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黄昏】第四十九节,只身赴港

当游轮驶离岸边的时候,动力的声音几乎掩盖了一切,四面的海水朝我蜂拥而来,我望着远处的一个巨幅广告牌发呆。

它矗立在一片山洼边上,墨绿色的树林背景异常冰冷,画幕上一双湛蓝色眼睛却热情非凡。她戴着一副硕大无朋的金丝眼镜,五官端正,睫毛浓密,一头褐色秀发披在肩头,脸上挂着一丝为离别准备好了的微笑,我能从这个异国女郎的头像上看到一种果敢而又永不褪色的温柔。

然而,我急匆匆地离开了她,她的样子越变越小,越变越模糊。我那被最后一杯金酒迷醉的视力像灰烬一样不断生长,长成奇形怪状的灰扑扑的人影儿,一个一个地堆叠在对她的印象上,她越来越扭曲,阴郁,如年满七十四岁的执拗老妪,最后消失在那层灰扑扑的粘稠的水气里。

疯狂的聚会往往都在夜晚举行,当闪烁的灯光和一阵一阵轻柔的海风参与其中,即使音乐与嘈杂的人声再聒噪,即使有太多的人都怀着一种慕名而至却又毫无寸进的期盼来到这里,也不会影响他们游走于女人和美酒之间的热情。我站在离七叔府邸远处的海滩边,遥望着如宝石般耀眼的灯光笼罩着那方圆百米的明亮草坪,就像看着一束白百合花从天上降下,整整齐齐,慢慢张开花瓣,尽情开放。

小提琴曲一首接着一首,双簧管和短号时不时地硬着嗓子来两下,一个吹萨克斯的男人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在人群当中,矮挫的双腿在夜色中仿佛踩着了魔法的节奏,他走走停停,偶尔为某个贴面过来的女人轻轻地摇晃肩膀,也为某个哀伤的旋律皱眉摇头。他着装得体,深色外套里雪白的领口光彩照人,人们时而为他鼓掌欢呼,时而为那斗转直上的演奏胆颤心惊。

但大部分客人手里端着容易混淆的各种酒水,即使如水果酒,啤酒,高度烈酒之间存在巨大差别,一口口地喝下,因为他们只是为了喝醉而来。我宁愿将某个用双手捂住胸口装激动的女人,看成是一个急于解除胸扣勾引男人上床的轻佻舞伴,她们俯身翘臀的模样,像极了一棵长不高的罗汉松。

一群刚从海水里嬉戏回来的男女客人,身上光溜溜地从我身边走过,他们调笑的声音一度将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盖了过去,这让我不得不捂住另外一只耳朵。等我转过头来再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幽暗的夜色熏陶成一种颜色,让我分不清楚他们到底走到了哪里。

有八到十位上了年纪的老年男人坐在一个铺了雪白桌布的圆桌旁,比香水味道还要浓烈的烟草香味飘在头顶。桌子摆在最远的角落里,不怎么抢眼,就像这群人的年龄,但离那两栋白色楼房更近一些。有人离席走进白房子里去,便有另外一个人坐下。

桌子中间摆了一盆硕大的鲜花,唯一摆在桌面上的鲜花,就像高高隆起的喜马拉雅山顶。一位殷勤的侍者围着这个桌子伺候着,为刚刚空出的酒杯里倒上酒水。一位因为喝醉酒数错桌子的女人正要走近桌子,马上被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拦腰抱住,拽出很远。

七叔曾说,人类智慧的表现,就像空中闪没的闪电,若能抓住它,就能永见光明。这是一群自以为手里抓着闪电的男人。包括之前的我。

除了这群排着队等候见七叔的人,这是一个宽容的酒会。

所有丘比特公司的元老和新面孔几乎都聚集在这里。只要你有足够的胆子,不管你是怀着偷鸡摸狗的用意,还是怀着木讷迟钝的心情被周围争奇斗艳的灯光、色彩、音乐搅得头痛不已,为接近某位大人物暗自打气,你要是想,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典型的中国黑帮特有的风度在这个夜晚节节攀升。

不要去管那些女人的身份,她们只是在空气中飘来飘去的香水味道。你需要关注的是那些走来走去的着装不凡的男人们。

我尽量低着头,将自己藏在黑乎乎的电话岗亭里,手里捏着一根用最后一块钱买来的廉价烟。刚刚换上的黑色衬衫和白色西裤,被水弄得湿淋淋的长发,硬朗的鼻子,还有因为仇恨而收敛光芒的眼神,都留着一股塑料袋的刺鼻味道。我敢说我比站在沙滩上的保镖周正多了。

当我潜了足够长的水路,避开耳目,混在夜泳的客人之中钻进这片沙滩的时候,一位腰带上别着手枪的保镖看着我,朝我鼓鼓囊囊的花裤衩露出奇怪表情,一步步走近电话亭。

男人有些时候,需要一些刺激,但不要在早起撒尿的时候干这样的蠢事,这样只会让你为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苦不堪言,我对他笑着说。他没有回应我的话,倒让旁边的一个丰满得像泥娃娃的女人笑得合不拢嘴。

“别以为你能搞出什么事情,警察和黑道都盯上你了,你能活着回来就是今晚最大的新闻!那两个行踪可疑的家伙,百分百是一条路上的,有了些眉目,但还来不及查清楚。”李国华在电话那头说道,“不管是墙上还是枪上都留了同一个人的指纹,如果不出意料,所有的谋杀证据都会指向你。你大概以为昨夜的某个时刻有人好心把你给忘了,你以为事实和你想象的一个模样,但事实是,你被灌了大剂量的安眠药。至于你是怎么醒着走出来的,只有鬼才知道。我要是你,我会一个猛子扎到夏威夷去,就在今晚。”

“安眠药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有个人想你死,有个人想你活,但终归都得死,你死只是早晚问题。”

“最好的结果是什么?”

