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仁道观02:(上接儒家仁道观01,系讲稿纲要回忆编写)
上次谈到儒家仁道观,在孔子这里,“仁”更多是一种为政状态,是针对特定人群的,不是人人都跟仁有关。既如此,儒家对为政者的“仁”如何要求呢?
孔子论仁,最著名的是杀身成仁。有的人大概会疑惑:难道孔子鼓励人们去死?(在一些公开课上,常有听众这样说)。杀身成仁是君子的坚强主体意志,是最高的标准。如前面说,仁其实是一种指向结果的德行,是需要多种道德相助,而非单一的方式。对为政者而言,要为仁者,需要先立志为仁,不然,志向不张,就容易放纵自己。从这个逻辑上,很难说孔子是主张明确的性善论的,这和孟子的区别显而易见。因此孔子提出一个外在的现象标准,看上去有些奇怪,他说“刚毅木讷近仁”。
这个刚毅木讷,你闭上眼睛想一想,是个什么样子?大概是一个人呆呆的,又好像很刚强有意志的样子。其实很难用语言和色相去形容,但我们可以理性地推导:一个人刚毅必然正气,但是此人又木讷,刚不外露,毅不乱张,这样的人确实让人放心,不正适合当领导吗?——特别是在贵族政治的时代。刚毅木讷,敢于承担责任,又不会太投机取巧。这让我想到当初小布什连任总统,记者问一个市民:为什么要选小布什。市民说:因为他看上去傻傻的,就像一个加油站的伙计,所以干不出什么大坏事。所以这个意义上,木讷至少是一种不坏的保证。当然孔子说木讷意不在此,他有一个明确的意思,表达对为政者的最起码要求。在《论语·尧曰》中,子张问孔子:怎么才能从政呢?孔子说了一个尊五美。原文是:
子张问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大小,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这段指出了尊五美,屏四恶。五美即“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由此你可以体会,木讷是包藏这些德行,发扬人的威武而不过分。当一个人刚毅木讷了,其实更好地诠释了中庸之道。如果这个话题深一点出,引超出儒家的范畴,更有意思:道家讲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从外表来看,形如槁木,心若死灰,这是庄子在《齐物论》开篇就说的,代表离形去知,是直接通达道的境界。而《道德经》也言:大巧若拙。且不说儒道本有内在相连(这就是王夫之说入世为儒,出世为道),可见古人对木讷看得很重的,《庄子》中呆若木鸡的说法,原文是说一只斗鸡如果达到呆若木鸡的状态,任何鸡都斗不过它。那我们就很容易理解“刚毅木讷近仁”了。但孔子说“近仁”,当然还不是仁,因为刚毅木讷只是一种外显的特征,岂不说仁是要为政一段时间看结果,首先,这个人到底怎么样,还要以五美和四恶的标准来看。
所以,孔子讲君子不可以不弘毅,就是要弘扬这种刚毅,而用信义智勇来修养自己,叫做“修己以安百姓”。所谓言教不如身教,你一个领导者自己不端,人民自然不跟着修德。你说天下那么多人,谁能知道领导者是个什么情况?其实在贵族政治时代,国人并不那么多,天子又是以氏族宗亲的脉络实施治理,大家当然能见得到领导的情况(在周代礼乐的部分,谈到天子每到时令是要下地耕田的),这和今天的传媒时代要区别开来,也要和后来帝国时代的恐怖统治区分,恐怖统治下,君主反而不让大家见到他的真面目,从群体心理学上讲,这更强化大家对统治的恐怖感并趋于服从,这是后面的事,先秦时代,没那回事。
仁有了起码标准,为政的君子就再弘扬德行,修身利民,就可以达到杀身成仁的坚定品性。今天我们普遍说,这是为了正义不惜牺牲生命。这个说法有点草率,——如果从为政的“仁”的结果上来看,君子杀身成仁,是一种能够在为政上做出的最高道德的显现。当然,基于我们前面已经了解仁的政治视角,就知道,他当然不是说去死然后弘扬美德,而是说如果仁与生命发生冲突怎办?那就杀身成仁。《论语·卫灵公》:“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注意,这里指的是为政者。
对于普通人,孔子并没有什么要求,遇到危险,人之本性是趋利避害,但如果作为执政者,杀身成仁就是一种为政精神,或者简单说,是作为领导者精神的最高体现。这个结合前面对子张说尊五美的地方,子张问的是“如何可以从政”,于是孔子提到了怎样才能从政,那个说的是起码要求,而到了杀身成仁这里,是说,如果无可奈何,该怎样做选择——这似乎也是一种专业化精神,你坐在这把椅子上,就得这样做。不然你就不配作君子。天子之于天下如此,诸侯之于家国如此。
客观来说,日本人的武士刀精神,多少也于此有关联。但日本人似乎只学到一部分,因为这个杀身成仁,从《论语》整体的语境和逻辑说,是自上而下的,但日本人却是要为了天皇去死,是自下而上的,这并非儒家的重点。
