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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一日,怀揣着梦想来到了南海。弟弟同张总开了一家3D打印鞋的公司,弟弟投资,张总负责技术方面的支持。弟弟也替我描绘出了未来的美好蓝图,如果顺利的话,明年我就可以单独到外面去开加工厂了。
刚来南海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老婆也不习惯这边的生活,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因为我知道来这里的目的。这是一个全新的行业,以前我都是做物控和仓库管理工作。对于3D打印这块不熟悉,特别是手工操作是我的薄弱环节。开始上班的时候,3D打印机还没安装好,我们就帮忙做一些简单的事情。说句实话,五十多岁了,螺丝刀还没拿过十次。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会装开关了,也会使用电钻了,甚至还可以调试打印平台了。
张总给我们讲一些有关3D打印的知识,我没怎么听懂。第二天开始,我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张总开始讲的时候,我提前按下录音,这样反复听两三次也就明白了。每天同树脂打交道,接受紫光的洗礼,双手时刻浸泡在酒精里。这些对身体都有伤害,一到晚上睡觉,皮肤就开始瘙痒。没来这里之前我比较注重养生,早上练太极。现在已经放弃了养生,也放弃了坚持十六年之久的太极,一心扑在工作上。
每天早上都是第一个到工厂,开始昨天晚班遗留下来的工作。把产品从平台上卸下来,吹掉残留余料,在酒精里进行清洗,然后进入烤箱。这时,白班的同事也陆续来上班了,严格说来,一天的工作才正式开始。我主要负责3D打印工作,根据每天的生产任务提前准备好打印机。3D打印的操作其实比较简单,打印信息都储存在U盘里面(我们为了节省成本把采购回来的3D打印机进行了改装),按打印键,选择要打印的产品,按确定键就开始打印了。主要是需要耐心和仔细,打印过程中要观察打印效果,有问题要及时反馈。
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我基本熟悉了打印和清洗这两道工序。每天与3D打印机接触,慢慢也产生了感情,看着一层一层堆积起来的产品,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一样,期待它的完美无瑕。每次打印完毕,我都会仔仔细细把打印机擦拭一遍,让它看起来光洁如新。
工厂在南海偏僻的乡村里面,十分安静。每当夜晚来临,甚至都看不到几盏闪烁的灯光,我喜欢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3D打印几乎在一个密闭的车间内,没装空调,暂时也没装排风系统,只听见几台牛角扇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是如此悦耳。眼前五十台3D打印机像威严的士兵整整齐齐排成五排。只有两三台还在勤勤恳恳地工作,远远的,看着那不断闪烁的紫光,升起的打印平台,还有产品上像牛奶一样洁白的,滴落下来的树脂。
我喜欢看这洁白的树脂,我喜欢听到紫光照射前发出呲呲呲的声响,然后看见绚丽的光彩。我喜欢双手浸泡在酒精里,然后头晕晕的,就像醉酒了一般的感觉。慢慢的,我爱上了自己的工作。
张总对我们也还不错,但这一切不知从哪天就开始悄然改变了。一天早上,张总突然就拿脸色给我看,我也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一下让我摸不着 头脑。第二天又开始主动同我讲话,我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慢慢的,张总开始找我的茬,说这没做好那没做好,其实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吩咐去做的。苦于自己对新行业的一无所知,也就忍了下来,可这一味地忍让,并没有换来想要的和平共处,反而变本加厉,只要样品一出问题就往我身上推。
一天晚上,我在打印样品,张总说打印机太脏了(其实前一天我还擦过)叫我擦一下,我便拿着碎布擦了起来,打印机周围都仔仔细细擦了。张总在旁边开了一台打印机,叫我不要插手。然后又到我身边念叨了一大堆我的不是,好像我一无是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回怼了一句。也许是情绪的爆发,我几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张总终于不再说话了。
