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隔许多年，阿媛终于借着年假回家一趟。
其实并不是找借口说什么平常工作忙，没时间，阿媛下了班就有大把的时间，刷抖音，追剧的工夫，足以让她回家很多趟。但她只是不愿意回去而已。
家里有啥啊？一个开车一个小时就能在市里绕一个来回的小城，商场里挂着的是十几年前就见过的衣服，美食城的桌椅板凳随手一摸都油腻腻的，就连这里最高档的电影院放在别处，估计票价都得打半折。
阿媛记得高中早恋的时候，和当时的小男朋友约会的地方，都只是家门口的公园而已，而差不多十年过去了，那里依旧是现在的小孩子们约会的绝佳去处。
老旧的建筑和道路上，走着老旧的人，流淌着老旧的回忆。
阿媛讨厌死了这种老旧的模样。可让她更讨厌的，是去到外婆老旧的房子。
2
“哎呀，胖了这么多啊！”
房老太一见阿媛，简直高兴地不能自已，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如果“讨厌”是个进度条，就这一句话，足以把数值拉到爆表。
阿媛还没来得及的寒暄，便被生生噎了回去。
“……呃……哈哈哈……”阿媛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我没胖啊……比中学的时候瘦了很多呢。”
“那不会！你小时候那瘦的！现在胖的哟……你瞧这胳膊圆的，肉都颤呢，看，一颤一颤的哟，”房老太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拍了拍阿媛，像拍着以前家里的猪羔子，“你看这肚子，胖的哟，肉乎乎的，这么多肉！”
3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阿媛此时真的怒从心头起。她默默地从房老太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静静地朝着沙发走去。
“你看那大腿，走路还抖呢！在那边吃得好啊？”房老太丝毫没有体会到阿媛的情绪，一边笑嘻嘻地跟着阿媛，一边还在说她胖的事情。
老人评判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大概就只有一个标准：胖不胖。胖了就好，越胖越好，那意味着不缺吃不少喝，就是幸福健康。
可这对阿媛来说，基本上等同于“社会性死亡”，还是公开处刑的那种，阿媛真的后悔回来了。
4
“过得好不好啊？一个月开多少钱啊？”房老太许久未见外孙女，高兴得不行。
“哦……刚换了工作，一个月5000多。”阿媛暂时收了脸上的不悦，回答道。
“那也不多啊，那你买车了没啊？”房老太问。
“还没呢。”
“房子也没买啊？”
“是啊，租的房子。”
“你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没买上房子啊？”房老太只觉得不解。
阿媛简直大跌眼镜，外婆口中的房子，好似大白菜一样物美价廉。
“那车也买不上吗？”房老太更困惑了，没房没车，在那大老远的地方上班，还得租房子，图啥？
“……嗯，也没买上。”阿媛的心情几乎已经到了冰点。
“那你图啥啊？”房老太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困惑了，“你看你表哥，刚上班三年，房子车子都买上了。还娶了媳妇。你对象也没有呢吧？”
阿媛不禁翻了个白眼，强压住怒火：“啊，没对象。咋了。”
“可快找吧，要不然再大点，该生不了了。”这是房老太最愁的事情，她那个时候，15岁就准备嫁妆嫁人了，现在这阿媛都过25了，还没对象，怎么行呢。
5
阿媛这回真感觉血压有点高了。
她打着哈哈敷衍过去，眼睛开始在桌子上左右乱瞄，试图找点什么吃的来掩盖尴尬。
房老太一下子注意到了阿媛的动作，立刻起身，拿了两块巧克力糖递给阿媛。
“来来来，快吃点，特意给你买的！”房老太还不闲着，拿着酸奶递到阿媛的手中，“快喝快喝，你来了我才拿出来的呢！”
阿媛接过酸奶，拧开盖就开始喝。本想着败败火，结果刚喝了两大口，觉得好像味道不太对。为了确认这个怀疑，她看了酸奶一眼，又抿了一小口。
果然不对。阿媛有些诧异地转动瓶身，终于看到了生产日期，经过简单的计算，不偏不倚，恰好过期了两个半月。
接着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6
