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不要放弃",这应该是晓珂无数次在心底给自己说的一句话,也是曾经写在我手心里的一句话。
晓珂,与我年龄相仿,是我表姐家的孩子,喊我小姨。
表姐经年日晒雨淋的劳作根本没锄尽卑微地位的苦芽,反而要到城里开出娇艳之花的思想更放大,嫁到城里,就是想告别田间轮作的躬耕之苦。
从农村嫁到县城,在八几年,对个人来讲是一种小小的荣光;对他人来说,也会小生艳羡。姐夫虽是县城户口,在行政区划上却住在城郊。蔬菜队,这个说法,还是我后来长大后才知道的。城郊的一些土地是要种蔬菜供应县城内人民的生活,在还没四季大棚的年代,蔬菜队的角色却也占着行业的一席之地。说它不重要吧,却要保障县城几万常驻人口的菜蔬供应,说它重要吧,没人把这当什么正经工作。不就是种地吗?按计划种上菜,再被回收,说实话,没啥工资,不干还不行。姐夫就是蔬菜队的,这工作是让人感到有点尴尬。
开门七件事,是最能磨练一个家庭主妇的耐性的。
为了不种地还有饭吃,表姐就想着做点小生意,卖蔬菜是最便捷的入门生意。表姐人虽小,但是脑子灵光,嘴巴也会说,是把做生意的好手。每天老早蹬着三轮车,拉着应季的果蔬,满县城的转悠。等别人在菜场等买主光顾的时候,她早就溜达着回来了,下面的时间该干啥干啥。久之,大家越来越认同她,每天不用自己出门,要啥菜,头天给交代下,次日一早就送货到家,多好!
有了自己的主顾,特别是给几个小工厂的食堂固定送货后,天天更是省劲的多。一次,送菜到鞋厂时候,看到很多人用麻袋装一袋又一袋的碎皮子拉走,就多嘴问了,有啥用。原来这些人都是领这些碎皮子回去了挑拣,碾压,整理后交给工厂做皮鞋,赚取加工费。
拉回家做,还能照顾家,好。至此,表姐,就计划改行了。
表姐家几年辛勤劳作换来的家底再次砸向轧皮机。那几年,好似一个日益寻求财宝的人,突遇一条金脉的狂喜席卷了表姐和姐夫的分分秒秒。有了晓珂,也没人管了。到处堆满皮子的院子就成了她的游乐场,渴了,拧开水笼头,"咕咚咕咚"灌几口凉水,饿了,就自己到饭桌上扒拉几块凉馍,累了,就倒在皮子堆上睡觉。我想象不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中,晓珂如何能做到呼吸自如的。我妈老早就给表姐说,"多管管孩子,瞅瞅,都脏成啥样了"。换来的就是"忙,顾不上"。那几年,是表姐财富积累的爆发期,活快还好,几个厂里都挣着要货,家里除了添机器,还请不少工人。那天,等表姐忙完,想起晓珂,喊,没声应,慌神找到的时候,晓珂睡在皮子堆里根本不醒,脑门滚烫。就是这一场毫无征兆的烧,带给珂的却是一生中最致命的伤。
表姐和表姐夫这次是把家底扔在了南来北往的火车干线上了,加上后来亲戚们凑的碎银,一并换成了天南地北五官科的厚及比尺的病历。这一场又一场带着希望的奔赴,都指向了一个结果~失聪,还有没有什么希望,就寄予以后科技的发展吧。
幼儿园是没人接收,自己在家带,但是基础的教育要接受吧。不用商量,表姐和表姐夫坚决送晓珂去聋哑学校读书。这对于一个无固定收入,无生活保障,无远见卓识的普通人家来说,是表姐一家在自己认知范围内能给孩子的最大补偿。以至于后来决定再要个孩子,也是安排在自己百年之后给女儿留的另一个拐杖。
那时的晓珂,除了听不到,不张口的话,和其他的孩子看起来并无二样。清秀的五官,齐眉的短发,尤其是那双眼睛,少有的清澈纯真。(我记忆中她一直是短发,估计是好打理,甚至每天梳与不梳都一个样。)
