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疼痛
1.
是夜,空中月光皎皎,漫天繁星璀璨非常,星光映得洒在林间,让夜比往日更加静谧。
酱酱辗转反侧,想着茶木说的那句:“他说他喜欢你啊。”
心内像是有个小鼓,敲得五脏六腑七上八下。
——喜欢?
——他说他喜欢啊……
这是连润之助都未曾开口说过的话,竟然被他说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表情了。少女怀春一般的气息萦绕在她周身,让她芒刺在背一般,辗转难眠。
不止如此,茶木的话如同一帧帧画面从她眼前呼啸而过。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时的场景。
他抱着她,对她说喜欢。
更在那些火球汹涌而至的时候,为了她一动不动。
这份情,应该,真的是喜欢吧……
脸上红云更甚,酱酱拍拍脸让自己清醒一下。肩胛处因为她动作太大,倒是撕裂出巨大的疼痛一般。
——伤,浑身的伤……
酱酱又想起了松本,他的伤,好点了吗?
茶木说,他受伤了。
他当时在流血。
他受伤了啊……
酱酱想起以前跟润之助在一起的时候,不管身上是什么伤口,他总是轻轻一吹,就好的彻底。连疤痕都不留。他总是笑着说:“我跟你不一样。”
那时她还没心没肺的说,那你岂不是连血都不掉就治愈了?
他说大概是吧。
“不过,以前倒是有一次,受过很重的伤,流了很多的血。”
她还没问是受什么伤的时候,就被他带到别的话题上了。
那个男人,这一次也受伤了吗?
不是没有留意到的,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越来越羸弱的呼吸。
蛇妖的那句话历历在目:那位大人生气太弱……
生气弱,他的状态,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就不太好了呢?
酱酱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一秒……两秒……细细的掌纹紧紧贴着她的皮肤,松本的脸在脑海里忽近忽远,她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远。
她跟润之助分开行动,刚走没两步就被一群毒蜂围攻,其中一只还狠狠的蛰了一下她的手。
手肿的像个馒头,她以为自己会死,连哭带吼跑着去找润之助。
润之助淡淡的说:这毒不会死人的,一炷香就会下去了。
她眼泪掉的更凶了:但是我好痛啊!
他看了她片刻,终是没办法,摇了摇头,抓住她的手轻轻替她吹着伤口,一边吹一边说:不痛了吧?
她始终记得那日的阳光,暖暖的柔柔的铺在地上,把他们的影子紧紧纠缠在一起。
她在漫天的温暖里看着这个男人的身影,真的觉得,只要有他在,她其实什么都不必怕的。
那个一直以来保护着自己的男人,将她从混乱的梦中唤醒的男人,在血腥的杀阵里为她披上衣襟的男人,在漫天的火球中把她救下来的男人,一直以来,虽然嘴巴很凶,但是依旧会让她感觉到安心的男人。
也会遭遇到了什么危机吗?
——他,还好吗?
夜里总是寂静的,远处传来的虫鸣声仿佛越来越大,酱酱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卷起一团又一团的火焰,让她整个人都无法静默了。
2.
犹豫了一下,终是鼓起勇气推开了松本的门。
出乎她的意料。
松本伏在石桌前,眉梢眼角皆有倦色,轻轻阖眼,单手撑额,似乎睡着了?
借着窗外的月光,酱酱看清了他的样子。只有几日不见,却恍惚隔了半个世纪,他看起来更瘦了,也很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睡着之后的样子……
以往的时候,她总是走两步就动不动喊累,跑两步就说要休息,不能奔波不能熬夜,睡得比谁都快,醒的比谁都晚。
她轻轻走到他旁边,松本长长的睫毛上如蝶翼般轻轻颤抖,似乎很不安稳。眉头皱的很紧很紧,像是蜿蜒的河川。
酱酱的心揪了一下,他在睡的时候,也是一直皱着眉头的吗?
不由自主的伸出了手,想去抚平他的眉头。
刚触碰到他的皮肤,指尖传来的却是比寒冰还要刺骨的凉意。
为什么,会凉成这个样子?