我走到窗户旁边,打开窗户。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对面漆黑一片,看不到一盏灯,也见不到一个人。此刻,我感觉从未有过的孤独。从一百七十多公里外的惠州来到南海,我们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没有人关心过我们,还受到如此排挤,我的眼眶湿润了,内心感到无比的脆弱。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经历了多少的风风雨雨,在这一刻,内心的柔弱还是在不经意间表现了出来。我不是超人,我也需要安慰和呵护。那个夜晚,听着外面唰唰唰的雨声,我失眠了。当初满怀激情的老板梦,犹如肥皂泡般成为了泡影。
第二天清晨,我很早就起床了,沿着乡村小路走了很远很远。我伫立在池塘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清澈的塘水,鱼儿欢快地、无忧无虑地游动着。我真羡慕它们,甚至想变成一尾小鱼,追随它们的脚步,欢快地畅游。旁边一畦莲藕,绿色的叶子像一把把小伞,上面还滚动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清晨的世界多美啊!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轻柔的微风拂过脸庞,好像小时候妈妈的手抚摸在脸上。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瞬间便流入了四肢百骸。心情舒畅了,心灵的伤口在慢慢愈合。
我必须坚持下来,不能让弟弟的投资打水漂。哪怕是做清洁工也要挺住。上班的时候,依然会看到我忙碌的身影,开机、加料、清洗…好像昨天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张总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开始讨好我。过了两三天又拿脸色给我看,甚至在弟弟多次投诉我。我终于明白了,不是我没做好,这分明是容不下我,不给我活路啊!
八月二十九日下午,张总找到我,叫我到办公室做生管。电脑放在我的办公桌上了,让我先安装需要的办公软件。我只简单应了一声,没再言语。那天晚上,我没去办公室下载办公软件。我一直呆在打印车间,用扎带把打印机旁边的电线扎起来。刚才还显得有些凌乱的电线顺畅了许多。然后拿着碎布,挤出白色塑料瓶中的酒精,擦拭着打印机,直到用手触摸看不到灰尘为止。上班二十多天,从来没这么认真擦拭过机台,我知道我对这打印机产生了感情,这可能是最后擦拭这些打印机,从明天开始,也许就再也不会碰这打印机了,会有另外一个同事来接替我的工作。看着眼前的打印机,我百感交集,也不知道弟弟的投资能不能收回,他与张总的合作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晚上下班的时候,像同多年的老朋友一样依依不舍告别了3D打印机,关上灯,我静静地离开了车间。
办公室里吹着空调,比车间舒服多了,我不知道张总还有什么后招,我也不想知道。写写3D打印流程,做几个常用表格,就这样悠闲地在办公室度过了两天。八月三十一日下午,安静的办公室突然躁动了起来,他们在聊吃烧烤、喝啤酒的事情,说得唾沫横飞。我就像是一个外人,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一会儿小徐说话了,问我明天放假要不要一起去烧烤,顺便说了一下我弟弟也参加,本来是不想去的,有弟弟参加我还是答应要去。那天晚上,我特地去附近理了发,我不想让弟弟看见我有些倦怠和些许失落的状态。
第二天清晨,踏着朝霞,我们出发了。我和小徐还有弟弟三人一个车,小徐负责开车。张总他们三人一个车。我们准备到八十公里外的北江去垂钓和烧烤。和弟弟一路聊着,一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张总是一个很好的“演员”,在弟弟面前毕恭毕敬,对我也是客客气气,这副奴才嘴脸让我有点反感,甚至都有些瞧不起他。然后对我弟弟说,现在没事让我干了。弟弟答应张总先拿些皮带、小配饰让我们加工。直到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原来调我到办公室的目的是先把我晾起来,让我无事可干,再以我为筹码向弟弟要些订单来做。因为他知道3D打印的技术他自己还没最后突破,也没有明确的时间,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