城郊,是我们这些城里住的孩子撒野的绝佳之地,她家自然便成了我周六日及暑假的落脚点。也许就那时候,我俩才结识了一层平等的友谊,虽说我是她小姨,但是她从来也不会喊出来,标示我们辈分的上下。
她领我去菜地捉虫,烤了给我吃。地里的瓜果,哪个新鲜摘哪个给我尝。池塘里的莲蓬,菱角,树上结的果子,只要我想试试的,她都有法搞到给我,在这游戏中,似乎她是个照顾我的大孩子,所有的这些都成了我们每天黏糊在一起,玩到黑还不回家的诱惑。
有次我新穿了一条白色纱裙去她家玩,她从煤堆里窜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新裙子,赫然一个乌黑的爪印留在上面,让我气的冲她一阵吼,表姐说,这是她表达欢喜的一种方式。后来,我给我妈讲了,我妈听后,不声响的又去买了条红裙子,让我捎给她。记得,她穿上那条红裙子,臭美的在原地转圈,嘴里不停的哇哇叫。
表姐在旁边偷偷抹眼泪。因为给她看耳朵,家里的生意断了,机器卖了,还借不少亲戚的钱。给孩子能添置的物件是少之又少。孩子虽小,但是眼里有活,心里有事啊。作为父母感觉亏欠孩子太多,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明白的。
那个夏夜,我们俩个睡在院子的凉席上,看着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院中忽隐忽现的萤火虫,听着野草丛中的鸣叫,闻着墙角那支小细桂花树散发出着的幽香,手拉着手,没有一句话,就那么静静的躺着,甜甜的睡去。
县城里有所特殊教育的聋哑学校,只是地处偏僻,和表姐家的方位几乎是对角线。太小的孩子,还不能寄宿。对此,表姐和表姐夫开始了早送晚接。北方,春夏秋三季都好过,唯独冬季,碰上天阴地滑,雨落雪下的时候,对于骑单车的人来说,着实是一种考验。特别是结霜上冻的天儿,摔倒磕伤更是家常便饭。那些日子,孩子陪着大人磕伤了几次,甚至一次摔倒了沟里,到医院缝了几针。
后来,晓珂学会骑单车,自己来往这段路。这几年的求学,带给珂是可以自己看书,写字。后来,她自己学洗衣服,学烧饭,学一切其他正常孩子做的一切。
时光不曾老去,而我们会慢慢长大。
我的学业越来越重了,我们见面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听说她不上学了。
"妈,姐咋不给珂读啦?"
"咋不想啊,原来读的时候,国家有补贴,再说也不用跑出城,现在基础的读完了,再读,不但要到外地,费用也太高啊,她弟也要读书,算算负担不起呢。"
"俺姐都没问问民政部门吗?"我还对国家救助部门抱丝希望。
"有,那能顶啥事啊。"是啊,所有外界杯水的救助,对于日需三餐的人家来说,实在是难解一时之困。
"那俺姐咋安排珂?"
"给她想着学个手艺啥的,不能饿着啊,不用风吹日晒的,自己个能养活自己就行啊,虽说还有个弟,可是以后他也会成一家,弟媳嫌弃不嫌弃谁又咋知道呢。"我妈也是心有戚戚然。
"那她想学啥啊?"
"她想干啥,你猜。"我妈一脸的神秘。
"干啥?珂打小就有主意,让我猜,我还真猜不到呢。"
"学扎社火。"
"社火?"我印象中最初的社火,就是送葬队伍中的那些花圈,扎的纸质的牛羊牲畜,金童玉女等等。其实我每每看到那些东西,从心里就有点说不出的极力想躲的怵。
"这是女娃学的活吗?说好听点,也是手艺,学会了也不愁饿着,可是一个未出闺的女娃子来学这个,以后找对象,人家忌讳不忌讳呢?"
