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光上层很容易，但不过是换了一批人，不会有什么改变。」　　

　　明明所谓的希望一直都近在眼前，新生的机会属于泥地里缓缓扎根的幼芽，而非远在天边的太阳。

　　刺目的日光穿透枝叶，零散斑驳的光影夹杂着青涩嫩芽与焦枯老叶的气息，静静攀上五条悟的鼻尖。远处传来学生们对练的喝声与脆响，躺在地上的某位老师懒懒地打了个大哈欠。　　

　　难得休假，为了满足可爱学生们对指导的需求，良心未泯的五条悟拎着一小瓶果酒躺到院落草地上，远远观察着一年级生们的动作。　　　　　

　　上次这么悠闲好像还是某年初春，那时的樱花也带着清冽的香气打着圈儿落上鼻尖，两只玉犬并没有待在修炼中的伏黑身边，而是一左一右靠着"熟睡中"的五条悟呼呼大睡。　　

　　「你可真傲慢。」　　

　　将脑海中浮现出的话语一口呼出，五条环住玉犬毛绒绒的脖子将自己的姿势改为侧躺，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　　

　　「五条先生(さん)——」身材仍有些纤细的惠小跑到他身边，一本正经绷住的脸上掩饰不住得意，向他演示刚学会的术式。树影随风而动，光点洒在聚精会神的少年脸上，终于不再具有那么多象征意义，只像是小孩子描画出的幼稚涂鸦。　　

　　「…惠」　　　　　　　　

　　「杀光非术师，建立只有术师的世界…怎么可能会实现？明知不可能做到的事，却非要小气地去钻牛角尖，这就叫做没有意义！」 　　

　　你可真傲慢、五条悟一字一句复述完挚友留下的话语。　　　　

　　「换作是你的话，就能做到的吧？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却要对别人说不可能实现？　　

　　我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剩下的就是竭我所能去实现它。　　

　　想杀我就杀吧，你的选择都有意义。」 　　　　

　　意义是什么，意义从何而来。在五条看来，永远做不到的事没有意义、杀光所有人也没有意义，为什么在那个人眼中，这些事情只要由五条悟来做，就「都有意义」了？　　

　　白昼终结，还有月夜。这个最强消失后，还会有下一个最强，就这么历经了无数好坏，如今这时代里的非术师、咒术师…所有人类面对的境遇难道变化了吗？

　　就算能以一己之力毁掉所有东西，虚无的尽头也永远不会有人类所向往的幸福。　　

　　办不到的。即便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最强咒术师出手，也不能在杀光所有非术师的世界里获得幸福，同样无法做到的还有拯救身陷于苦难的全体人类。仅靠他们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有形之物会消散、鬼神会被封印又解开，昼夜交替、季节轮转，唯有新生的无限潜力能够长存。　　

　　因此玉折之后，学生时代曾念叨着“我最讨厌正道”的五条才会说出那番话。　　　　

　　「老师，我很强。　　

　　可是，只有我自己强还远远不够。我能救到的，只是那些已经准备好接受他人救助的人。 」　　

　　除去被咒灵困扰袭击的人，还有许多无法彻底祓除的咒怨，它们来自无数后悔怀恨、窥不见天光，遭受着苦难折磨的人类。他们的肉身死去，再"重新出生"。　　　　

　　“……五条老师……”　　　　

　　啊啊，是惠。　　

　　记忆的深海中飘来熟悉的低语。　　　　　　

　　「你是，伏黑惠小弟弟吧？之后有什么打算？」

　　「如果我去了那里，津美纪会得到幸福吗？我只关心这个。」　　

　　后来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孩子也死气沉沉，明明只是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在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能否得到幸福，却对抛下自己的生父和自己当前的处境置之不理。　　

　　他蹲下摸摸小孩的脑袋，揉出一团乱毛，小大人鼓着嘴不情愿地哼了几声便安静下来，继续听他的嘱咐。九年过去，那时的面孔早就模糊不清，五条却还依稀记得那天惠的神色。　　

　　如吟游者所深爱的孤月之光一般，虚幻而缥缈，紧系心头①。　　　　　　

　　「你要变强，至少要强到不会被我甩开太远。 」　

　　在触手可得的光辉洒落处，五条悟第一次伸出手、拉住了两道即将消散的小小身影。　　

　　正因如此，才叫做「恩惠」吧。　　　　

　　“…五条老师…喂，五条老师！”　　