还是,他其实很冷呢?
酱酱在屋内左顾右盼,想着能不能找到取暖的东西。盛夏时节,大多都是为了防暑散热而准备的清凉物件,几乎没有任何可以御寒的东西。
酱酱轻轻起身,打算叫人过来。然后刚一离开,却被松本抓住了手。
他并没有睁眼,只是接近于本能一般,伸出手,抓住了酱酱的手,他好像不想让她走。
他的手凉的好似冰块……
酱酱愣神片刻,立马打算把手抽回来,要不然待会儿他万一醒了看到一定会以为自己在调戏他。
而且,她想叫人来帮他取暖啊……
可她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松本却把她的手拉的更紧了……
他的手向钳子一样紧紧的勒住酱酱的手,用力得几乎让酱酱听到了自己骨头的声音。
酱酱疼的厉害,挣了一挣想挣开,片刻之后又不挣扎了。
她看到了那道疤。
透过松本微微敞开的衣襟,酱酱看到了那道疤。
在他白皙的锁骨处,留着一道暗红色的伤疤,像一条蜈蚣绵延朝下。不知道劈了多长、多深,哪怕是旧伤痕,也让她觉得触目惊心。
酱酱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那疤痕像电,触的她的手,狠狠一震。
——这就是,当时让他死去的那道伤吗?
——当时,也一定流了很多血吧……
看着松本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酱酱这才意识到,松本在十几年前是被伊藤氏和藤原氏诛杀过的,他是会死的,他也是……会疼的。
因为他太过强大了,强大到让人不会去想到,他也有受伤的一面。
——有,脆弱的一面。
下意识的贴着他的后背将他轻轻的抱住,想给予他一些温暖。
尽管这温暖,是如此微不足道……
3.
松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隐约感觉到,四肢百骸疼的厉害。他不清楚到底是伤在哪里,因为整个身体好似都已经痛得不像他自己的了一样。
身体钻疼的厉害。
这种感觉,恰如多年前,他死于伊藤氏和藤原氏那场狙杀中一样。
血光,惨叫,四面八方迎来的利刃,划破他的身体,划破他的心脏。
然后就是这样,噬心蚀骨般的疼痛,像附骨之疽一样往他的骨髓里狠狠的钻。
国师沉默的脸庞不合时宜的闪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女人还是那样,高雅的、冷漠的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她推着他们走向死亡。
转而又似乎看到了伽罗,她的双眼溢血,悲愤的抓着他的肩膀。
她的声音带着泣血的沙哑,她说:小殿下,为什么活着的是你?为什么活下来的居然是你?
是啊,这才是伽罗的心声。
她,也不希望他活着啊。
——好像,没有人希望他活着对吧?
半睡半醒的迷茫之中,他好似又看见了三日月。三日月站在他旁边,他的眼眸亮如星辰,他一句话都没说,哀伤的、沉默的看着他。
“你当初也是这样疼吧。”他问他,不经过思考的问题,没有得到对方任何的回答。
其实松本也不需要回答。
他还记得三日月疼痛的样子,他以为他当时就能懂,然而现在松本才知道,其实并没有的。
三日月的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他现在的痛,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原来,被在乎的人以最残忍的方式伤害,有多痛,只有自己知道。
“明明是我把你变成了这样,现在,我反而心疼你了。”他自顾自的笑了一下。
三日月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望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如同他记忆中的一样,那样深邃幽远,仿佛蕴藏着整片海洋。
心口再次抽痛起来,松本的思绪像是被什么抽走似的,灵魂开始慢慢的下坠。四肢百骸的冰凉再次刻骨袭来。
感觉自己的神绪再也支撑不住了,松本轻轻闭上了眼睛,
耳边突然传来三日月的声音,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轻声说:“少主,别闭上眼睛。”
4.
像是被扎了针一般,松本猛然睁开眼睛。身上的疼痛迅速消退,如同退潮的海水一般。
环顾四周,他才忆起自己在哪里。
还是殿内,还是屋内。还是石桌前。
蜡烛已经燃尽,屋内一片黑暗。只是桌前有一团黑影……
借着月光,他看清楚那个黑影。
——居然是酱酱?