"这行业不错啊,妈。市场多大啊,哪个活着的人走了后不用呢,你瞧,隔壁的老太太们闲时不还在帮加工"金元宝"吗?谁忌讳咱,咱不找谁,靠自己本事养活自己,真好。"
"你俩就一个德行。"哈哈,我俩就一个德行。
社火,是流行于民间的一种民俗活动,在我们豫中大地颇占一席之地。电视剧中常见,送殡的队伍中,打头走的那些人,有撒纸钱的,有抬着用纸扎的各种的玩意的,最早的用品,无非是板箱立柜,猪狗牲畜,丫鬟仆人这些。如今的社火,比之前,则发展的是日新月异。大到四合院,小洋楼,小到手机,ipad,奔驰宝马,家用电器,一条龙的全套。更有甚者,给送上麻将桌,外搭一副牌,几个陪打牌的美女。
原来会看的人都通过送殡队伍的长短,陪烧社火的多少,来判断这主家的身份,地位,后人的家境如何,殷实不殷实,儿孙孝顺不孝顺。如今,只要有钱,就能打造这排场,任你生前对已逝之人多么的不恭,一场热闹的送别足以帮你弥盖你所有的不孝。当然,这些年社火的价格也是"噌噌"的上窜,很多物件,已非寻常人家用的起了。
我很欣赏晓珂的眼光,决定趁着周末的下午去找她聊聊。
见到她时,正在家帮表姐家大扫除,渐入深秋,她帮把要用的被褥拿出来再翻晒翻晒,院子里搭满了衣服,看到我,丢掉手里拍打被褥的棍子,跑向了我,再次抓住我的胳膊"哇哇"的叫起来,我翻译不出来,她手舞足蹈的样子,我也领会不了,"亲你呢,有空就给我比划问你学上的咋样了?"表姐给我说。她变了些许模样,个子又高了些,一米六多了吧,头发也留长了,梳个小马尾在脑后,头上别了个蝴蝶结发卡,看起来俏皮多了,唯有那双大眼睛还洋溢着满眼的纯真。"平日里就说你待见她,昨天说要出去拜师了,多久回不来,想去找你,又拍耽误你学习……"表姐在一旁说着珂对我的种种念想和不舍,不知道珂她是不是懂了,脸上瞬间布满了不好意思的红晕,"呜呜"的摆手不让表姐继续说下去。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想哭,好似我身边的一件常物,虽未时时相处,但一天突然找不到了而带来的怅然若失。
秋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我俩就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珂顺手摘几坨晚熟的葡萄洗洗端给我,又给我拿了一张纸和一枝笔,我把想问的问题写给她,她在问题后面答给我。笑,点头,摆手,打架,这些简单的肢体动作加上我的半猜半想,我们就这样交流着……那个下午的阳光也从葡萄的枝桠间调皮的穿梭而过,把我们的影子斜斜的打在地上,慢慢变长……
"我不想吃闲饭,我想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我爸妈给我再操心,也不想他们内疚,学社火我觉得竞争小,再说不用说话,挺适合我……"这就是她简单的思想。我心里涌起欣慰的酸楚。她只是想按正常的方式来做自己啊。这酸楚更多是命运带来的磕绊,这欣慰却是珂倔强信念带来的不屈。
院角珂打小种的那棵桂花树又粗了一圈,散发的香气更令我心旷神怡。是夜,我们闻着氤氲在夜风中的香气,趁着皎洁的白月光,给珂讲我早已生厌的学业,……我无力摆脱的升学压力,我年少的困苦……珂在我手里反复划着"不要放弃",又指指我的心,她的心,我不知道什么是灵魂相望,却在今日想起,依然流泪两行。
说到底,当年我对她的感情,爱护还是多于怜惜。若干年后,我还觉得在这个小人的内心深处,有颗孤苦的灵魂,她虽用言辞堆砌不了自己的思想,却能赋行动予五彩的光环。我想安抚这个无依的灵魂,其实更多的是想安抚自己,依如自己那个深夜的孤苦。
再后来,我就一直在外讨生活。关于珂的消息,这都是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
"她学扎社火的师傅,也是个残疾人,师傅是好人,一手一眼的教,加上珂的聪慧,没半年都能给师傅搭上手了,还创新不少花样。"
"珂也恋爱了,找的是临县的一个农村小伙子,正常人,就是爹走的早,一个娘拉扯兄弟两个,日子不宽裕。碰上珂了,满眼的喜欢呢。"
"珂结婚了,靠自己扎社火的手艺在城里先租了门面,有了孩子,婆婆给带着,听不见,不会说,也没了吵架拌嘴。两口子齐心的很,这不,才几年啊,又买了房,添了车,你姐是不用咋操心啰。"
拼凑着这些,我好像看到珂的一副上孝父母,下爱幼童其乐融融的生活照。这才是她真正的幸福,曾经乱麻般的前路硬是被扯出一条小径,心灵虽被荆棘扎过,却难掩从容的应对,这是个普通人的坚强,也是我的榜样,虽说以后的时日我们再鲜有促膝,但在我无数个惶恐的深夜里,"不要放弃"却一次又一次荡扫了着我心中那一个又一个障碍。
也许,这世间那多的人和事,就是等我们亲身换算过,才让我们知道与自己的所得到底等值不等值,不要放弃,最终是为了得到属于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