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从卫生院出来那会儿,老莫显然没把报告单子当回事儿,他看也不看就塞给小莫,摆摆手对卫生院的张鹤年医生说:
"到底是哪个零件的毛病呢?"
张鹤年指一指报告单子上黄色阴影:"肝。"
"我听说肝上可以割一刀呢。"
张鹤年又指一指报告单上蓝色阴影:"也有胃。"
"我晓得胃可以整个儿割掉!"
张鹤年再指一指报告单绿色阴影:"腰子也染坏了呢!"
"腰子割一个留一个,照样活命呢。"
张鹤年收起报告单说:"那就只有一个钱的问题了。"
到这里老莫就不说话了。老莫转头看小莫,小莫也不说话。闷了半天,等到张鹤年捋捋胡子终于要走的时候,老莫小心地问了一句:
"总得允许我喝酒吃肉?"
张鹤年看也不看他,只对小莫说:"惦念些什么,赶紧买给老东西吃吧。"
老莫就知道,自个儿命不久矣了。
2
入秋的云烟镇真个是光秃秃一片,所有的林木落光叶子,水泥色的天上飞不来一只老鸟。老莫袖手走在滨河大道,在他屁股后头,小莫紧攥两张车票,不远不近跟着。
作为儿子,小莫第一次感觉到了命运在自己与父亲之间的分歧:他很奇怪,知道爷老子得了要命的癌症,自个儿心里反倒一丝一毫一分的哀恸也没有。
现在唯一让他心急火烤的是手里的车票,回村子的中巴车再有一泡屎工夫就要出发了,可就在这当儿,老莫却从候车大厅跑出来,像撒欢的老种猪,转眼不见了。
一路寻过,终于发现在滨河公园,老头子跑到临河的一处眺台,扶着栏杆看流水,这时候小莫才有些心慌了,他想一个踉跄上去,但又害怕激了老爷子,只得远远地,"爹啊爹"的叫唤。声音出去,一时间七个男人并一个女人回了头,他们之中就有一个老莫,老爷子开口:
"小莫哟,你宽心,你爷老子还没活够,怎会寻短?"
小莫缓了一口气,仍还不放心,接着"回啊回啊"的呼唤。
"小莫哟,你过来,你爷老子还有话说。"
小莫吸了一口气,朝那眺台走过去,登上七级台阶,感觉就像觐见大官,皇帝,大明星。小莫顺从地走到父亲跟前——事后,懊恼的小莫将两张车票揉乱成团,抛进河水。那时候他就在想:
"为什么非得来卫生院呢?死活都要命的癌,死在哪儿不一样呢?"
3
老莫就在张鹤年张医生家住下来。
张鹤年对小莫说:"你家老爷子还没活够,城里能耍的地方你就带他去吧;你家老爷子也没吃够,城里好吃的馆子你就给他吃吧;你家老爷子还没喝够,城里地道的黄酒,白酒,啤酒,你就陪他喝吧;你家老爷子......"
"我家老爷子——" 小莫打断张鹤年的话,"我家老爷子啥时候走呢?"
"碎娃子,"张鹤年泛着轻微的愠色说,"我跟老兄弟还见外么?"他把小莫一只手拽在怀里,"你们住这院里头,走的话不要讲。"
"我是说,"小莫说,"我家老爷子啥时候走呢?"
壹
小莫回云梦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那时候莫家院子灯火通明,除了老莫本家的弟兄和各自媳妇儿,一片坡上住着的邻居也都扽长了脖颈等待小莫的音信儿。
小莫屋里的端一碗蒸面递上来,小莫就着搪瓷杯子里的冷茶就汲溜起来。面已经凉掉,只有碗底残存一些温度,裹挟着面条中的豆角,散发青嫩甜香——小莫感受到亲切而顺从的滋味在唇齿间荡漾,突然找到了被尊重的感觉。
吃饱喝足了,他就想起车站里,临走前,亲爹的话!他心里头一下子难办了,他不知道泪水就这样滴在面碗里,起先是媳妇儿看到,紧接着叔伯兄弟、四下里邻里就都看见了,那呜咽声就此发轫,从稀稀拉拉很快演变为此起彼伏......
且待这阵子哭过去,待有五分钟。五分钟后,媳妇儿第一个问:"爹......今天早上还好好的!"