“一等一的死罪,千真万确!警方办案的原则就是用有限的证据解开同等的谜题,或者真相。至于其它的,能办一桩是一桩。留心那两个人,在没有拿到证据前不要大张旗鼓,你得小心点,你该逃走,识相点儿。”

“我走不了了,也没想过要走,谢谢你!”我郑重地感谢他,我头一次这么说。

李国华还想说什么,但我挂断了电话。

望着远处的沙滩,浪花不是很激烈,在白色反光里掀起的潮头很低矮,就像原野地上的麦穗轻拂,四周夜色浓烈,头顶上星光黯淡,只因酒会的灯光夺去了它们的光芒。

然而,我的眼睛却发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景象,所有电灯的闪烁节奏,都在附和着我心跳的速度一层一层地往外传播,仿佛回潮的海水冲向岸边。

我被那些耀眼的灯光照得睁不开眼睛。我朝着那位还站在岗位上,但早已经被我弄得心神不安的保镖走了过去。

“听着,小鬼,你的出身不比我低多少,但就是做得不够好。你不该老是盯着一个在电话岗亭里说了不到三句话的客人不放,这样很不礼貌,就像你盯着我的裤裆哈哈大笑一样。”我对他说。

“先生,你的衣裤是在电话厅里藏好的吗?”他警惕地看着我,看上去有些犹豫,有些不敢确定的东西在阻止他做决定。换作谁遇着我这样的男人都会感觉很棘手,特别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夜晚,眼神温柔,双手凌厉,像一位刚刚和老鸨谈成一笔好生意的处于性幻想中的亢奋男人,所以他在为我刚刚套上的衣裤犯愁。

他向后退了一步,从腰里拔出一把枪握在手里,脚底发出沙子的响声,活像一个第一次接客的嫩鸡崽。

“每个人都有个出身,就像每部小说都得选好从哪个字开始一样。你以为读到的每句话都很平常,可以选任何一个字开始往下写,但它就是精心选好的,从用的第一个字开头,就注定了只能用另外一个字结尾,一对一对的,像生和死。

这就是我们的人生,黑道人生,必须装潢得像是精心排练过。

你是保镖,我是打手,这是道上的名片,都得有,这些迟早会影响你讲述故事时的心情和嘴型一类的东西,编造好了会让你看起来更壮观。

对于干黑道这行的人来说,打手和保镖都挺值当,没有更好的选择能说明你适合干这行,即使像七叔这样的人物,也毫不避讳说自己是落难街头的小乞丐,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更壮观。黑道人士都喜欢这样形容自己的出身,这样能为自己增添传奇色彩,搞得好像如果结果不是现在这样,反而会是一种错误,老天犯下的过错。我们的起点要比他还高上半分,我们大有可为,你不该盯着我的裤裆不放。”

“不能这么说。”他用鼻孔哼了哼,小心地说道,好像生怕我们的话传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现在好了,丘比特公司上市了,没有一个人再愿意提起过去。大家开始学跳舞,讲客套话,看军事报纸,关心国家大事,大字不识的人学着签支票,抽雪茄,穿镶金边的圆领衫,一个个搞得就像都是出了名的光棍,佛家弟子。为什么?”

他瞪了我一眼,没有答话,握枪的手垂在一边。

“香港现在属于我们了。如果我俩能恰好在凌晨零点的时刻站在松软的沙滩上,在这里,望着飘在空中的烟花,它们在空中爆炸的烟火能为你即使准备了一百多年也准备得不够好的笑容增添神采,四处飘荡。

做一个读得懂故事的人很难吗,你还傻愣愣地站在这里。你得选个正儿八经的行当,别学英国佬那一套。你迟早得放下手里的枪,最好是现在。”我悄悄地朝他走上一步,用从电话厅里得来的塑料壳子的打火机点上一根烟,递给他。

他摆手拒绝,可那只手被我当成扔给我的麻绳,我顺势将他拉入怀里,用虎口扣住手枪的击铁,用手掌击中了他脖子上最软的地方。他不省人事的时候温柔得一塌糊涂。

一把黑乎乎的五四手枪,纯钢制造,很笨重,握手上包裹的硬壳塑料能让我找到劣质牙套的感觉。因为穿透力太强,它不太受人喜爱,喜欢杀人的人都希望将子弹留在死人的身体里,而不是像溜溜球一样到处蹦跶。八颗铜壳子弹摆的很整齐,没有上膛,和枪的模样一样硬。

要么不要带枪,要么就得将子弹上膛。这条规矩早该写进他的脑子里去,我朝着他嘀咕了一声。

我打开保险,往复拉动枪栓,朝着海面的方向扣动扳机,扳机间隙很小,撞针响应很快。我将弹夹推入枪壳,将子弹上膛,插入腰间的皮带里,藏在黑色的衬衫下面。

我不知道我为何会突然这么做,我是一个从来不用枪的人,可能是因为这把枪曾带给我一些危机,也可能是因为天气或者其它的某种暗示,还有可能是因为兴致,我就是这么做了,毫无理由,就像在这个夜晚我突然来到这里。

我用手指梳头,捏捏鼻子,将喉咙间因为海水带来的不适连着一口痰吐在沙滩上。

等我做完这些,离七月开始的头一天结束不到两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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