　　五条悟半睁开眼，面前是一块背光的人像，随后他又合上双目。　　

　　这家伙，刚刚绝对在笑吧？眼前这个悠然自得的偷懒惯犯让伏黑彻底放弃温和叫醒的方式，他悄悄凑到对方耳边一字一顿地大喊：“五、条、先、生——！！”　

　　然而声音响起的刹那五条就捂住左耳坐了起来，随后刻意放松刚绷紧的身体，即便知道这种把戏早就瞒不过惠，他还是摆出一副刚醒来的模样——从睡梦中被猛地吓醒、可怜无助的五条悟揉揉眼罩，迷迷糊糊地开口：“啊呀…是…伏黑惠小弟弟？今天主动来找我…？”

　　“啊？你在搞什么，睡糊涂了吗？”　　　　

　　伏黑对五条从记忆里挖出的旧称没有半点反应，一如既往的烦躁态度也没有发生任何程度上的变化，他只是继续试图把粘在地上的老师拽起来：“别玩了，虎杖和钉崎有问题要问你。”　　

　　五条就这么被拉起来，精神抖擞地走向远处对练的学生，脑内却冒出个小人不依不饶地对自己指指点点：已经嫌弃到直接无视的程度了吗，不愧是你啊五条悟。

　　啊咧？被嫌弃了…是说我、被惠？　　

　　——噗、怎么可能。　　

　　于是虎杖和钉崎看见伏黑惠朝他们走来，同时无奈地对边走边笑的五条悟投去"祝你健康"的同情目光。　

　　嘴上说着要培养新人，可和对待学生或学徒不同的是，五条悟时刻谨记着他们还是孩子。他是需要在咒术上教授学生技巧、为他们拓宽道路的引路人，是必须在他们迷茫之时拉上一把或给予鼓舞的成年人，是要比其他人更了解学生的优缺点与本真个性的老师。 　　

　　善解人意的悠仁、坚韧飒爽的野蔷薇与温和无私的惠，三人都比常人更加率直，也因此很少产生矛盾，相遇后很快就十分珍重彼此、构筑起密不可分的强烈羁绊。

　　他们会在今后的生涯中继续体会交织着成功与失败的喜悦和懊悔，会得到亦会失去，他们能用真切跳动的心脏和永不停止的步伐，体会所谓生活的苦涩美好、流连于光影交错季节轮转。 他们是咒术师，也该是普通平凡的人类，允许犯错、也被允许成为幸福的人。 　　

　　而最强的咒术师永远不再犯错、永远不会流连。即便如此，他也会偶尔悠闲地翻看抽屉里杂乱的新旧影片，偶尔允许自己的世界变得朦胧。更多的时候，五条悟会任由思绪在脑海里长出纷乱如麻的荆棘，接着穿过它一头扎进梦中长河。　　　　

　　「不要哭啊，我的爱恋之心　　

　　眼泪和你并不相配」　　

　　远方传来婉转的悲歌，或许就来自在童话里都没能获得幸福的那位人鱼公主吧。　　　　　　

　　时至傍晚，五条悟捏起河底闪烁的一粒砂金，一阵微凉将他带回现实，他伸着懒腰看向圆钟——已是晚饭时间。双手插进口袋、上身挺立，今天也迈着自信步伐来到食堂的五条老师开门就看见了聚在一起的四个脑袋和某只巨型胖达。其中坐在伏黑正对面的虎杖突然站起来，举起手重重地拍在桌上，随之而来的是吱吱呀呀的悲鸣。

　　宿傩的气息？ 　　

　　五条此刻已悠悠迈到胖达背后，平静地说：“怎么啦~又在玩什么呢。”说罢虎杖和钉崎便一同转头看向他，前者早已变回平常的那个悠仁。

　　虎杖：“报告老师，这次是60秒心动挑战！” 　　

　　伏黑：“所以为什么非要取这种名字。”　　

　　钉崎：“是我想出来的，怎样？很浪漫吧~”　　

　　疑惑的五条被科普了一番， 似乎是惠问了些难以解答的问题，野蔷薇便提议单身的大家排列组合进行一分钟的十指交握、四目相对，挑战能否发现心动的感觉。虽然希望不大，但没准就能试出一对、完成内部消化呢？ 　　

　　于是恰好有空的真希和胖达也混入其中，几人一起搬上桌凳聚集在人流稀少的饭堂。 　　　　

　　“诶诶~心动的感觉，真是充满青春活力的话题啊~” 　　“那不如五条老师也来玩吧，正好我们人还太少。”

