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骁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艮墨池。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站在他面前呢?
他从前无论坐跪,念念不忘良将名士那一套繁文缛节。
要学他老师那一套大巧若愚,翩翩如玉。
今日乍然一见,广袖长衫临风,阴鸷野心不掩,倒不像他了。
“王上见了我,不奇怪吗?”
“你曾对本王说,一心为国,本王以为就算有九成都是私心,也有一分赤胆,没想到你叛国投敌,看来是本王想错了。”
“王上此言差矣,我倒是真心实意想助你一臂之力,你却忠奸不辩,半分情分不念,难道还要求我一心一意,等着上黄泉吗?”
这话大不敬,连太平都不愿粉饰,毓骁怒极反笑。
“本王也悔啊,悔不在攻天璇,悔不在掌遖宿,只恨当时八十一钉,怎么没亲自动手,诛灭你个狼子野心的佞臣!”
艮墨池终于被这话激出了狠戾“佞臣?王上也不必激怒我,今日我来替开阳行刑,连弑君的名头都不惮背,何况这些闲言碎语,等他日吾王高坐金殿,您就会知道笔诛墨伐的究竟是谁。”
“你敢!”
“世道欺我,害我,我有什么不敢?”
艮墨池侧过头来,他瞳色本就偏浅,迎着暮色显剔透,如琥珀茶晶,妖冶娴都,不带一丝人气。
毓骁这才发现他带了一个锦盒来。
他心里太明白那是什么,下意识就要夺门而出。
但他忘了手上还有锁链,谁肯放虎归山。
哗啦一响,艮墨池就笑了起来,他已经不是年少轻狂的年纪了,这一笑却带了几分稚气的狡黠得意“您也知道怕了吗?您当初下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臣也怕痛呢?”
他的手已经抚上了毓骁的脸,却不合时宜的想起两人未反目时也有离得如此近的一刻,只是那时湖心对饮,共邀明月,只恨不能披肝沥胆,生死相托。
“你曾说能得艮卿如此忠臣,本王甚是喜悦,那是佯醉试探吧。我自幼研习帝王心术,怎么就轻信你了呢?”
他手里的长针已经比划在毓骁的脸侧,养尊处优的帝王被冰得一激灵。
“哪怕八十一钉尽还又如何?你心中要是无愧,何必问我!”
“毓骁啊毓骁,你猜错了。开阳那边交代我,你降也好,不降也好,这一命都留不得了,只是弑君终归不好听,就在你脸上做点小记号,权当作死了个犯人吧。”
原来是黥刑。
毓骁此刻方觉周身血液凉遍。这是诸多刑罚中偏轻的一种,痛总痛不过断手足,只是一旦刻面,就是耻辱的象征,终身洗刷不去。
艮墨池摩挲着他面上薄薄的一寸皮肤,玩味的看着他,远于中原的人总是不同,高鼻深目不谈,长长的睫毛几乎戳到他手上去。
像野马难驯。
我偏要看你何时低头。
他作势扬针,毓骁突然一番反温顺剧烈的挣扎起来,那一尖眼见要伤破他眼皮,却被艮墨池挡在了手背上。
掌心恰吻蝶翼一颤。
那针用于刑罚,造成的黥痕可以深深印到人的骨头上。
被他这样不知轻重的折腾,血珠登时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艮墨池愣了一下,似乎不解自己为何会替他挡这一下。
“艮墨池,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那不可能,怎么可能?”他看着手上的鲜红,揩下一滴抹在毓骁唇上,血腥甜得骇人“你伤我的,我必十倍奉还。”
心浮气躁恐怕不成大事,干脆退而求其次。艮墨池干脆撕下一缕衣角,反遮了对方的眉眼,这一次针很稳,他的手腕也没有抖。
毓骁的锁骨下刺一针就开一朵红艳,煞是好看。
第一针,他没有动,第二针也没有躲,到第十三针,伤口已似一弯新月,他终于压不住一声低低的痛呼。
像是大漠孤山里狼崽的呜咽。
艮墨池鬼使神差的把自己受伤的左手递到他唇畔。
毓骁张口便咬住,大有生啖其肉的架势。
艮墨池于是放了针,堪称温柔的抚摸他的长发,一下一下的给他顺气。
针上涂得有药,待他渐渐睡去了,艮墨池也依然把他揽在怀里,仔细的擦拭伤口,毓骁要是动一动,他就把唇轻轻地在他鬓边贴一贴,反手又在背上拍一拍,细致耐心。
心腹只道,“本可以自己发落,大人又是何苦?”
他欠我的情也得还,刑也得还。
睚眦必报,最是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