“这……过期了啊？！”阿媛简直震惊。
“啊？是嘛？！”房老太的震惊程度不亚于阿媛，连忙接过了酸奶。
“哎呀！可不是嘛！x他娘的，咋过期了呀！”房老太突然之间怒不可遏，她省吃俭用，精打细算，可这酸奶一坏，一下子全没了！这得瞎了多少钱呐！
看房老太开始骂骂咧咧，儿女们赶紧劝说了起来：
“没事没事，过期了就不要了嘛。”
“给你买了那么多，干嘛非得喝这个。”
“上周不是给你买了新的酸奶吗？”
“还给你带了蜂蜜和烧鸡，没事没事的！”
7
好容易劝住了房老太，看着她骂骂咧咧走进里屋去，阿媛深呼吸了一下，低头打开了巧克力糖。刚喝了过期酸奶，她觉得自己急需一点甜的治疗一下心理创伤。但她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她还会受到下一波心理创伤。
糖纸一剥开，四五条白色的肉蛆正在褐色的巧克力上缓缓蠕动，旁边整齐地堆着一小堆不知是粪便还是卵的小颗粒，随着有些粗暴的剥糖纸的动作，甚至有那么一两条蛆，连着小颗粒，一起甩在了阿媛的手上。
柔软又恶心的触感，让阿媛只觉得全身一麻。
她触电一般丢了巧克力糖，立刻站了起来，眼神不经意间扫到了表哥和表姐身上，表姐琳琳憋着笑，走到了阿媛旁边坐下。
8
“她这些破玩意我们都不吃的，几块钱一斤的糖，而且不知道放了几年了。”琳琳悄悄说，“你看那水果，十个有八个都开始坏了。”
“我去……那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些……”阿媛一头黑线。
“所以现在就不吃了啊。”琳琳无奈地笑笑，“我告你啊，刨去你那巧克力糖……”
“蛆克力。”阿媛打断了琳琳的话。
“ok，刨去你那蛆克力糖，这一桌下来，总价估计不超过10块钱。啊，草莓贵点，15块，15块最多了。”
“？？干啥啊这是，这日子过成这样？”
“她肯定又去早市淘那些特别便宜、隔夜的水果了，她不一直这样嘛。总之，尽量别吃，坏肚子的。”琳琳拍了拍阿媛的肩。
9
过一会儿，房老太兴高采烈地又回来了。捧着刚拆封的酸奶。
“来，喝这个！这个没坏！”房老太又塞给阿媛两杯酸奶。
“啊……不了，放这儿吧，一会儿再说。”阿媛近乎本能的拒绝了。
“吃呀你们，都吃！”房老太兴高采烈地招呼着。大家愣了一下，打着哈哈应和着，接着岔开话题，聊别的了。
房老太敏锐地感觉到了孩子们的态度，突然有点失落。
10
今天早上，她早早起床，穿过三条街到了早市，挑挑拣拣了大半天才买回来这些东西。她欢欢喜喜拿出果盘，洗好水果，摆上糖果，还拿出了珍藏许久的酸奶，孩子们不来，她都舍不得喝的。
可她满满的心意，在孩子们眼中，都微不足道，甚至根本不在意，她准备了这么多引以为傲的好宝贝，可是没人稀罕。
“琳琳，吃个苹果！多好的果！”
“阿媛，这梨可好了！多吃点！”
“来来，这还有草莓呢！我特意买的！快吃，可甜了呢！”看着孩子们兴致不高，房老太有些手足无措了，只好推销起压轴的高级商品来。
“来来来！还有糖呢，这多好的糖呀……”
11
房老太急了。
“……你们不知道，草莓得6块钱一斤呢，可真贵啊。我还说呢，贵就贵吧，买点吧，买点，孩子们都来了。好吃！快吃呀！”
看着老人这么卖力地推销着眼前这堆烂果，几个孩子有些不忍心，只得迎合着她，低头吃起东西来。
“嗯……挺好的……”
“那多吃点！快吃，多吃啊！”房老太这才笑了，心被欣喜填的满满的了。
可阿媛的心里只回荡着外婆那一套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的陈词滥调，和一堆便宜到令人发指的腐烂水果。这已经不仅仅是老旧了，而是已经腐败变质。这让阿媛只想立刻逃走。
12
本以为看望外婆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谁想到这老太太又有了事。
没两天，阿媛家接到了舅妈的电话，说是老太太突然肠胃不适，连续坏了好几天肚子，上吐下泻，被折磨得全身无力，已经送到医院吊水了。而因为父母要上班的缘故，为了尽一份心，也只能阿媛去帮着照看。
到了医院，阿媛才知道，外婆之所以住院，是因为吃了过期的烧鸡。不是上次去外婆家买给她的那只，而是好久以前买的，外婆一直没舍得吃。
前两天表哥在，外婆又欢天喜地地拿出来。表哥觉得味道不太对，让她别再吃了。谁知道表哥走后，外婆舍不得肉就这么坏了，又把烧鸡拿了回来。
阿媛真是一个头两个大，明明知道坏了还吃，这不就是自己作的吗？
13
病床上，房老太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停地絮絮叨叨。
