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顶灯灯光映照下的阿英,一袭裙子长及脚踝。那裙子黑底白提花,衬以不知什么牌子的米白单肩皮包及脚下小船似的银白细跟高跟鞋,媚感暗香浮动。
暗香般浮动的媚感扑面而来,令我一阵晕眩。
这是我未曾见过的阿英,或者可以说,与之前以天蓝色员工服为标识的形象迥然有别,眼前的阿英是陌生的,或可称之为熟悉的陌生人。
熟悉的陌生人——想想觉得好笑,然而究竟好笑如何,却道不出个子丑寅卯…
我直钩钩瞧她提伞闪身入门,朝我微微一笑。
微微的一笑意义深长,像能明辨幻境或事实的陀螺,它分明向我确认:我又回来了,确实是我,并非幻觉,无庸置疑。
…
近百平方米的卡拉OK厅,通道左上角点歌台,以下两侧,锃黑弧形单人小沙发团团环拥,中置精致及膝小玻璃茶几,茶几上摆放着几可乱真的豆瓣绿仿真花。缀满清雅的水仙花图案的草绿色布帘,将通道下头的卡拉OK设备与注有标识的洗手间及狭小的十平米休憩室完美隔开。整个空间简约而雅致。
“喝点什么?”我手指冰柜问。
“来杯开水好了。”她自己找了个临窗位子,撩撩裙角坐下。
我转身倒水。端近的时候手不听使唤颤了颤,水漾出杯子,溅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对不起,我去拿毛巾…”我挠挠头说。
“不用了。”她取下肩包,利索地拉开拉链抽出维达纸巾,边擦拭边上下打量我,那眼光俨然忙着作业的文件扫描机,呜呜呜,呜呜呜扫个不停。
“好像胖了点,”她自顾自点头,“皮肤也白好多。”
“…”
“还是白衬衣,嘴巴像凿子的那只鸟,是啄木鸟吧?”她眯起眼睛问。
“是的。”手费劲儿往裤兜里掏烟,忽然踌躇起来,我偷偷抽出手,轻轻搓搓鼻子。
啄木鸟牌的衬衫,是她走后我买的。自那时起我一直穿白衬衫,新的旧的轮流换。
这固然是喜好使然,但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某种执念。我自认是个执拗的人,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就喜欢你这身打扮,”抑制不住的欣喜自然流露,“莫名其妙,一直喜欢。”
我极不自然笑了笑。
“看你样子,好像过得挺惬意?”
“近来闲些。”
“怎么说?”
“内区招了新业务,我落得空闲。”我简扼地说。
“那块田地不归你管了?”
“归呵,不过不像以前那么费劲就是。”
“你不说,都以为你怠工了!”
“哪能呢,除非天上掉馅饼…”
“天上掉馅饼,恐怕也轮不到我俩去捡。”她开玩笑着说。
她的眼光纠缠一会,俏皮地越过我头顶张望,“这里环境好好…”
“是的。”我松了一口气。
“场子的生意好吗?”
“还可以,老顾客多。”
“刚才电话里说,朋友回老家了?”
“父亲去世,回去守灵了。”
“你晚上在这,不觉得无聊吗?”
“无聊去蹦蹦迪…”
“你也去蹦迪?跟谁一起?经常么?”她连珠炮似的问。
“尽是些年轻工仔,蛮撞的那种人。”
“不过,”我话峰一转,“大多时候哪也不去,写写总结或报表,或者乱七八糟的产品调查报告,完了看看报刊,累了倒头便睡。”
“要是我的话,会觉得无聊透顶,”她撇撇嘴,“既不喜欢那种呯呯嘭嘭的场子,也不想孤单一人呆着,太安静的话,八成我会疯掉。”
她自嘲似的笑笑。
“不是很纠结吗?”
“是很纠结,没法子。”她摇摇头,视线落在邻座的沙发。沙发上撂着刚才我看的报纸。报纸凌乱散开,散发出几近颓丧的气息。
“你看的吗,什么报?”
“《南国都市报》。”
“咦,你看它什么呢?”
她探起身扯来几张,埋头哗啦哗啦翻阅。
“广告版面。”我说。
“广告?”
“对,里面好多资讯,也许它能帮上什么忙…”
“哪类资讯?”她饶有兴趣地问。
“比如说…寻人启事。”
“你要寻人?”她似乎很意外,“你要寻谁?”
“不晓得,没有清晰具体的对象,只是冥冥中好像受到驱使说,你去看看吧,去找找吧,求求你…”
“冥冥中?驱使?”她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
“是的,感觉如此,”我的说辞稍显笨拙,“有些时候…有些行为,往往无法解释,就像平常所说的‘鬼迷心窍’…”
她丢下报纸,若有所思端起水杯,浅浅抿一口开水。吸顶灯的灯光在她端起的水杯里微微曳动。
过了许久,她直起身子一声不吭走下通道。在我以为要上洗手间,谁知却止步于卡拉OK设备旁。左敲敲右瞧瞧,她捣鼓了一阵即又原路返回。
“你不晓得,我很喜欢唱歌的。”见我不知所以然的模样,她解释说。
“是吗?没听你说过。”
“是没说过。”
“很喜欢?”
“很喜欢,喜欢到骨子里去。”
“有那么喜欢?”