　　人们对这位老师的评价极高，既然他是完美的代名词，那这么完美的老师说不准一个个握过去，大家都能体验一遍被那股强大狙中心灵的感觉！ 干得漂亮野蔷薇，计划通√　　　　

　　“好啊~现在是从惠开始？”　　

　　五条笑眯眯地看着野蔷薇，对方若无其事地举起大拇指：“嗯！其实伏黑的回合刚要结束，五条老师可以抓住尾巴！”　　

　　“喔！Lucky~惠的尾巴、Get！” 　　

　　看着眼前两个神情怪异的人击掌欢呼，伏黑眼角抽搐，沉默不语。　　　　

　　 “一、二、三，start！”跟长跑比赛的裁判一样，虎杖在发令时将手落到二人之间。两条又细又白的手臂平放在桌上，手掌交握竖于正中，伏黑惠抿着嘴和五条悟四目相交，四周的空气都沉寂下来。 　　　　

　　前二十秒，伏黑紧盯眼前仿若星河的双目，感受到沿着对方手掌传来并逐渐将他压制的强大咒力——不愧是五条老师，无论咒术还是表情都无懈可击。无敌、最强，这些总是和眼前人绑定出现的词汇此刻在食堂暗黄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单薄，只有那双眼睛不住放射出强大的力场，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伏黑暗自加了一把劲，和五条暗中开始了咒力的博弈。　

　　面对仍旧略显稚气的那双绿瞳，五条露出游刃有余的微笑。成年人的从容不迫向来容易激起小孩的不满，但作为五条悟他无需考虑那么多，再怎么试图和人们亲密无间，他也会在最危急的时刻化身剑盾、将还未成熟的孩子甩得很远。五条回过神，审视的笑容落在黑发小孩的脸上。　　

　　不过，惠也有在变强呢。 　　　　

　　中间二十秒，两人注视着对方各自神游，极像两个僵硬的木头人，这样违和又搞笑的画面被禅院和野蔷薇拍了下来。　　　　

　　“最后二十秒——”虎杖看了眼手机对他们进行惯例的提醒。 　　

　　刚被叫回神的伏黑微微垂眼接着发呆，牵住的手心又是发热又是出汗，搞得他现在很想撒开五条跑去洗手间。细长的手指与他自己的交缠在一起，时不时调整一下松紧，对方用于握手的细腻指尖好像在缓慢摩挲自己的手背。　　

　　伏黑合理怀疑五条悟使用咒术在他身体里召唤了一团蚂蚁，不仅因为那份触感，对方现在的目光也让他很想立刻叫停。 　　

　　五条悟先是盯了半天——这张熟悉的脸已经不再像9年前的那个孩子，但他知道惠还与从前一样温和坦率，身形和气势上都显现出一点寒芒。　　

　　没正经多久，他的视线就开始在对方身上乱晃。睫毛颤动、眼角紧绷下垂了平常的40%，看来快到小孩子睡觉的时间了。还未干透的发梢说明刚洗过头，他轻轻嗅着空气中微不可察的洗发水香气——还是一直在用的生姜味，余香有些青涩，带着些许他喜欢的甜味，不过后者果然要更仔细才能闻到呢。 　　

　　刚洗完澡的惠在灯光下看上去有些柔软，衣着松散、连衣服领口都没好好系上，就算是夏天也要小心着凉啊！这样想着，觉得没什么好再检查的了的五条悟偏偏突然盯着对方瘦削分明的锁骨和滚动的喉结出了神。 　　

　　唔，好像哪里不太对…五条悟维持着这个状态陷入沉思。 　　

　　到底在看什么啊…！伏黑后背又窜上一阵恶寒，他合理怀疑自己的脖子破了个大洞，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五条盯着他脸部下方露出的正经神色。　　　　

　　“三、二、一，时间到！”　　

　　“哇啊…总觉得跟打了一架似的，五条老师释放的压力有些过头了！”　　

　　 “诶是这样吗？抱歉抱歉~” 周围的大家都松了口气，身在其中的伏黑也如释重负将手抽回，却在半途又被五条摁在桌上。 　　

　　？　　

　　他向五条抛去疑惑的目光。　　　　

　　 “刚刚集中精神的时候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很重要的事，先别动、我再思考一下，是解决特级咒灵的诀窍之类也说不定。” 　　