小莫哽咽着:"咱爹还没吃过炖母鸡。"
"这好办,"老莫的大哥说,"家里有白纸、颜料、糨糊糊,女人连夜糊一只,赶明儿起早烧过去。"
小莫继续说:"咱爹还想吃酱排骨。"
"这也好办,"老莫的三弟说,"黄表纸糊一整头猪都没问题。"
小莫接着说,"咱爹最想吃自家竹林的笋子。"
"这更好办,"老莫的大姐说,"要多少,咱烧多少就是了。"
听到大家这么说,小莫放下面碗说:"咱爹不要纸鸡纸猪纸笋子,咱爹要真鸡真猪真笋子。"
像是有谁拉了电闸,掀了开关,淅沥沥的哭叫立即止住。大哥,大姐和三弟似乎首先觉察到什么不对,也就别过身子,避免和小莫眼神相对。等他们躲开了,小莫媳妇儿才挤进来问——
"咱爹还没死呢;照张鹤年张半仙儿的话说,那是癌,要命的东西。你们以为这东西有法子治?那还真是有!肝上有癌就把肝割一刀,胃上有就把割掉,腰子上有就把腰子摘一个下酒——你以为男人生两只腰子是干嘛的?咱爹这是肝上有癌,胃上有癌,腰子上也有癌啊,割一刀是两万七千块,割三刀就是八万一千块!"
八万,这个数字长久以来只存在于村人的想象之中,当听到这么一个数字被用进一项确凿的事情时,大家纷纷后退一步。
"那咱爹就想着,八万块,能吃多少老母鸡,能吃多少斤猪排骨哩!"
周围的圈子退得更远了,毕竟,大家思前想后,这档子事只能怪到"癌"的头上,它**的啥时候来不好呢?眼下这当儿,鸡都没长大,猪还没养肥,过年还有两个月,哪来的母鸡母猪可宰可杀?
"那咋不叫半仙儿算一算时辰?"
不知是谁的声音,就像一块石头扔进粪坑,整个莫家院子丁点声音都没有了。当天夜里,每个人躺在自家床上都还在躲避这句话,仿佛它泄漏了整个云梦村的秘密。
不过,小莫可以确定,大家已经把这秘密的勾当交割到自个儿手上。像是某种默契达成,院子里人群静静散了。大哥进圈里捉鸡,三弟领着女人,女人打手电筒挖笋子,还有杂七杂八凑上来的二百块钱。小莫捏到钱票子就盘算着:
"明早领媳妇进城,买完猪排骨还能各吃一碗牛油面。"
老莫搬了一张藤椅,抻着脖子坐在锅灶前头,儿媳妇拎着鸡拎着肉进城来,张鹤年就打发婆娘拾掇出一间屋。老莫把张鹤年扯来一起抽烟袋,他使长火钳从灶洞里捞一块炭火,凑上去吹一口,那炭火红红的亮起来。老莫让给张鹤年,炭火种在烟斗里,张医生吧唧吧唧两口,就生出旺盛的烟雾,老莫就问:
"肺熏坏了,割掉一块也行?"
"割一块就漏气了嘛。"说话间,张医生又把将要冷却的小块木炭重新吹亮,给老莫递回去,老莫就也吧唧吧唧起来了。
烟斗里冒的是青烟,土灶上飘的是白雾,满锅子肉块儿在烟雾之中若隐若现。老莫突然知道,神仙为啥总是云里来雾里去,那是抽烟炖肉吃呢,老莫想,神仙的日子也就这么回事。
儿媳妇把排骨汆水,断生的肉块就分泌出咸腥的脂香,很明显这又是在镇上买的良种猪,因为老莫闻不到自家老母猪那样散养出来的山野骚气——这就像神仙日子给打了折扣。
他斜睨着小莫,那小王八蛋正在往灶门里添柴火,小莫像是怀了深仇大恨,每塞一根劈柴,还要用力戳一戳,非得顶到锅底才算好。小莫在计算这一顿肉要花多少钱,每天一顿肉又要花多少钱,他想起张医生给自己交的底儿,估摸着老爹的剩余时日,估摸这几个月下来统共得花掉多少钱——
当然,这还单单是吃肉一项的开支,等时候到了,还得请上几个工,挖坑,砌碑......"都够老子给两大间瓦房,都够老子再娶个小老婆媳啦!"小莫心想,"要不怎么说,人家城里人发达,城里人先进,城里人文明?城里人死逑了拉倒,火葬场烧成灰,大钱不花一张,还赚半罐子骨灰,拌在土里顶好的肥!养盆景最是好......"
想到这地步,小莫的目光已经把老头子掐得死死的,仿佛立时半刻就可以把老家伙塞到灶膛里火化了。于是小莫拼命添柴,把锅底的火烧的呼呼响。
"张医生啊,要不村子里怎么单说我老莫的儿子孝顺呢?"老莫一口残破的牙齿喷着烟草叶子气味儿,"你看他下力气添柴烧火,给爷老子炖肉吃!"
