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早已模糊,这么多年过去了,模糊的又岂止是照片?
2017年10月27日 星期五 晴
大红的喜字闪着幸福的光芒。她坐在这光芒之中,很安静。前来庆贺的人早已散场。我站在角落,冷眼看着这一切。
“你......”她的脸通红,手不停地绞着雪白的手套。
我拿起速写本,写道,“你先睡,我还有事。”
她盯着速写本很久,泪终于出来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要娶我?”她将雪白的手套狠狠扔在地上,极力压低了声音,“你说,为什么要跟我结婚?”
她的脸通红仿佛要渗出血来,眼眶的泪就那么悬着。我摇了摇头。飞快地写道,“不是我要娶你,是家里人的意思。对不起。”
她夺过速写本,扔在地上。双眼怒睁,全然没了方才的娇羞,“你不同意,他们会逼你?从没见过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更何况这是人生大事,你不仅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
铿锵有力的话重重地打在心头,每一句话都切割着我的心脏。我把手藏在兜里,紧紧握成拳头。
“我已经够委屈了,嫁给一个哑巴。没想到你这个哑巴还看不上我。你让我怎么活?”她扑通坐在地上,婚纱宽大的裙摆瞬间变成了一朵白色的花,瘦弱的她缩在花朵中间,越发显得可怜。“我有什么不好?一个个都看不上我?我告诉你,我们都结婚了,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你都别想甩开我。”
她耍赖似得将高跟鞋甩的老远,撅着嘴,泪终于落下,厚厚的脂粉被冲出一条深深地痕迹。
我笑笑,蹲下身,捡起地上的速写本,笔就那么悬着,很久都没有落下。
“无话可说了是吗?告诉你,要不是我妈说你是独生子,又读过大学,我才不愿意嫁过来呢。好在,你长得也不丑,就是瘦了点,矮了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脸上的泪还没干,脸依旧通红透着些许的紫色,嘴唇也越发红了。见我一直盯着她。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我长叹了口气,写道,“对不起。结婚这事,是我不对。我真的不想伤害你,可时间的齿轮显然将我们拴在了一起。以后,你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可以提出离婚。”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涨红的脸逐渐变得苍白。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在雪白的婚纱上,顿时晕成一个圆。“可,就算是家里人逼你,你不也同意了?你既然答应了娶我,为什么今天又说这些话?结婚前怎么不说?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她仿佛没了斗志的公鸡,垂着脑袋,精致的盘发有点凌乱,头顶的皇冠闪着冷光。我起身,将耳朵贴在门口,寂静的夜,忙碌一天的她已经睡去。我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
我将盒子放在地上,盘腿坐下。
“这是什么?你要跟我分享心事?”她的声音带着喜悦,“可惜,我的心事都锁在我妈妈家了。如果有机会我也要跟你分享我的心事。可是,我妈妈说,我的心事这辈子都不能告诉你,否则你会跟我离婚的。”
我拿起速写本,犹豫良久,写道,“我将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先闭上眼睛,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她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她的脸很小,妆容早已斑驳,假睫毛一抖一抖。我笑笑,打开盒子,掏出准备好的胶带,飞快地将她的嘴堵住。
她猛地睁开眼睛,手却被我牢牢抓住。她使劲挣脱,却因为力量的悬殊最终败下阵来。我轻松地将她的手扣在后面,绑住。我仿佛身经百战的刽子手,不慌不忙地准备最后的盛宴。
她狠狠地看着我。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久违的声音,瞬间拨乱了我的心。
她睁大眼睛,忘记了挣扎。
我笑笑,“我也不知道多久没说话了。我的声音很怪吗?”
她点了点头,又迅速摇了摇头。
“你不要害怕。我把你的嘴堵上是怕你乱叫,绑住你是怕你乱跑。你不要害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拿起盒子里的相框,“你看,这是小时候的我。”黑白照片早已模糊,这么多年过去了,模糊的又岂止是照片?