　　大家了然，空气再度安静下来，似乎都想一睹眼前这位最强咒术师的头脑风暴。伏黑也不打岔，只是看向五条的眼神中有一丝怨念。　　

　　…思考就思考，不能先松手吗？　　　　

　　五条悟仿佛看见脑中的宇宙银河，他竭力寻找刚刚突然闪现出来的东西，想出来但不加以运用也无所谓，只是直觉告诉他必须得想起来——那绝对是很重要的一把钥匙，推开那扇门，说不定就能改变人们的命运甚至颠覆整个世界。　　

　　一秒、二秒…五秒… 　　

　　一定是缺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回想起来，刚刚的场合他在乱看伏黑、手指还扫来扫去撺掇对方站起来打他，于是五条悟把状态调整到四十秒前，在对面人的手背上轻轻敲打，目光瞥向细瘦的肩颈。　　

　　他敲一下，伏黑便抖一下，显然已经难以抵挡五条朝他发出的强大气场，与之同时其他人也都各自退后几步。　　

　　一道灵光打断了五条悟的头脑风暴、要来了！ 虽说在那个东西现形前的0.01秒，心中产生了一瞬的不明由来的后悔，最终五条悟还是选择顺其自然。　　　　

　　「嗯…锁骨就像橄榄枝。」 　　

　　他不禁脱口而出：“简直是伊甸园的蛇与禁果——呃。”　　

　　“啪”　　　　

　　好像听到惠和自己同时发出理智断线的声音，霎时面对面的二者都变成了申请呆滞的2D纸片人，简直是天灾般的降维打击。　

　　啊、原来那不是理智断线的声音，是拳头硬了——五条悟恍然大悟。　　　　

　　在他和惠面面相觑时，其他人也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原来如此，伊甸…代表某样咒具或某个场所的名称，有没有可能是象征义？”　　

　　“对不起，请忘了吧。”五条悟的残魂幽幽开口：“老师正陷入极度的自我厌恶，现在要回去补充快乐能量了。”他缓缓起身把手收回口袋，转身就要走。　　

　　身后传来“五条老师也会自我厌恶吗？”“绝对是骗人的吧。”之类的大声"私语"，虎杖此时也举起手跟着叫了一声："五条老师！"　　

　　“悠仁还有什么事？”　　

　　对方举手发言，一副认真的模样：“那个啊，五条老师知道恋爱是什么感觉吗？”　　

　　五条愣住的一秒钟，野蔷薇朝这位耿直男孩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怎么会知…啊，”伏黑先一步脱口而出，又立刻顿住，“抱歉，想当然的就开口了。”　　

　　“没事没事~正如惠所说，老师我还没有谈过恋爱哦。”　　　

　　“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是「无敌」的~说起来，惠的回合完全结束了吧？一起回去？”　　

　　“…好，”伏黑也站起来，刚要迈出脚步又顿了顿，“我先去趟洗手间。”　　　　　　

　　“伊甸园、蛇、禁果。”回去的路上，伏黑冷不丁吐出三个关键词。　　

　　“…惠？”　　

　　走廊上的月色被切割得规规整整，伏黑叹了口气：“…这算性/骚/扰吧，五条老师？”　　

　　“嘛啊…我倒是没有那个意思。你看，如果把伊甸比作——”　　　　

　　“五条先生。”　　

　　“嗯？”

　　说话的时候，伏黑只是看着脚下的路。许是风也温柔，两人的对话像极了窃窃低语。　　　　

　　“解释什么的完全没必要，毕竟你想东西和做事总是随心所欲，我知道。”　　

　　就算是我也很有自知之明，不会胡乱思考那些麻烦又没用的事，也不想做任何会给人添麻烦的事情。　　

　　五条悟是个极好的人，是很多人的救命稻草，是引领他走向咒术师道路的良师，也是伏黑惠与伏黑津美纪的恩人。　　

　　所以。　　

　　“我都明白。”　　　

　　“惠。”　　

　　五条抓住伏黑的左手，墨镜后闪烁的蓝瞳似乎被夜晚的露水蒙上雾气，他盯着对方被月光打上银辉的面庞笑了起来，声色如同沉底的砂金。　　　　

　　明白什么了？　

　　不知如何发问，不知是在问谁。正如脚下年久失修的木质地板，吱呀吱呀，在这一片寂静中向月光与夜影抛出无声的呢喃。　　　

　　注：①引自游戏剑为君舞ed「孤月」，原句是「如我所爱的孤月之光一般，虚幻缥缈、惹人垂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