在老莫得指挥下,媳妇伸掌探一探镬气,热度起来了,一勺凉豆油滑下去,锅底渗出哔哔剥剥的脆响,撇一把葱姜蒜末,辣子花椒,一整个灶台热闹起来。
年轻媳妇儿呛得泪花子打转,油星子溅着小莫光溜溜的脖子,惹得小王八蛋只在心里咒骂。这时候老莫就高兴了,这焦香阔气的厨余味道,让老头子想起了久远的关于"年"的记忆,那是他整个童年之中少有的几次关于肉香的经验。
排骨段儿滋着热油刷刷响,猪油的香滑跟着一股子青烟升起来,锅底寡淡的颜色随着肉块滚动而愈加馥郁。汆过水的猪肉本来软塌塌,热油里过一遭失掉水分,个顶个儿精神起来,每一根骨头棒子箍一圈精瘦肉,肉汁就从筋膜与骨质之间的缝隙渗出——这正是老莫想要的味道。
谁也想象不到,多年之后,托了得癌症的福气,老莫重新找回了自个儿的好日子,这时候老莫已经鼻涕哈喇子淌满脸,他如同灶王爷,歆享这人间的烟火气。有那么几秒,他感觉自个儿又活了一遍,闭上眼睛再睁开,他就感觉已经吃过好几顿肉。
儿媳妇舀一瓢井水顺灶沿儿浇下去,聒噪的锅子登时消停了,焦黄的油腻星星点点浮上来,榨干精气的葱姜蒜末就汪了满身油香趴在肉上。老莫盯着汤水咕嘟,看绛褐粘稠的肉汤逐渐烧开、翻腾。
媳妇盖上锅盖,老莫就只能"听见"肉香了。那声音由脆变软,由软而弹,嘭嘭嘭敲打锅盖。老莫知道,这里头是个什么"骨胶原",延年活命的玩意儿!等到锅盖再次揭开,老莫已经闻不见香了,他就明白自己已经饱了。
那时候,儿媳妇略微一撮盐,旋即出锅,用半大的脸盆子盛肉。这时候,小莫搀着他在席面上坐好,张鹤年张医生陪在一边。桌子中间,大脸盆装满炖排骨,炖酥肉,香菇炖母鸡,老莫看着个个盆子满当当,心里头就舒坦了,他慢悠悠说:
"吃肉不如喝酒,喝汤不如闻香哩!"他颤悠悠站起来,给张医生老俩口舀两碗鸡汤,给小莫盛一碗排骨,给儿媳妇儿盛一碗酥肉,他说:"闻香最顶饱。"
老莫这就离席往外走,走到院子里立住,这一年来,他头一遭觉着起风了。风像纳鞋底子用的半粗针脚,密密匝匝给在肚腹,这一年来,老头子头一遭觉着冷了,他使劲扭头却只回过去小半圈儿脖子,就用这么个姿势,老莫将就着冲屋里说:
"霜降了?"
"刚立秋!"
小莫漫不经心地喊叫,那会儿他嚼了满嘴油,说完就又去盛肉了。
贰
第二次回村的时候,老莫压根儿没敢指望热气腾腾的蒸面。但他还是没能料到,这一次,自家叔伯兄弟竟是扛了出头麻绳来迎接他的。
"狗日的,你个小杂种得是拿了钱领着婆娘在城里快活了。"
"狗日的城里人都搞火葬,你个小杂种得是把老头子烧逑了。"
"狗日的城里人都搞火葬,烧出来骨灰当了顶好的肥料使,你个小杂种得是把老头子拌 卖肥了。"
"狗日的!狗日的城里人!"在一片叫骂之中,小莫用最高的音调,终于夺回了让别人听自己说话的权柄,他继续说,"狗日的城里人都搞火葬!" 他把一条胳膊从绳子里抽出来,瞅准离得最近的一个,那是四表兄弟家顶小的儿子,小莫一巴掌抽上去,"狗日的!狗日的城里人搞火葬也要看户口本儿!狗日的,咱爹哪有他狗日的城镇户口?"
四表兄弟家顶小的儿子接连挨了结结实实三个巴掌,一时间竟忘了哭叫。大家呆呆站了约摸半分钟,这时候干裂的疼痛扩散开来,四表兄弟家顶小的儿子就像吃汤圆吃红薯吃馒头噎着了,一抽一抽啼起来。
经过这哭声一提点,乡亲们才推想到老莫的凄凉晚景:客死县城终究也还不是城里人,火化不了,掩埋不得,那情形,只好躺在太平间,冻个硬邦邦,丢在化粪池,教苍蝇耗子吃......