一会儿就搭建好了帐篷,三十多度的高温,太阳炙烤着大地,江边的泥沙有些烫手。我没有垂钓的爱好,看着张总抛下一条条鱼竿,上面挂着各种诱饵,愿者鱼儿上钩。我和弟弟坐在帐篷底下,开了一瓶啤酒,撕开一包花生,浅斟低酌。看着对面不断经过的货船,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又一圈,直到眼前……我的心里也泛起了阵阵波澜。来南海刚好一个月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放松过。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干。
小徐在帐篷旁边支起了烧烤架,一会儿就闻到了烧烤的香味。同弟弟聊了很多,弟弟是有大格局的人。望着天边的云彩,白得像棉花一样,蓝色的天空格外高远。我的思绪一下就飘向了远方……吃着烧烤,看着对面一片墨绿色的山峦,以及水中的倒影。我的心结一下就打开了,工作上经历的一些不如意,都如这一圈圈散去的水波,内心终究归于平静。江的对岸,有许多垂钓爱好者,远远的,可以隐约看见一小排一小排的钓具,还有停放在路边的小车。太阳西斜,微风拂过江面,柔和的阳光在江面摇曳了起来,像一艘小小的太阳船,波光粼粼,一会儿就传递到了对岸,水中树木的倒影也跟着晃动了起来,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们也该回去了,张总开始收杆,今天的收获不大,钓了一条两斤左右的草鱼和几条白条。张总选择了放生,鱼儿重新回到了大江的怀抱,游向了远方。看着张总佝偻的身影(其实张总比我小一岁),满头的白发,活像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我竟然一点恨意也没有,男人何苦为难男人!
太阳终于下山了,只留下一片红彤彤的天空。回程的路上,稍显拥堵。弟弟还在同国外客户沟通样品事宜,在我的记忆里,自从创业后,弟弟从来就没真正休息过。旅游途中,饭桌上…总能看到弟弟在打电话、回邮件。弟弟虽然家财万贯,可这一路走来真不容易啊!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硬是凭一己之力趟出一条血路,撑起了一片天。
九月二日我满怀激情地回到了办公室工作,拍产品照片建产品目录,设计产品用量表格……不知什么原因,九月三日又被张总叫到车间打印。我又找回了曾经熟悉的节奏,又听到了紫光照射前发出呲呲呲的响声,和那绚丽的色彩,又看到了如牛奶一样洁白的树脂。
九月七日,开始打印跟鞋,开了五台机,每台机要加三次料。为了保证产品质量,我中午没有休息。在加第三次料后,刚打印不到五分钟发现树脂粘度很大。告诉张总后,张总叫暂停打印。我和老婆开始清理残留余料,余料一会儿就变得像沥青一样,很明显这是一次配料的失误(配料由张总的老婆负责)。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张总又来到机台旁边,说是料盒没清洗干净等等问题,我知道张总又来找茬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了,便同张总大吵了起来,我知道已无我容身之处,便独自离开了工厂。
外面下着大雨,我没带雨伞,毫不犹豫就冲进了大雨中。沿着市场的公路,漫无目的快步向前走,一个多月来受尽的屈辱,心里的憋屈,有谁能懂?本想着为了弟弟的投资不至于打水漂,一味地忍气吞声,可到头来却换来对方的得寸进尺。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累了,索性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五十多岁了,我知道从决定来这里那天开始,我已无退路。但也不想让自己在如此环境中抑郁下去,自己的选择,谈不上后悔,如果再选一次,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儿子还没结婚,父亲、岳母今年过世,请假回了三趟家……真想大醉一场,来释放心中那挥之不去的沉重压力。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流到了嘴边,苦苦的,涩涩的。
还有未来吗?我的未来在哪里?我坚信,只要不放弃,我也会淌出一条血路来,因为路在脚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租房楼下,三楼的灯还亮着,我知道始终有一盏灯为我留着,几十年如一日。迈着轻盈的步伐,我向三楼走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