“肯定,以及确定。”
“以后有机会,我请你…”
“可以呵,我唱你听。”她无不调皮地说。
夜场云集的镇东北角,忧郁的歌声穿透重重雨雾断续飘来,有没有人曾告诉你我很爱你,有没有人曾在你日记里哭泣…
“这首歌你懂么?”侧耳静听一会她问。
“懂的。”我随口应她。
“我喜欢听这首歌。快男冠军陈楚生,那个时候我投过他一票,我曾经是他的——Fans。”
她说的‘Fans’,有明显的语法错误。根据英文单复数一致的原则,应该是‘Fan’才对,我默默想着。
倏而忆起与她初识的那天,超市的壁挂电视播放的就是这首歌曲,我还记得那个画面,陈楚生倚着桥边的栅栏伤感地自弹自唱,那情景记忆犹新。
我跟她说了这档子事,她回想有顷,然后拍拍脑袋,“是么,我怎么不记得了…”
“记不记得,没关系的…你介意我抽烟么?”我舔舔嘴唇。话说多了嘴里痒痒着,我的手又不自觉地往裤兜摸。
“不介意啦,你抽吧。”她摆摆手,随即撩撩及肩长发。
这个动作眼熟不过,眼里看着,心里的什么地方徒然变得柔软,像晨曦初现下的麦田,微风拂过漾起层层无限惬意的柔和轻波。
默默感受这一份柔和轻波,我摸出红塔山香烟点燃,猛吸一口吐出烟来。烟雾缭绕中幻境般看她,脸颊一缕憔悴隐若游丝…
“这么久不见,你到底去哪了?”我忍不住问。
“我辞职上海口,今天傍晚才回来。”
“海口?”
“嗯。”
“才刚回来,你就上这来了?”
“是啊,有何不妥吗?”
“没…”
听着觉得疑惑,但又不好探问缘由。不过有些话还是要说。我告诉她,这阵去超市总见不着她,又不好问谁,电话也没人接,心里干着急。
“你打过电话?”她的眼眸像楼梯口的触感灯,忽忽闪亮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实在抱歉,…没心情看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言难尽。”她喟然轻叹。叹息声低得成了蚊子嗡嗡叫,不侧耳细听简直听不到。
“不能与我说道说道?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家里的事…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帮得了。”她摇摇头,“让你上心了,真是抱歉。”
她对我的关心表示感谢,然后瓮着声说:
“刚才说到‘鬼迷心窍’,其实我也常常这样,就像今晚,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很想见见你…”
话刚出口,好像被自己吓到,她一把掩住嘴巴,头扭向窗外。
香烟转眼吸完,我将烟轻轻碾灭,静静观察她的表情。柔和灯光下,她脸上的那缕憔悴再无影迹,一份酡红随之漾上,低垂的睫毛似有颤抖。有水雾般的惊慌曳过眼眸,似不期然间流星偷偷曳过天际。
两人沉默半晌。半晌的沉默里可以听得见各自怦怦的心跳。追随她的眼光眺向窗外,秋雨潇潇似无止息,街灯昏昏欲睡,路上寥无人影,视野里一辆小车吧吧驰过,哗啦一下溅起银珠似的水滴无数。
入秋的雨下得久了便上冷意。冷意从半开的褐色玻璃窗悄悄沁入,人身上便不由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下意识环抱起双臂。刚想问问下一步作何打算,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嘟嘟作响,掏出手机瞥一眼她摁掉了,动作快得像刀斩乱麻。
然后再来一次,又来一次…一百平米的安静空间,嘟嘟的铃声在不屈不挠中重复回响。待铃声第七次响起,她极不情愿欠起身子,抱歉似的对我说: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现在?还在下雨呵!”
“没关系,有伞呢,”她抓起雨伞朝我晃晃。
“等等不行么,很紧要的事吗?”
“没有…不过…还是要回…”
再一次凝视她,她的眼睛里倒映着寂寞的我的影子,我之前很渴望着想要有的什么东西也倒映其间,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不过它着实模糊,类似深邃的夜空当中抬头,落入眼帘的月球表面隐约的山脉和月谷。
“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与之前一样,不假思索她便拒绝了我的好意,这本在预料之中。两人并肩走出大门,拜拜啦,她瞥我一眼,准备走下台阶。我哑哑叫了声:
“阿英…”
“怎么啦?”
“下次再见…什么时候?”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好多天。”
“就是说,无法确定?”
“是,”她咬咬嘴唇,“我…”
一股热血突然没由来涌上头顶,我疯狂似地拽住她空出来的左手,就势一扣,撑开的雨伞下的柔弱的身子瞬间倒入我怀里。
柔柔发丝的淡淡芳香沁入心脾,恰到好处地嵌着的巧小的鼻子贴上我的脸,桃花瓣儿似的嘤嘤小嘴近在眼前,距我旱地般干渴的嘴唇不过半拃之远。
“你…”
椰子奶白嫩的脸色猛然涨得通红,紧握的小拳急鼓般乱捶,她像误入蛛网的虫子,试图作慌不择路一心逃离的挣扎。
越是挣扎,越是陷落。盯着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神情,我慢慢松开了她。
“对不起,你走好了,”我喘着粗气甩甩手,“你走…”
她忽然间好像被刺激到了。
“你叫我走,我偏不走了!”她像一头不甘示弱的小母兽,扬起头咬牙切齿,“我偏不走!我偏不!偏不!”
同时有冰亮的泪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溢出眼角,慢慢滑落在长及脚踝的黑底白提花裙子上,就像伞顶的雨滴滑落到脚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