哭声渐渐就繁盛了,甚至一度让人觉得沟壑谷涧又都跳满了夏夜里亟待抱对、亢奋不止的蛤蟆。趁这工夫,小莫已经自己从绳套里蜕出来,大家把他团团围住,没有言语。这情形让他想起了逢年集会,村支书站在村子中间宣布"上头消息"的情景,于是小莫感觉也就那么回事了,小莫就像一个村支书似的说:
"老爷子在张医生家活蹦乱跳着哩!"
像是水函里扔一个土坷垃,满池子青蛙叫偃旗息鼓。大哥,大姐和三弟擤一把鼻涕就逼上来:"我就说呢,吃了两个月肥肉大母鸡,能***舍得断气儿?"
小莫听罢惊了一脊梁汗,他忍不住打个嗝,泛上来的还是晌午媳妇儿炖的肘子汤。
"苦了小莫来回折腾,累了小莫媳妇儿伺候吃喝。"
小莫忙不迭点脑袋,他及时阻止了谈论的深入,把紧要的事赶紧说:
"咱爹眼瞅着黄历一页页,霜降撕下来,大小雪也撕下来——咱爹进城就披一件单衣,这光景儿正是冷呢!"
你朝小函里扔一个土坷垃,满池子蛤蟆就闭嘴;如果你再扔一个,那蛤蟆就要跑了,莫家院子呼啦啦松懈了,小莫透了口气儿,忙不迭把更要紧的事情捡起来说:
"张医生给明白话儿啦!熬不到开春啦!"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虽说各家各户给孩儿预备的棉布绸缎还没舍得裁;虽说各家各户的孩儿娃哭着拽着不撒手,但大哥,大姐,还有三弟已经啪啪啪三巴掌掴在脸蛋儿屁股上。
第二天降霜了,山路上妖风邪,但小莫浑身上下裹了棉胚绸布,走不出五里就浑身发汗。
老莫拾掇些陈腐的关于地主的印象,那还是他当光屁股小杂种的时候,那时候村头就住一家周姓地主。每天晚饭毕了,老莫就提只大木桶给周家田头的老银杏树浇水。
周地主袖起双手在田埂溜达,他穿一件绣满铜钱的紫色棉袄,绸缎面子迎着光线晃晃亮。老莫撅着光腚就这么出了神儿,他看周地主四四方方的瓜皮帽,看周地主绸裤上的铜钱,他想象着周地主踩一双软喧喧的绒布鞋,想象绒布鞋踩在田埂上是种什么感觉——
"那就像是踩着两坨屎!"
经过漫长的叙述,老莫终于讲完了对于寿衣的要求:瓜皮帽,绒布鞋,这是老莫对地主一词的全部想象。
小莫记在烟盒纸上,一丝一毫一分一厘也不敢怠慢,除开这些,他还把周地主享受不到的"保暖内衣""人造革手套"等等,一股脑加上去。
"保准咱爹不受冻哩。"
老莫听到这话就放心了,他又搬一只板凳坐下了。儿媳妇踩得缝纫机咔咔转,剪刀划过布料爽脆利落的声响,就像腊冬数九吃的腌萝卜。
单单听到这些声音,老莫就觉得浑身暖洋洋。他忍不住钻到儿媳妇脚边,去捡那裁剪剩下的边角料:红的、紫的、蓝的;窄边的、三角儿、瘦条儿,一地的碎布星儿捡得老头子满心欢喜——这都是顶好的棉布,捡来拿浆糊抹了,一层叠一层,贴上三合板,晒干揭下来,就是结实平整的棉鞋底子......
越是这么想象,老莫就越欢喜,想象这么一双鞋套在脚上,甚至比真的穿这么一双鞋更叫人兴奋。老莫捡得更来劲了,他看到满地碎布就像黑天上的七彩星宿,晃得自己一双老眼不够用。
刚刚瞄准了一块五角星的蓝布边片,伸手去捉,那家伙就灵巧地闪到自个儿胯裆下去了。这下热闹起来,满地的边角料叽叽喳喳跳起来,闹起来。
它们不给老莫捉到,老莫这就着急,急得脑壳儿冒汗,急得心尖儿乱颤。他发现自己闯了裁缝铺子,满眼红橙黄绿,颜色打翻一地。老莫追着顶好看的颜色,跑啊,捉啊,手里捉到一个红的,跟前儿又蹦出来一只绿的,老莫发觉两只手已经不够用,没捉着的跑,捉在手里的逃。
老莫没法子,他张牙舞爪,用牙咬——扑通一声,老莫知道自己扎到染缸里了,这下颜色全是他的了。于是终于消停了,老莫两眼一歪,仰面倒在儿媳妇的裆下。
这次昏厥,老爷子在张鹤年的病床上痴睡了三天,三天里小莫没有哪一日不来探探鼻息,也没有哪一遭不是失望而归。他再不信什么癌症,他确定自家老爷子害的是马上风,见天儿的牛羊肉吃着,还往儿媳妇屁股底下钻,小莫想,这哪是要死的人?