“x他娘的，怎么还能坏了呢？可难受死了。这怎么还能坏了呢？多费钱啊，还吃坏肚子了。这怎么还能坏了呢？这身体不是完了吗？吃点肉都不行了，还拉肚了，x他娘的……”
在念叨了不知多少遍以后，阿媛发火了。
“外婆，别再念了好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吃别吃，非得吃！那你怨谁啊？咱又不是买不起！干嘛非得弄成这样？！”
“那你说咋能坏了呢？”房老太还是不死心。
“那我哪知道？！你都放了一年了，它能不坏吗？它要不坏还麻烦了呢！”
“胡扯，哪有一年，这才放了几天！”
“那你非要放它干啥啊？赶紧吃呗！”
“吃啥啊？那不是年不是节的！多好的东西！”房老太也火了，大声嚷嚷起来。
“别喊别喊，在医院呢！”阿媛赶紧说。
“那不是给你们留着吗？我白把你们带这么大了！都不回家，还怨上我了？！”房老太的怒火被点燃，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的。
14
护士一脸严肃地走进来：“医院禁止大声喧哗！老人家病了，家属能不能耐心点？平时不好好照顾，这时候跟老人喊？”
“哎？！不是，你说谁呢？她这能怨谁啊？……”眼看着病房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开始抻着脖子往这屋里瞄，阿媛怂了，她脸皮没那么厚，“行了我知道了，对不起。”
护士小声抱怨着走远了。
阿媛气不过，借口躲进卫生间，委委屈屈地哭了一场。
老太太病了，儿孙们自然是要来看看的。没两天，大家都提着东西，拿上慰问品来看望房老太：
“黑芝麻糊，当早餐吃，对胃好。”
“这小面包挺好的，易消化，给肠胃减少负担。”
“我买了只乌鸡，让哥炖个汤，你肠胃好点就能吃了。”
“这个梨煮着吃，稍微放点冰糖。快点吃啊，不然该坏了。”
“这木耳可好了，炒菜炖汤都行。”
……
病房里的人们都很是羡慕房老太，说她儿孙孝顺，心里惦记她。房老太也高兴，乐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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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阿媛阴着脸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她知道这些东西外婆根本就不会吃，只会留着，放很久很久，放到过期，放到长毛，长虫，然后在某个节假日拿出来，献宝一样地分给孙辈。在举家团圆的欢庆节日里，给大家添上那么一抹浓墨重彩的堵。
“给她这些干啥，反正也是放坏。这不糟蹋东西吗？直接给钱得了，她想买点啥买点啥吧。”回家的路上，阿媛跟妈妈抱怨。
“你给她钱她能买啥啊？肯定又存起来了。而且她也不缺钱啊。你看她缺钱吗？”
“她本来就啥也不缺啊，还说我们不回家。除了我在外地，所有人都每周去看她吧？那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有数不尽的过期零食和腐烂水果……”
“那你不吃就行了呗。”
“那不是糟蹋东西？”
“你给她，她高兴，老人嘛，也就这样了。”
16
年假结束，阿媛要回去工作了。临走的时候，妈妈塞给她300元钱，说是外婆给她的，叫她买几件衣服，再多买点好吃的。
阿媛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吐槽：“买‘几件’衣服不说，还得‘多’买点好吃的？这300元这么经花吗？”
“你外婆一个月估计都花不了300元，在她看来，这可是一笔巨款了。”妈妈调侃道。
回去之后，阿媛拽上小伙伴去了商场，用外婆给的300元，自己又添了点，换来了一些地方特产和糕点零食，还有几袋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和糖果，自己留了两袋，然后打包完毕后，快递回了家里，说是给外婆带过去。
“你不怕糟蹋东西了？”
“不怕。告诉她不吃就过期了，到时候就得扔掉。没准她心疼钱，就吃了呢。”阿媛笑笑，“不吃就给哥哥姐姐，你们也吃。你们吃了，她也高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