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主题文
沿着河流走就能找到家,她始终记得奶奶说过的这句话。自从奶奶去世,她就再也没回过家,但河流的水流进过她的梦里无数次。冰凉的,清浅的,荡着涟漪的,摇曳着细碎的日光,仿佛童年里那些草稿纸折成的小船载着她消失在了河渠深处。
她决定回家,因为一个梦,梦里河渠的水将房子淹没。奶奶跨过了那条河,回眸留下一个慈爱的笑,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城市的生活压得她喘不过气。除了物质、攀比、职场的勾心斗角,还剩下什么。每天回到家仿佛被车轮碾压了一整天,骨头松散,直不起背,立不起腰,抬不起头,躺下去站不起来;胸口压着一块巨石,呼吸困难,苟延残喘。物质渐渐丰盈了,可她总觉得生命中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丢下了。
回到生命最初的地方是不是可以疗愈内心的伤,尽管那里只剩下简易的茅草屋。她想去看看屋后的竹林,那颗和她年龄一样大的核桃树。最重要的是,竹林后的河渠,河渠旁长眠的那个,深爱她的人。
春天来得无声无息,天色渐早,清晨的鸟儿在林间鸣叫,成群结队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不注意看还以为光秃秃的枝条挂上了绿叶。她记得小时候茅草屋的屋檐下就有一个鸟窝,因为好奇,她搭着楼梯上去看过。很难想象,一个鸟窝是如何编制得那样精巧稳固。不管冬天鸟儿飞去了哪里,飞了多远,过年的时候,鸟儿们都会飞回家,三五只归巢后窃窃私语。她很喜欢呆在鸟窝下看它们一家人团聚,听他们鸣叫歌唱。
老公执意要和她一起回去祭拜,孩子也要跟着,孩子说想回去看一看是什么样的地方长出了那样好的妈妈。她也觉得是应该一起去烧纸,虽然阴阳相隔,但万事万物总有心灵感应。
故乡是让人心安的地方,因为落叶要归根,奶奶说过,无论漂泊在哪里,住多大的房子,过着多么精致的生活,灵魂的线始终牵引着生命最初的家。
车子驶出县城便进入了弯弯曲曲的农村小道。好在这几年新农村建设,道路沿着河渠修建,可以直接到达家门口。新农村建设让老路面目全非,她只好用导航定位,但没办法定位到茅草屋的准确地址,只能大致定位所在的村队,看到熟悉的环境总能找到家。
嫩黄的油菜花冒出了尖,一大片一大片,将荒芜的田野点缀起来。冬日是农民最喜欢的季节,冬天地里的庄稼少,得闲时就会有许多老人聚在一起晒太阳。她记得奶奶也是这样,无论天多么冷,都要去公社坐一坐,在百货店门口搭上一根条凳,一群老人悠闲地磕着瓜子聊天,盼着外出打工的子女过年回家。
农村最热闹的是过年,每家每户冬月就开始计划,杀猪、熏肉、灌香肠、置办年货、给小孩买新衣。到了腊月的最后几天,家里里里外外都要清洗一遍,暴晒在阳光下染上一层暖意再放回去。
冬天河渠的水是干枯的,长满了枯黄的野草。仿佛是在静默地等待,等待春暖花开,等待土壤肥沃,等待万物复苏。河水就会从水库奔腾而来灌溉田地,秧苗并排着插进田里。
老家离县城太远,并没有纳入新农村建设范围。路面渐渐窄了起来,只容得下一个小车进入,这是过年后的第二天,大年初二,按照习俗,是去外婆家的。时不时会在路上碰上几个行人,基本上都是牵着小孩的,穿着新衣,提着礼盒,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也会遇上对面来的车,这就会很麻烦,两个车根本没法会车,只好退回岔路口,小心翼翼地会车。
她的眼睛停留在农村自建房的门神、对联上,还有堆积在房屋前的礼炮爆炸后的红色废墟里。她想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她好好回味这年的滋味。
小时候无比渴望过年,大年三十,奶奶就会给她红包,还会煮上一年最丰盛的食物摆满桌子,有吃不完的瓜子、红薯根、糖。她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和邻里的小孩一起去公社玩,用零花钱买各种零食、玩具还有好看的发饰。
见对面没车,老公将车子提速。眼前的景物被日光剪碎,模糊地进入眼底。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导航定位的地方无限接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每一处景物,内心一阵阵悸动。
很快,她到了定位的地方,老公问她是这里吗?孩子兴奋地想要下车。她看了看眼前的景物,感觉似曾相识,内心笃定不是这里,心一下子慌了起来。有种熟悉的味道,纵横交错的田根,田边的树,和她家几乎一样,也许小时候来过。
村子的石碑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却忘记了该怎么回家,河渠被荒草掩埋,她看不清方向。
她只能沿着路继续寻找,或许是在哪个岔路口走错了。一路问行人她要去的那个队,人家说这里就是,反过来询问她去谁家?她沉默不语,无言以对,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们会知道吗?