老莫还在床上眯瞪,他很清醒,却不愿睁眼。他知道早晚有这步田地,他只是后悔晕倒之前没能穿上行头,蹬着棉鞋,正经八百走街过巷,溜达那么一回!现在躺着,他就明白,没机会了。
小莫就把轮椅推到床沿儿,再从被窝里把老爷子捞出来。小莫本来预备了足够份量的力气,可臂弯从脊背底下一抄,九十斤的力气有七分之三吃了空,差点儿两个人一块儿仰过去。这时候小莫才发觉,老爹还真就成块朽木了。
老莫蜷在轮椅里头穿上了自己设计的寿衣,儿媳妇从上到下拾掇得分毫不差,末了,小莫端过来热水,把脚烫软了好穿棉鞋。儿媳妇先把鞋递上来,老莫看一看,捏一捏,手伸到鞋洞里探一探——
显然他满意极了,他甚至相信穿上新鞋,指不定又能下地走路哩!可是事情很快起了变化,媳妇忙活半天,脚硬是塞不进去:
"得是尺码出岔子了?"儿媳妇确信绝无这种可能。"大概是新袜新鞋不对付。"就蜕了袜。直到光脚也还穿不得,儿媳妇带着专业性的严谨抬起那只脚:"爹呀爹,不是鞋瘦了,是脚胖了呢!"他用指头戳一戳脚背,那儿的皮肉就陷下去一块;指头收走,凹陷处又填回来,儿媳妇就说:"像新鲜的白面馍。"
也许之后所有事情都是从这儿起的变化——
老莫听到儿媳妇的话,两只眼泡子不知怎么就鼓起来——事后回忆,小莫坚信父亲的眼窝在那一刻比牛眼还大——浑黄的流体从眼角渗出,小莫伸手去揩,就像割破了水袋子,淅沥沥的眼泪淌湿了脸皮,淌湿了皮袄,一直落进洗脚水。
小莫看见老爹的眼睛依次瘪下去,先是右眼后是左眼,眼泪干了,斜睨的目光跟着也黯了。到最后,小莫真不知道父亲还有没有看着自己,还能不能看见自己,看见他亲亲的儿子——只剩两个窟窿,那目光终于是没有了。
长久以来,小沫本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刻感到轻松愉快,可事情正相反,一种湿漉漉的铁锈味道从喉咙深处泛上来。这时候儿媳妇已经在老莫的脚上做了数次实验,皮肉上头,大小不一的坑洼,有的正在凹陷,有的已经恢复,留下红红印记,儿媳妇得了铁证似的,再次说道:
"不是鞋小,是脚肿——"
话音截然而止,巴掌落在媳妇儿脸上。任谁也想不到,小莫这辈子第一次打婆娘,竟是为了老爹。
清脆的声响把张鹤年老俩口也惊了过来,整个屋子显得手足无措。张医生瞥见老莫肿胀的脚脖子,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浮肿吐血翘辫子,但凡闹了癌症,都是这么个步骤!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老兄弟老伙计,终于来到日子的尽头。
他把小莫招呼过来,预备叮嘱着再次给老爷子伺候两天的好烟好酒,可没等他开口,老莫便抢在前头说:
"我想回家呢!"
叁
腊月里,云梦村莫家院子接到一声匆忙的电话,县城那头,小莫刚开口,院子里就撂了听筒。这一次大家都提了锄头菜刀,候在村口;这一次他们早就搞清楚了,小莫分明是在城里耍光了钱财,又回来讨;这一次乡亲们达成共识,无论如何也要把小莫活剮了!
快到晌午饭的时候,人逮到了。除了小莫两口子,前头还推个轮椅——小莫后来才知道,正是轮椅上的亲爹保佑自己躲过了千刀万剐的下场!铁锨锄头看见老爷子就蔫儿巴了,大哥三弟和大姐就把小莫围起来:看见轮椅上蜷着的一团,软塌塌的老爷子耷拉脑袋,瘪着两眼,探试呼吸之后,这才确定没死。对于这结果,大家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张医生交待了没有?"
小莫就把伺候烟酒的事情告诉大哥。
"日子呢?交待没有?"
小莫摇摇头,就把浮肿吐血翘辫子的事情也说了。
"到底是一个字也没嘱咐?"