“你知道旁边是谁吗?”我指着旁边带着帽子的人,“他是比我早出生半个小时的哥哥,这才是你今天要嫁的人。”
她的喉咙发出一声低吼,脚不停地捶打地面,卧室的地毯隔绝了她挣扎的声音。
我摸摸她的脑袋,盘好的头发打了太多的蜡,摸起来有点扎手。“你不要动。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的。千万别动。”
她一直吼叫,所有的愤怒都挤到了喉咙,却因为嘴被堵上而变得低哑。我越来越满意自己的做法,这一切仿佛在梦里演练过数百次。
终于,她累了,血红的眼睛有点吓人,过分扩张的鼻息喘着粗气。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骗我自己。”我坐在地上,将婚纱摆好,“我还有个哥哥,二十年前,我们在河边玩,他掉进河里淹死了。我妈受不了打击,开始变得疯疯癫癫。她不准我留长发,不准我穿裙子。我是个女孩,可她故意忽略这一切。”
我的声音逐渐恢复正常,这么多年没有说话,身体却记得这一切,“你或许要问我爸去了哪?我妈是不是告诉你他早就死了?其实没有,他正在监狱里服刑。哈哈哈,可笑吧?因为杀死哥哥的人就是他。其实,应该是误杀。算命的说他这辈子有两个儿子的命,可偏偏只生了一个。当时的政策又不能再生,他打起了我的主意。趁着我和哥哥在河边玩,故意推我下水,没想到却将我们俩弄错了。我命大啊,可这份命大却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她脸色苍白,眼睛逐渐变得没有光彩。
我摸摸她的额头,又拍拍她的肩膀,“你不要害怕。你知道吗?小时候理个短发还能装成男孩子。大一点怎么办?我的声音、样子,甚至身体的变化都告诉妈妈,我是个女孩。可她不信。她不准我说话,不准我留长发,不准我穿裙子。你知道吗?所有人都以为我是哥哥,所有人都以为当年被淹死的人是我。我第一次来例假时,是在学校。我趴在桌子上,清楚的细数身体每一次抽痛。我不敢进男厕所,也不敢进女厕所。我坐在位子上,捂着肚子将所有的疼痛都埋进心里。放学时,我看到了凳子上的血迹。我吓坏了,背起书包就跑,身后的同学哈哈大笑,‘快看,他屁股有血,是不是生孩子了?’我跑得很快,身体仿佛虚脱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靠在床上,愤怒逐渐消失了。
“但我没死。我跪在妈妈面前,流着泪,告诉她,我是红儿,哥哥已经死了,可妈妈冷着脸,一言不发。我告诉她,我的身体流血了,我要死了,可妈妈依旧冷着脸,一言不发。我告诉她,我是个女孩,我要穿裙子。妈妈拿起拖把使劲抽打我的身体,一边打一边说,‘你个扫把星,别来纠缠我儿子。赶紧滚。’疼痛感让我清醒,我抱着头,身体的血已经透过衣服,一滴一滴撒在地板上。触目惊心的红像极了今天的颜色。最后,我抱着她,大声说,‘别打了,妹妹已经死了。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军儿。’她手里的拖把,应声而落。她将我拥入怀中,‘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现在带你去医院。’我贪婪的吮吸着属于她的味道。那份温暖,一直陪着我。我想只要妈妈爱我,男孩、女孩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把玩着她的婚纱,精细的手工,触手的柔暖。她仿佛一尊菩萨端坐在莲花座椅上等着我的膜拜。
“后来,很多人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喉结。你都不知道十几岁的孩子对别人的异样有多好奇。他们总是在背后悄悄议论我,虽说是窃窃私语却又故意让我听见。我回家,将书包扔在地上。她静静地将书包捡起来,把我拥入怀中,‘儿子,妈妈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你要听话,你妹妹已经死了。我对不起她。’她的声音很轻。我贪恋她的温暖,贪恋她将我认作哥哥时的温柔。我妥协了。高中、大学、甚至工作后,我总是独来独往,守着属于自己的秘密。你知道吗?当她提出让我娶你的时候,我才真的慌了。我怕,我怕自己死守多年的秘密曝光,我怕失去她那份温暖。”
她仿佛睡着了,头靠在床上,脸上的脂粉早已掉光,露出原来的样子。她是妈妈给我找来的“老婆”,我轻轻抚摸她的脸,触手的温暖像极了妈妈的感觉。“你别睡。听我说。你知道吗?一开始,我不同意结婚。我怕害了你。可她将头埋进我怀里——她已经老了,身体逐年缩小。我抱着她,听着她的哭诉,‘儿子,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妹妹已经死了。你这么大了还不结婚,是想断了咱们家的香火吗?这让我有什么脸面去见死去的列祖列宗?’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春日的雨点落在心头,打乱了我所有的理智。我拍着她的后背,告诉她,‘妈,我娶,只要你喜欢,我娶。’就这样,我们结婚了。可我害怕。刚才敬酒的时候就一直害怕。很多人开玩笑,教我制服你的办法。我做不到,因为我跟你一样。”
她睡着了。
我轻轻解开她的手,她没有醒。我轻轻撕开她嘴上的胶带,她没有醒。我推了推她,“你别睡。我听你说。”她的身体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倒下了。我慌了神,使劲拍打着她的脸,触手的冰凉传遍身体的每根神经。“你别睡。起来!”
我哆嗦着站起来,跑向妈妈的房间。“妈,她,她好像死了。”
黑暗中,一片死寂。我摸索着,打开灯。“妈,她,她好像死了。”
干净的房间,没有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