年怀心。遂于某日,请托来媒婆,欲择坊里,容貌丑极之男子,妻与。而遍观整整清河一县,漏舍古街,粗瓦陋巷,其丑极者,唯武大一人耳……
2023.8.2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