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兴年轻时就不安生,一直不肯下地劳动,他老子逼着他下地,曾经多次操起扁担追着打,打得他围着屋子绕着转。
成家以后,还是继续找机会往外跑,走村串户,做点儿零零碎碎的小买卖,村里人觉得,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成立高级社时,土改时分得的土地归了公,他根本就不肯下地挣工分,挣口粮。为这事,他老婆多次与他吵闹,但他总是本性难移。从三十岁开始,他一年外出大半年,到春节才会回来。
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也拿他没法,对他只好听之任之。
但他每年春节前回来时,都会到生产队把老婆所欠的粮草款交足,不欠队里一个子儿。还有,他每次回家,还给队长、会计、保管员几家和左邻右舍带点儿东西,有毛巾、袜子,有时还有热水瓶等等。那时,这些都是农村拿钱也买不到的稀罕物。
他自己对人说,他在浙江帮助人家上山砍竹子,人家付给他的工钱要比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多得多,这几年,他还跟人家学了一门手艺,会做篾篮、竹匾、筛子、蒸笼等各种篾器。他还讲,等他积攒几个钱后,要回到老家,开一个竹器铺子,反正农村家家户户都要用篾器,不愁做不到生意。
开始,村里人对应兴的说法半信半疑。老婆和几个孩子在家,他一出去就三五个月,音信全无,谁知道他在外面干的是什么?但后来看到他每年年底回来时,爽爽快快地把家里欠下的粮草款一下子交齐,家里老婆孩子的用度也比在队里挣工分的人家宽松,人们对他说的话又有几分相信。
生产队里有人也想出去挣几个活钱,央求他带着出去,他总是一口回绝。他老婆几次想跟着他到南方砍竹子地方看看,他一次也没有答应。
多年来,应兴在外头的行踪,总让村里人觉得神秘。
就这样过了几年,某一天,应兴带着一条小木船回来,停泊在生产队场前面的大河里,船上装了满满一船毛竹和细竹梢。
这下子,人们对应兴的话不再怀疑了。
应兴央求邻居们帮着把满船的竹子卸下来,堆在队场上的一个角落里。他告诉众人,他以后再不去浙江砍竹子了,他要在家门口开一个竹器铺子。人们看看他运回的这些竹子,粗的大碗口粗,能做房顶上的横梁;一把粗的竹梢,做锄头柄、铲锹柄再好不过;还有更细的,划劈篾片,做竹篮竹匾,绝对合适。
生产队干部和周边群众都觉得,应兴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当年,竹子也属于国家计划物资,一般人家盖房需要毛竹,也得像购买木头一样,要政府批条才能买到。竹梢倒是不要计划,群众要为锄头、大锹配上竹柄,得走个十几里路,到镇上的竹木店购买,但竹木店常常断货,人们经常白跑一趟。现在,应兴把人们需要的竹子送到家门口,大家自然十分感激他。
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觉得,应兴这些年在外头确实混成了一个“人物”,毛竹运回家后,生产队、大队先后都向应兴购买了部分毛竹,在生产队盖羊圈、猪舍时,派上了用场。
应兴在村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受人待见过,心情大好。他借了生产队晒场边上一间小房作为作坊,有人上门时,他就卖毛竹,没人上门,他就自己做篾篮、竹匾、筛子等农家常用器具。
不出三个月,应兴的一船竹子,就出手得差不多了,大的直接卖了出去,小的做了家用竹器,除了本村外,就连周边村子里,也有人三三两两找上门来,购买各种日常用物。
过了些日子,他又运回来第二船竹子。但是,这次麻烦来了。
还像上次一样,他央请一众邻居帮他把竹子从船上卸下来。竹子刚刚卸下一半时,从镇上下来了几个市场管理干部,来到停泊木船的河边,对着正在搬卸竹子的众人,大声喝令:“统统停下来!”
正当众人愣神时,来人大声问哪个是竹子的主人,应兴应答后,他们便把应兴叫到了一边。
“竹子是你的?”
“是的”,应兴连忙答道。
“听说你几个月前就开始经营国家紧缺物资,这是属于扰乱国家市场的行为,而且涉及到偷漏税款”,来人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现在你叫大家把已经搬下来的竹子,统统搬回到船上,连晚拉到镇上去!”
