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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我就有了一个人生目标:离开父亲。
初二那年,我在代数、英语、物理、化学、历史、地理六门测验中都交了白卷。父亲到学校里扇了我两个耳光。晚上,我拎着书包跑到农村同学家里,吃了一顿平常轻松的家常饭。饭后我在田埂里散步,那时候麦田和工厂家属楼相距不远,大多数不过一墙之隔,趴在窗上就能看到滚滚麦浪,麦田里不断地飞出白蝴蝶。那天我有的是时间,一路深入走到麦田中心,回顾住宅区星星点点的灯光,发现每一家的灯光色彩都不同,每一家都温暖,每一家都孤独。我朝着那些人间美景吐出烟雾,品尝着因为离开家而感到的欢乐。
我家并不是完全没有欢乐。一度父亲经常带我们去逛公园,他买了个理光相机,安排我们站在假山上,皱着眉头对焦、曝光、指导我们往前站,脸朝右,弄弄头发,把口袋塞进去,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笑起来,咔嗒一声,呀!没开镜头盖!唉呀!他满脸遗憾地慨叹着。那会儿,摄影作为一项爱好还不多见。
我7岁到11岁那四年间,他拍了很多家庭照。他买的是一个廉价的相机,但他反复阅读说明书,在有限的技术条件中,把人的能力发挥到极致。那些灰色的相片中,出现了锐利而层次丰满的效果。有几张肖像,和爱德华怀斯的素描一样精彩。父亲选了一张照片,压在木桌玻璃板下面:7岁的弟弟站在饭桌前,扭转身体看着镜头,我戴着帽子坐在桌子远角,听话地看着镜头。母亲坐在桌子近角,穿着一件有热带雨林花色的套裙。桌上立着水壶扣着茶杯,墙面上有一张马拉多纳带球的海报,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一家人看着镜头的目光非常清澈,亮色、浅灰色、深灰色,以及像油墨一样的深黑色构成了层次丰富,厚重清晰的素描。我们一家像印第安人和他们质朴无华的环境。父亲当时说这张好,我们都不赞同,都不喜欢脸上那些土得掉渣的颗粒感。
那个阶段的最后几张照片,是我升入初中的时候,十三四岁。我在照片上不爱笑了。不是苦着脸,就是若有所思,照片中的弟弟笑得更欢了,笑到整个脸上只有一张嘴和两个鼻孔,衣服也不扣,脸上戴着一副蛤蟆镜,胸前挂着一副望远镜。我感觉有一种裂痕。那个阶段的最后一张照片是我和堂哥的合影,堂哥高我一头,穿着黑色中山装,歪着弧形的寸头,严肃而优雅地仰着头看向天空,我穿着灰色学生装,头发遮着眉毛,我也向上看,但我看的是自己头顶上的天空。那幅照片是个杰作。
我们朝着快乐又走了一步。父亲买来一台樱花录音机。花了5块钱买了一盘原版邓丽君的专辑《我和你》,上面有宝丽金标签。磁带塞进录音机,转动起来,天籁之音像流水灌满了房间。午饭、打扫、午睡前的时刻,被多情的倾诉浸润着。我感受到了南方。即便在多尘的西安,每个树杈,每个纱窗,每个墙角里都有南方。也许忧伤是更根本的感受。台湾和香港的情歌像流水一样浇灌着大陆一边苏醒一边做梦的城市。我们那一代,经常在小街边的音像店里流连不去,追随着齐秦、童安格、张国荣、崔健、邓丽君、高胜美、张蔷,把那些新鲜多样的情感收入心底。不为别的,只为那心中美丽的草原。那一年,人们都发现自己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那场时代的音乐盛会落幕的阶段,在吸足了营养之后,大多数歌曲中的情感表述开始褪色,例如小虎队,青苹果乐园的浪漫远离了七十二中的真实。轻飘飘随年代远去。
我在胡家庙村成片的正在加盖二层楼的一间阁楼上听歌。那是村委会的值班休息室。那里提升了地平线,天线和铁丝上晾晒的内衣床单,孩童的尖叫和车来车往的背景,让音乐有了更宽阔更粗旷的情绪。黄昏,我们接通电线杆上的喇叭,开始听崔健。香烟、啤酒、跟着崔健一起唱:1、2、3、4、5、6、7,1234567!
那会儿,我对学校里的学习还抱有兴趣。学校围墙上刷写着邓小平的号召: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这块标语嗅上去新鲜遥远。我也理解老师在黑板上讲的内容,总能得到正确答案。一年四季由上课、下课、上学、放学划分的整齐有序,这些节拍中充满了乐趣。老师迟到了,有人说俏皮话了,转来了漂亮的新同学,厕所墙塌了,和邻校学生打起来了,赢得了新城区集体舞冠军,琼瑶出小说了了,金镛的质量下降了。《陈真》大结局了,《几度夕阳红》要上映了。连普普通通的走路都很有趣,那一段林荫道风雨阴晴,从不令人厌倦。男孩招惹着走在前面的女孩,一路跑跑停停,哭哭笑笑。生活像推送来的海浪一样,从不停止这种充满爱的生机。美好生活同时带来了怅惘,我找来一沓有厂办抬头的信纸,用钢笔写了一篇小说《喂,南飞的鸟》。我觉得还有许多生活存在,为了回应传来浪花的生活的彼端,小说是必要的。
父亲翻了我的书包。他发现了那篇小说。小说里写了一个男生选择了文科,和一个女生发生误解,继而暗恋了一学期,之后突然消失,寻找到对方却只能天各一方的故事。父亲读了这个小说,用红蓝圆珠笔在上面,圈圈点点,对我思想当中的倾向做了批判。他没放过任何一个危险。他在信纸上空余的部分,写下语重心长的结语。最后,父亲还发现我的学生证夹缝里藏着一张女同学的照片。在一个写完作业还没开晚饭的时间,他同我谈了话。他问这是谁?她住在哪里?他说他可能要和女生的家长谈谈。我等待着谈话结束。
我想像着一列火车,想像自己爬上那列火车的前前后后,那列火车去了新疆,我逃离了和父亲面对面场景。既有被抓住的流氓又有被抓住的小偷的糟糕。不辩解是耻辱,辩解更是耻辱,这是一种什么被摧毁了的无言。这一年来,我的成绩已经是全班第一。我参加了华罗庚数学竞赛,西安*京都中学生书法交流赛,西城区中学生作文大赛三等奖,前前后后很多乱七八糟的比赛。每次获得表彰时,我在台上偷偷望向那个女生,和她的眼光碰一下。我耐心等待六周,会和她成为中间两排桌子的邻桌,仅此而已。
第二天,代数测验试卷发下来,我写上了名字,扫视着那些反复演练过的考题,空洞的让人呕吐。女生还在教室另一侧努力地分析题面,一溜鬓角在下颌边翘起。但教室里的一切都改变了。我站了起来,交上了一份白卷。
多年以后,我和三个朋友去了崔健的演唱会现场。
老崔在台上,问现场观众:你们过的好吗?大家说,好!老崔站住说,我不信。大家笑了。他接着问,你们过的好吗?大家说,不好!老崔摇头:说不好可就让人瞧不起了。老崔第三遍问,你们过的好吗?大家说,凑活!老崔笑了。大家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