她微微蜷缩着后背,头一下一下如同敲鼓一般,眼睛闭的很紧,她靠着他睡着了……
松本:……
她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而且,还……靠他这么这么这么近?
有那么一小瞬间,他想把这个丫头踢出去。
但他很快就忍住了。
因为他感觉到了酱酱的手还在无意识的拍着他的后背。
一拍一顺,像是在抚摸着什么小动物一样,又轻又柔。
外面的樱花树依旧开的璀璨,在夜晚月色照耀下,花瓣如雪,夜风轻轻一吹便绵绵絮絮飘的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宛如隆冬大雪。
那些花瓣不甘寂寞的落入屋内,有些落在她的肩膀,有些落在她的头发。
竟像是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花。
她在这里,是不是坐了很久了?
——她是不是在陪着他?
松本嘴角微微一动,他往后退了退,这时才发现,他的手还紧紧的攥着酱酱的另一只手腕,待得他一松手,酱酱手腕上的皮肤都白了一圈。
他这个动作让半梦半醒间的酱酱浑身一震,然后立即睁大了眼睛:“怎么了?”
她抬起头猛然盯着他。
四目相对,两个人又都愣住了。
5.
片刻的沉默之后,倒是松本先开口。他垂眸,轻声说:“没什么事。”
酱酱点点头,打了个呵欠,含含糊糊的说:“没事就好。”
她揉着肩膀,伸展胳膊,趴在石桌上歪着头继续睡。
松本:……
就不打算为你三更半夜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解释一下吗?
不过念及她刚才……这话倒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动身,便有一双温热的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指。
这只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温暖。
酱酱的手在黑暗中顺着松本的手指一路找到他的掌心,握住,探了探,然后她便没再犹豫的收回了手:“正常了。正常了,没那么凉了。”
而后,她又打个呵欠扭过身子。
“没事了我就放心了……”
——她说,她放心了……
松本的心仿佛被那句话搅乱了……
她刚才,真的是在陪着他吗?
松本看着酱酱瘦弱的身形,眸光微动。
掌心刚才被她触碰的地方,似乎有一团的小小的火焰留在了那里,从掌纹开始,渐渐温暖了了他冰凉的心。
明明是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姑娘,但却想守护他啊。
在他的记忆里,她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啊。
她应该是欢悦的、活泼的、没心没肺的,站在他面前,表面顺从,内心总有自己的小算盘。这样,他才能毫无顾忌的……利用那把刀……再利用她……
可是,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呢?
又是为什么,要这么信任他呢?
松本微微歪了下头,看着酱酱白如瓷器的脸上渐渐淡去的那些狰狞的刀疤,不经意间又闻道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药香带着难言的苦涩。
他忆起那日,她身上的血液流在他的皮肤上,带给他的心如同灼烧一般的温度。
不是不内疚的。
这是他的故事,本来就与她无关。
——松本氏,三十五代而亡。
——这条路,无论怎么走,也都只有这一个结局吧。
第七章 拒绝
1.
门外一声犀利的哨声,声音尖锐,虽然极短极轻,但还是把酱酱吵醒了。
天边虽然渐渐泛起了鱼肚白,但那些星辰依旧闪烁如初,倒似这夜会永不结束。
她愣愣的从毡上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被子陡然滑落。酱酱下意识的扶住被子,揉了揉眼睛,又听得周遭一片寂静。
好吧,看来没什么事。
她打了个呵欠,打算躺下继续睡。
——不对,这不是我的房间啊!
酱酱的神经抽动了一下。
她她她,她是不是跑来找松本了?
这才忆起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只是来看看他的吗?怎么……稀里糊涂……在他屋里睡着了?
是不是我摸了他的脸,还,还抱了抱他?
她狠狠的掐着自己,不是做梦吧,不是做梦吧?眼泪都快掐的掉下来了……酱酱突然又意识到,现在掐是不是太晚了点啊???
是不是她迷迷糊糊的还对松本做了点别的,导致大爷含泪夺门而出了???