小莫无可奈何,一众亲表兄弟围着轮椅,面面相觑。对于这结果,他们显得很局促,可就趁着众人挠头搔耳的时候,轮椅上老莫像晚熟的栗子,慢悠悠咧了嘴:
"奶子山。"老头子费好大力气拾起一条胳膊,他越过山梁,朝云梦河对岸的阴坡指过去,"鹤年兄弟跟我讲,奶子山上水土养人,荫及后生啊!"
腊八早上喝过粥,老莫本家四弟兄,并坝子上两家邻里,十数个男人就都忙活起来。莫家大哥把人分两组,五个刮桐籽油,四个扛十字镐;刮油的漆寿材,扛镐的掘坟圹。大家都爬到孙传贵的皮卡货舱,翻起衣领裹紧脖子,汽车哼哧哼哧就出发了。
刷漆的捂得更加严实,只留两只眼睛出来。小莫推着老莫出院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很暖和了,院子当中,柏木棺材散发着清香,老莫闻到这味道甚至来了精神。
生漆已经搅开,躁烈的气息隔了棉布也能把皮肉划得火辣辣疼。小莫捱不住,跑到屋里去,老莫却执意留下来。那生漆味道对他没有任何敌意,反而是老莫要拼命去吸上一口。有漆刷过的地方,在太阳底下一晒,那柏木就油腻腻发亮了。
崭新的棺材头高高翘起来,老莫眯着眼看,细细的看,如果说有人赏玉,有人赏石,有人赏瓷盘子,有人赏蛐蛐,那老莫就赏棺材。自家这幅玩意儿还是他自个儿六十寿辰的时候,请谭木匠打的。
一想到道具就要派上用场了,才觉着这木头匣子里这么精致,这么好看,这么气派。老莫对谁也没有说过,六十大寿吃完酒席,他半夜里爬起来,在新打的棺材里躺了半个钟头。那棺材宽窄舒适,长短适宜,老莫躺在里头数星宿,就有一种矛盾升起来。
他既想享受躺棺材的舒坦,又舍不得一日三餐,烟酒茶饭。所以直到现在老莫才明白过来,癌可真是个好东西,这杂种可不就替自个儿了了这么大的矛盾了吗?
老莫自己也没想到,一辈子的人生难题就这么解决了。他使劲儿嗅了嗅生漆的香味,兴致高涨,那时候小莫已经让生漆熏出满身的红疙瘩,他远远地听见老爹的声音:
"带我去看看坟头!"
于是在临近年关这个忙碌的腊月,人们惊奇地发现老莫以一个包工头的身份重新回到村子的生活中来,他有坟地挖掘工程和棺材油漆工程两处视察地。
每天上午十点,小莫把老莫挪出来观看漆棺材,吃过晌饭,再随男人们一回去砌坟茔。那时候小莫会把轮椅搬上皮卡,再用尼龙带子捆在箱板上。
小卡车开过街巷,各家各户不用出屋,透过穿窗玻璃就能瞧见车上立着的雕像似的老莫。老骨头已经不能言语,只剩眼皮子在卡车颠簸下随机翕合。老莫对这工作乐此不疲,他现在看上去已经成颓一截子树根,但心里头却感觉通透极了。
他对鸡和肉已经没了念想,每天只要一口粥润着嗓子就觉着肚腹充实。他对花绿衣裳也没了念想,山涧里头风像刀子,划在手腕子上,他只觉着痒嗖嗖真个舒坦。
活了六十多年,临死了终究开了窍。他每天见着坟圹子又添了一尺,心里就有大欣喜;这就像柏树把根脚扎深一寸,就觉着更踏实一分。数完了三九,棺材漆毕,坟茔挖齐,锄头铁锨歇下工,莫家院子就开始等。
大哥说:"家里猪该宰了呢!"
大姐说:"虾米、花生、瓜子、苞谷、炒货该预备齐了呢!"
三弟说:"拾掇羊圈,一池子石灰等着糊墙呢!"
媳妇说:"数着日子就到过年了呢。"
大家围绕老莫七嘴八舌,可老莫还是老莫,仍旧像块树根。老莫没动静,小莫也不说话。大家都看着小莫,小莫就摸一摸手腕还是硬的,捏一捏脸皮还是软的,瞧一瞧眼仁儿还是亮的。小莫只好拍一拍脑门说:"还是活的!"
大家就没法子了,时间沉没在尴尬里。大家默默合计着,鸡和肉伺候着吃过了,寿衣穿在身上暖洋洋,到现在挖好了坟,备下了棺,到底还缺点啥呢?