如果我们足够细心,就知道这里面也包含着问题,因为不管是尊五美和屏四恶,孔子希望为政者达到这标准情操,是瞄着周礼的底子去的,他认为礼坏乐崩的解决之道,就是把礼乐更加强调,并且用一种具体标准来衡量,便可让人进步,说得俗气一点,似乎有点期待全天下都“知耻而后勇”的感觉。从为政的角度客观说,孔子的逻辑当然存在一个问题,我们无需比对现代和西方的政治观,只需站在人之常情的角度看:孔子并没有提到怎么规避为政者“不仁”——假如这人就是个混蛋,他就是不仁怎么办呢。不管你怎么说君子小人,他就不在乎你君子小人这个系统,干脆做个坏人。在孔子的时代,由于礼乐和家族关系协同上的牵制,人似乎还不至于太过火,但是到了战国,天下一片乱,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礼乐方面,也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而儒家的仁道观,则需要孟子来完善了。
孟子以怒目金刚的面目,对为政者的“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孟子设定了一个边界:如果你为政乱来,人民真的可以干掉你。所谓“汤武革命,应乎天而顺乎人”……“闻诛一独夫,不闻诛君。”——他说,我只听说杀独夫,哪里听说过杀君王?这真是非常巧妙。因为君王不能被干掉,但可以被废掉资格——你没资格当君王了,先给你撸下来,再干掉你。虽然你是天命,但这个天命不是给你一个人的——好比封禅,要举行一个仪式说这是天封给你的,为什么在泰山呢,因为古人认为泰山最高,离天最近——一旦不珍惜这个天给你的职位,人民可以干掉你。近代大学者廖平先生,蒙文通先生,认为这是儒家的革命说。(当然这样阐发是顺应当时推翻满清的诉求,却也能找到义理上的依据),这就是孟子民本思想带给为政者的要求。跟孔子时代的差异就显现了:孔子时代,周礼说君王和人们是脑袋和身体的关系,根本不会说谁干掉谁,因为干掉谁都不能活,可是到了战国,既然君王可以干掉臣民,那么臣民也可干掉你。
和杀身成仁对应的,是孟子的舍生取义的思想。孟子高举义的旗帜,来为仁作一个深化。“义”是什么呢,当然不是孟子创造,“义”有一种合乎情理的含义,最早是管仲提出来的,《管子·卷一·牧民》“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我们说的礼义廉耻,是这里来的。这里的义,便有了合乎内在情理的含义,但需要注意的是,这种合乎情理,并非针对“存在的合理性”,而是公正,美德的情理性。因为孟子主张性善论,认为人的自然本性有四端之心,正因为他认为人性本善,人性自然伸张就能有美好的情操,如果立下志向,以礼乐规范自身,可养浩然正气,与天地通达为一体。这里,孟子的思想形成一个逻辑上的闭合,因为天地人都是本性美好,所以这种存在上的自然属性,就是一种合乎情理的美好属性,如同义这个繁体字,羊下面一个我,我们知道羊是美好的意思——美好的我,就是义。但是羊也是祭祀的意思,祭祀就是和天地大德沟通,我”是兵器,又表示仪仗,因此,这就是合乎大道的正义。如果用后世哲学观,可以看出孟子的思想具有某种先验论的特点,和苏格拉底淳朴的情操观和催产说颇有暗合。
那么,在这个基础上,如果生和义出现了不能兼得的情况,便舍生而取义。(《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大家都知道,鱼和熊掌只能吃一样,孟子吃熊掌,生和义只能选一样,孟子选义。不要以为孟子随便说说,别忽略了后面的话: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
——我当然喜欢生命,但也有喜欢的某种东西,是超过生命的,所以并不值得苟且偷生,这个就是义,因为义是通达天地之理的,这已经具备了某种宗教信仰的特色,但是讲到了天地则止,并没有发展出人格神,而走上另一条路,天地生人,人和天地一体,那么人的生命本身是有大德的——本身是有义存在的,在面对外在道德败坏,在选择大义和生命之间,当然要选择最根本的大义。如果说孔子的“仁”强调特定贵族人群,那么孟子的义,则从自然人性和天地万物上出发,讲述人应该怎样选择——这恰恰满足战国时代特征,执政和人民已经有了对立感,这就给“仁”上了一个阀门。
正是由于孟子这种在人性上的阐发,为执政加上一层无形的制约,作为个体,尚且该选择大义,归融到天地大道,那如果执政不合仁的标准,在义这个具有高度伦理性的层面,任何人都理当以天地大道为重。天人的内在隐喻,在孟子这里达到了高峰,它有一种巨大的内在理性张力和道德威力,推动着东方人群向前发展,但又不至于落入代天立命的偏激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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