她想她一会儿见到松本得好好解释一下,她只是要过来看看他而已,绝对不是故意非礼他!
——但是这样的解释,他能信吗?
酱酱心里七上八下……
窗外吹进一阵凉风,酱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盛夏的风,怎么会如此冰凉呢?
她揉揉鼻子,起身去关窗。手刚摸到门框,眼不经意的扫到了窗外的人,睡意顿消。
他背对着她,逆着光站在远处,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身影一如既往那般挺拔,带着岿然不动的沉稳。
夜幕渐渐退去,晨曦微露,蒹葭扶风,一两片樱花瓣掉入池塘,引来阵阵涟漪。
酱酱的心,突然也掀起一阵阵涟漪。
胸口热浪滚滚,酱酱只觉自己再也看不尽其他了。她拍着自己的心说:别跳了,别跳了!再跳就被他听到了。
——好吧,一会儿如果你问,我就直接说我是去非礼你的……
2.
还未靠太近,就听松本的声音淡淡响起:“查的如何了?”
——他,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话?
打算拍他肩膀吓他一跳的心思瞬间死了,她连忙躲在树后,悄悄探出头看他。
松本面前好像有一个人匍匐在地,声音瑟瑟发抖,酱酱仔细辨认,似是伽罗的某位部将,这段时间听命于松本的指挥……
“属下根据这些痕迹,大概也寻到九尾的藏身之地,大约在镜河……”
“大约?”松本的声音还是淡淡的,听不出半点怒火,但越是这样,越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说出什么样的话,松本就会直接动手,将他杀掉一样。
但到底是没有办法拖延,在松本的目光下,那人只得慢慢道:“镜湖是禁地,有极强的封印,属下一人之力无法破开,所以……所以也不能确定……”
“哦,”松本应了一声,手中凝聚了法力,“你是说,需要我自己亲自去一趟才可以是吗?”他依旧站着,动也未动,只是声色中的杀意比往常更浓。
那人更是抖如筛糠,头低得不能再低……
松本皱起眉头,废物,一个两个都是废物!掌中紫光大盛,慢慢缠住那个男人的脖子,只需片刻就能捏断那个男人的喉咙。
但便在这时,他又忽而听闻一道抽气声。
是酱酱在他身后忍不住发声了,是因为松本周身的杀气,让酱酱还未痊愈的肩膀受到了震荡,她不自禁的微微抽了一口冷气。
松本一看酱酱在身后,倒是下意识的收了手。部将摔在地上,剧烈咳嗽着。
酱酱捂住手腕,一抬头,与松本四目相接,酱酱这才看清楚此时松本的眼睛里,温度是多么的冰冷,宛似刺骨的冰针,一针一针的扎进她的皮肤里,越扎越深,好似能浸入骨髓。
酱酱不得不承认,即便向来胆大任性的她,也被松本的目光吓住了。
方至此刻酱酱才醒悟,他之前对她都没有认真的生气过。
酱酱所有的情绪灰飞烟灭。她忍不住瑟缩了目光,咬住唇,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她望着松本,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看见酱酱眼中浮现出的害怕,松本突然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他是不是吓到她了?
但是,吓到谁,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敬畏恐惧,这才是常人对他应有的态度。
更何况,这个丫头,不就应该一直怕他才对吗?
尽管松本这样想,但他此时此刻却不得不承认,他没了杀人的心情。松本又转过头去,声色依旧冷淡的对部将说:“你先退下。”
3.
松本淡淡的打量了酱酱一眼,刚才在屋内,其实他刚才还未曾好好的看看她。
其实,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见面了。
她慢慢低下头,像是认错的孩子一般看着自己的脚尖,手不安的搅着衣角。
以往这个丫头总是叽叽喳喳的在他眼前刷存在感,现如今,她却沉默的不像话。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了。
松本看了她一会儿,终是没再说什么话,他起身往远处走去。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她:“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他口气淡然极了,像是一句寻常的疑问。
——似乎,他们并不是经历了许多许多才走到今天。
——似乎,他们不是碍于彼此之间的关系,才这么多天刻意避而不见。
——似乎,刚才在屋内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又似乎,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朋友?