小莫坚信老爹是还有未了的心事哩!他想起来张鹤年讲过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咱爹心心念念一口酒啊!"
听到小莫进城打买酒的打算,一院子人照例呼啦啦散掉,正在小莫沮丧之余,没想到大家又回来了。出乎意料的是,大哥使劲儿把一茶叶盒满满的钞票塞到小莫怀里,他说:"给咱爹买茅台!"
这时候小莫就明白了。他一句话也不说,揣两只馍进城买酒。
肆
关于酒的最初记忆,老莫本以为早就佚失在云梦村的沟沟渠渠之中。没想到死亡愈加临近,久远的气味就更快更清楚的倒播回放。那还是他头一次进城,他卖光新粜的稻米,高高兴兴买了半斤下水,晚上歇在张鹤年家,他生平头一次喝了黄酒,喝了白酒,喝干了黄酒白酒,又喝了张医生柜子上的医用酒精。那是一个奇形怪状的夜晚,喝饱酒水的老莫走在县城回村的山路上,顿时觉得这一夜的路是软的,山是软的,炕上媳妇儿更是软的。这种柔软的感觉,自此陪伴老莫度过了大半生的孤独,漫长的回忆在鼻腔中酿成了凛冽的香气。老莫觉着喉咙里热辣辣,他明白他得喝这辈子最后一顿酒了。
大哥远远地叫起来:"来了来了!"大姐就把老爷子推到前头去,大家再次把小莫团团围住,纷纷想看一眼装茅台酒的瓷瓶子,想闻一闻茅台酒香。小莫把白瓷瓶掏出来,搁在老莫眼前晃一晃:
咣啷啷——这是酒的声音;
咣啷啷——这是半条老命最后一声响儿。
老莫颤巍巍睁了眼,虬根弯曲的胳膊重新焕发了老树盘根的力量,他把酒瓶子抱在怀里,逐渐就感觉到怀抱里一团炭火,暖洋洋。小莫知道,爹已经预备好喝这顿酒了!轮椅骨碌碌动起来,大家簇着拥着送老莫回到堂屋。老莫正襟危坐,像一尊佛爷,小莫费好大劲儿才把酒从老爹怀里抠出来。瓶子拧开,酒香飘出来,小莫把老莫的嘴掰开,瓶口凑上去,些微倾一倾瓶子,那清亮的液体就往齿缝里渗。起初是一丝一缕的淌,逐渐的就一股一股朝嗓子眼儿灌,很快,小莫干脆把瓶子直直倒立起来。顷刻之间,老莫得肚腹成了一只没底儿的口袋,茅台酒咕咚咚灌进去,老莫喉结翕动、肚皮起伏,直到酒干了,像是从地底下升上来的,老莫发出一声细长的呻吟。
繁复的工程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砖一瓦。所有人就都只剩下一件事,等待。等待结果,等待大家心心念念的结果如约发生。酒香终于消散,不少人还在抱怨老爷子嘴刁,竟一滴好酒也没留下。屋子里就又静下来,没有结果,没人知道该怎么办。仿佛乌压压的目光扼着喉咙,小莫无法喘息,他终于哇哇哭起来:
“爹啊爹,肉吃得饱饱的,衣穿得暖暖的,坟地棺材备的妥妥的,茅台酒喝得点滴不剩。爹啊爹,天寒地冻还有啥舍不得走啊!”
接下来的事情,小莫每每在回忆之中提起,他说:“云梦村长久以来风调雨顺,我直到亲爹咽气儿那一刻才晓得久旱逢甘霖是个什么意思。”这漫长的等待终于来到彻头彻尾的尽头,小莫哭号甫毕,一股殷红的血雾浸透了他的夹袄。老莫的血混着茅台的酒,呼啦啦吐得真干净——
“浮肿吐血翘辫子,”小莫用尽毕生的权威喊道,“这就是张医生算出来的命数!”
村子里复又恢复了岁末年关的热闹。因为老莫的事情,圈里的鸡羊牛猪较之往年已经多活了半日,可它们终究没熬过年关,到除夕还有三天,云梦村响起了各色牲畜的嚎叫。刀很快抹在有毛的和没毛的脖子上,烹鱼炖肉,炒货飘香,各家各户算计着钟点儿筹备春节事宜。至于老莫的事情,已经没什么痕迹,在他吐血的那个早晨,莫家四个男人就把他摆进棺材。等了一泡屎的工夫,小莫再怎么叫唤,也听不见回信儿了,爬进去摸一摸,有进气儿,没出气儿,身子还是热乎乎——小莫就不懂了:
“到底是死是活呢?”