应兴一听,连忙向来人解释:“这些竹子,是我直接从浙江山里买来的,没有占用国家计划。人家那里竹子成山,国家调拨计划都完成了,多了的运不出来,只能烧火或堆在山里烂掉。我们这里家家户户要用,却批不到计划。我在那里做了几年工,认识几个朋友,人家求我帮帮忙,我做的可是两头见好的事情。现在,请你们几位领导高抬贵手,就让我把这一船卖了。公家实在不让去,下面我不去就是了。”
那位管理人员大声说:“这不行。管理市场是我们的责任,放过你,我们就要犯错误。现在,明明你贩卖的是国家计划物资,我们怎能放任不管?你这种行为,属于投机倒把,扰乱国家计划的行为。你硬顶着,弄不好要办罪!”
应兴继续好言与他们商量:“我们没想到这样做,也属于投机倒把,扰乱市场秩序,我想的就是为周围百姓做点儿好事。当然,自己也是想赚两个小钱。”
“无论如何请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一次。下次,你们给我胆子我也不敢了。”应兴的语气近乎恳求。 “不行。这事可由不得你自己解释。”来人语气坚决,不容商量。
生产队长平时也得过应兴的恩惠,再说,应兴运来的这些竹子,确实也是群众需要,便在一旁为应兴帮腔求情:“你们就原谅他这一次,让他把这一船卖了,下次我们再也不放他出去了。”
“不行!不是我驳你队长的面子,在执行国家政策这个问题上,任谁求情也没有用!”来人并没有松口的意思。
在场的群众一时间都围了过来,双方僵持不下,现场气氛凝重。
最后,还是队长出来打圆场:“这样吧,我们先按照镇上领导的要求,把竹子搬回到船上。现在外面也不早了,我们明天再行商量。”
镇工商所人员要求立刻就搬。 见到真要把竹子重新搬回船上,应兴一下子火了。他想,自己这么多年离妻别子,在山里帮助人家砍竹子,做竹器,靠着一把竹刀,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赚了几个钱,现在他们说一声拉走就要拉走,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操起手边的劈竹刀,拨开人群,马步立在船头,“谁再让逼着把竹子往船上搬,老子就与谁拼命!”
见到应兴持刀耍横,众人纷纷上前劝解。
在场的工商干部,一见应兴蛮劲上来了,立马大叫:“你快放下你的刀子!你这样做,是暴力抗法!”
随即几个人扑上去,要将他按住。应兴这时使出蛮力,一拳打在最前面那人脸上,将那人打落到水里,鼻子和嘴角流出血来。
众人一阵骚动,现场一片嘈杂。
最终,来人制服了耍横的应兴,带离了现场。
第二天,镇上安排人过来,把竹子船拉走了。应兴老婆跟着船到镇上找人,镇上工商所的人告诉他,已经连夜押往了县城看守所。
几个月后,应兴判刑三年,罪名是投机倒把罪和暴力抗法罪,两罪并罚。
三年后,应兴从劳改农场回到家时,外面世道已经变了。生产队里的土地,已经承包到户,市面上不少原来国家控制的紧俏物资,开始放开流通。
应兴看到老婆一个人带着孩子,又忙责任田,太辛苦了,出来后就帮着老婆下地忙田。不过,听听广播里的一些说法,同时打探打探各地的消息,他那不安分的天性,不久就又萌发了。他常常想,还是要往外走。
一天,镇上下来了两个人,说是镇政府新成立了多种经营服务公司,找到应兴,想请他出山。他们告诉他,让他到镇政府多种经营服务公司去上班,实际工作就是做贸易经营,并问他原来他浙江的那些朋友,还能不能联系得上。
应兴想不到,这机会说来就来了。
应兴到了镇上,马上南下浙江,找到了他当年的那些老朋友。现在国家市场刚刚放开,山里头不光有竹子,还有木头,其他的好多山货,都在积极寻找销路。应兴的到来,大受欢迎。
应兴很快就为多种经营公司创出了很好的业绩,个人的收入提成也很快见涨,不久,就在村里率先盖起来楼房。
后来,应兴当上了镇多种经营公司下属贸易货栈的经理,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起来。
应兴过了六十岁后,镇上还让他继续在贸易货栈又呆了好多年,直到后来政企分开,乡镇一级政府的贸易公司都撤了,老年的应兴才办了集体人员退休手续。
临退休时,应兴提出来,政府能不能对他当年被判刑一事平反,他找了许多当年的干部。人家告诉他,他的案子平反不了,此一时彼一时,时代不同,国家的政策不同,他的案子不属于冤假错案。
退休后,说到此事,他总是一声叹息。 202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