她的记忆里飞出一道道泥泞小路,她努力将每一道都理清,却越来越乱。老公有些着急,依旧沿路询问,找到公社的方位后,她猛地从沧海桑田中辨别出旧路的痕迹。果然走错了一条岔路口,这下她的眼前明亮了起来,尽管岁月抹去了很多痕迹,但她不会忘记那条已成为废墟的河渠。
车子驶过面目全非的道路,童年脚丫子探索的世界一幕幕在脑海里重建。奶奶牵着她走在河渠旁的背影定格后一一闪过,车子飞驰的速度就像陡然闪现的记忆。
还未来得及伤感就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墓旁,河渠荡然无存。本该是河渠的地方被路面填平了,压在车轮下。茅草屋消失了,茂密的竹林疯狂地生长,掩埋了这里本该有的一切,地面杂草丛生。她找不到地方下脚,踩着吱吱作响的枯木,仿佛断裂的不是枯枝,而是她的心。
她站在屋后的地方看着那片拔地而起的竹林,内心说不出的难受。那颗高大挺立的核桃树成了一颗朽木,直立着,毫无生机,泛白的皮附着枝干,只需要一阵大风或者一道闪电就会飞灰湮灭。
这里已经死去,已经死去,她努力回味着记忆里的家,只要不忘记就会重新活起来,她想。
竹林后的那片果园里埋着她最深爱的人,果园不见了,草高出了头顶,有多久这里荒无人烟了。奶奶的坟墓上长出了一颗树,挺拔直立,就像那颗和她同龄的核桃树,那是奶奶在她出生时亲手种下的。
在乡下和奶奶一起度过了十年,一去不回后却忘记了那个深爱的人日日夜夜等待着,就像等待着永远不会流进那条河渠的水。曾经每次回家,一经过河渠的石板,奶奶愉快的声音就从屋里传来,脚步声绕过核桃树,洋溢着慈爱的笑来接她。
她重新去走那条路,经过核桃树时默默喊一声:奶奶,我回来了。隔着时空,她想去呐喊。清冷的风走过竹林,吹动发梢,当年迎着风奔跑的孩子去了哪里。云层很厚,阳光穿不透,心里困住的思念也变得模糊不清。她清楚地知道,痛不是在失去的那一刻,而是在平常的日子里,每一次感觉到生活幸福美满时,心都会冷不丁地痛一下。亏欠奶奶的永远也偿还不了了。
明媚的笑容刻在墓碑上有些模糊不清,尽管是石碑也没能经受住岁月的腐蚀。火星冉冉升起,跳跃着,飞舞着,绕过奶奶的坟头,火燃烧着,温暖热烈,片刻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温柔的怀抱。
她静静地烧着纸钱,看着每一片纸燃烧,橘红色的火光汇成火海。她想起那个上班的夜晚,因为上班错过了见奶奶最后一面,成了终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