“没死透!”大家用见怪不怪的语气说道,“就算是拔芯儿蜡烛,灯罩子热乎半天呢!咱爹干掉了整瓶茅台,身子暖暖的上路,那不得散一宿阳气么?”
于是就预备动手盖棺。小莫看见那棺材盖子抬起来,蠢笨厚重,仿佛压得自个儿喘息不得。“还是敞着吧,”他说,“开水壶敞着盖儿,那不也凉的快么?!”大家就放下棺材板,面面相觑总觉着哪里不对。小莫揭一张黄表纸,当中对折,盖住了老爹疲惫的血污的脸。
一边备置年货,丧礼也操办起来。趁着手头活计的间隙,大家一人一把手,搭起灵堂。白天忙活完自家里那档子,晚上就凑到老莫灵前,抽烟吹唢呐……时间总是这样精确,大家计划着:停灵三天,到腊月三十,起大早上山埋了老莫,回头正赶上自家贴春联儿!
于是这段日子里,小莫就只剩一件事情可干,每次天色放亮的时候,他在老爹身上摸一把,用来确定死透了没有。果然那温度是一天比一天低了,头一回摸上去还是温的,第二天再试就没热气儿了。
到了三十儿一早,送灵的邻里乡亲披麻戴孝等着了,小莫感到手上黏乎乎的,这一次他摸得分外小心,生怕摸错了似的。他揭掉父亲脸上的草纸,那张脸看上去干燥而陌生,小莫终于伸手去摸——
"又冷又硬,像冻在粪坑里的青石头!"如释重负一般,小莫说完话久久看着父亲,看来看去,终于看出点儿什么,"我和爹长得真像啊!"他说。
伍
在这事情上,自然不能表现得太高兴。女人们就使劲儿憋出来老鸹似的哭声,壮劳力提着麻绳过来捆棺材。事情应该有个了结,事情早该有个了结。
山坡上风刮起来像刀子,然而送灵来的男女老少无一不是精神抖擞。在大哥的指挥下,棺木在坟坑旁边停稳当。
小莫觉得恍恍惚惚,他的脑子里不停浮想的,还是头三月里,带老父亲上县城看病的情形。他怀里抱着篮子,篮子里装七颗锻钢耙钉。天师已经唱完了咒,祈完了福,天师把铁锤头递过来,小莫从篮子里捞起一枚子孙钉。天师就把咒唱起来:
啪啪啪,一颗钉,免得寿材遭天打;
哐哐哐,两颗钉,刮风下雨不害怕;
砰砰砰,三颗钉,保佑儿孙财运大;
咣咣咣,四颗钉,孙子媳妇少牵挂;
咚咚咚,五颗钉,元宝银钱只管花;
乒乒乒,六颗钉,好生上路莫想家;
"乓乓乓——"到第七颗,突然一声惨叫,"砸老子的手啦!"天师撒了手,在一边咒骂着,可是小莫什么也听不到,他只感觉胳膊肿痛,头脑昏胀,他只知道事情归结在这最后一点,他已经明白这就是他小莫与父亲最后的告别——带着强烈的成就感,小莫把最后一枚钉子立在了棺材上。
"咳咳咳......"
蓦地,指拇肚觉察到一阵痉挛,小莫举着的锤子僵在那里,他俯身下去,把滚烫的脸贴在棺材上——
之一
没人知道小莫听到了什么。也许是蛀虫啃咬木头,也许是蚯蚓钻破泥土,又或者呢,是老莫死而复生的嘟囔。反正半分钟之后,小莫已是泪流满面,那时候在场的人就都知道了,小莫是个孝子!我们就听见这个大孝子声嘶力竭的哭嚎:
"爹啊爹!你就安心上路吧!"
他一下子就把第七颗钉子锤进棺材头。
另篇
小莫为自己预备了七个答案,要么就是蛀虫啃咬木头,要么就是蚯蚓钻破泥土,可半分钟之后,他就明白自己的幻想全副沉没,棺材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那是来自老莫的呻吟,那是老莫打了一个饱嗝,棺材缝里还因此渗出茅台酒的味道!恍惚中,小莫听见来自地下的死而复生的叫唤:
"小莫哟,我是你爹哩!我是你爹!"
那时候大家就都瞧见了,小莫夫在老爹的棺材上泪流满面;于是大家就都知道,小莫是个孝子!我们就听见这个大孝子声嘶力竭的哭嚎:
"爹啊爹,我送你安生上路哩!"
只一下子,小莫就把第七颗钉子一锤到底。
奶子儿山上就消停了;大家看着太阳刚露半爿,心里头就安稳了;男男女女匆忙下山,你追我赶——贴春联儿、放鞭炮、包饺子,毕竟一屁股事情等着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