酱酱心内的情绪被他一吓一冷,早已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是木木的摇了摇头。
——原来我以为的那个喜欢,只是错觉吗?
松本眼光向下扫去,望着她的手腕,被他攥出的白痕已经褪去,淡红一般的淤痕渐渐浮现出来,像是红色的珊瑚手钏,盘旋在她白皙的腕间。
后背似乎又传来她掌心若有若无的温度,轻轻的触感,适才,她也是这样,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缓解他身上的疼痛吧?
松本轻轻说:“谢谢你了。”
“诶?”
“刚才,谢谢你”,松本垂眸,“也谢谢你帮我寻回那块鹅卵石,谢谢你帮我保护了扶桑树。”
以他的身份,能说出这么多谢谢,酱酱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只是……”松本突然顿了顿,转过身子继续往前走,“以后不必再做这么多了。”
酱酱心头陡然一寒,像是被千万根针扎了一样,身上留下千疮百孔的印记,嗖嗖的穿着凉风。
酱酱抬头问:“为什么?”
松本身形微微一僵,他面无表情的看向酱酱,说:“没有为什么。”
一句话,带着不容商量的口气。
像是变成了带着倒刺的长鞭,让心蓦然一痛,一股涩意哽在她喉头,抬眼一看松本似是要走,连忙再问:“你去哪里?”
松本淡淡道:“我去镜河。”
这……这话的意思竟是,不带她一起去吗?
酱酱有点愣神,但还是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想跟你一起去。”
松本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转过身去继续往外走:“不必。”
——你的身体刚才都凉成了那个样子,自己一个人去可以吗?
顾不得想别的,她重复了一句:“我想跟你一起去!”
松本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酱酱小步往前迈:“我想帮你。”
——你现在的状况似乎很危险……
“我知道,因为和北野的关系还有承诺,你的人不能随意出现在这座城里。”
——而这座城里的人,不会真的听命于你……
“我也知道,伽罗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也无法再继续下去。”
——北野亲自开口,伽罗不能再涉足你与国师之间的恩怨……
——为将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
——而你现在的所有,都被挡在这座城外……
“你现在,身边没有能信任的人,但是,”她梗住了,带着微微发颤的声音,“但是至少我还能帮你,因为……”
“因为……”
——因为,我喜欢你……
——我,想和你在一起……
松本终是慢慢回头看她,四目相对,晨曦斜过树木,逆光之中,那双眼睛一如她那日在扶桑树下看到的一般,拥有着极完美的弧度,承载着最美丽的星光,但却比那日少了些许清澈,多了几分沧桑。
他一言不发的看着酱酱。
气氛一瞬间沉默的有些诡异。
短暂的沉默之后,松本终是声色冷淡的开口,“你不是三日月。”
4.
“你不是三日月。”
“所以,你什么都不需要为我做。”
心尖尖上柔软的部分被松本这句话,“咻”的射掉了一块肉,破皮流血,带着一丝丝的刺痛感。
远处有鸟鸣之声传入耳朵,十分清新好似能洗净所有的深沉与黑暗。然而酱酱却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在往无边的黑暗中下坠。
一刻都不能停歇。
他,把话说的再直接不过了吧。
是啊,松本需要的是三日月。是无坚不摧的三日月,是挥刀就能斩下万马千军的那个男人。
而不是她。
什么都不会的她。
只会拖后腿闯祸的一个无能的女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确保自己还能保持冷静。
诡异的沉默之后,松本继续开口:“不要把感情放在我身上。”
酱酱一怔,抬起头盯着松本看。明明近在咫尺之间,明明月色那么皎洁,他的脸庞却在自己眼中一闪一闪,怎么也看不真实。
酱酱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他说的很认真。
“期待我回应你的感情,这本身也是很虚无的事。”
——虚无的事……
——你也,不可能会喜欢我吗?
她怔怔的看着松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松本继续说道:“我早就死过一次,而当我活过来的那一刻,就把所谓的情、爱全部遗弃了。”
“所以,”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掌心:“你要做的,要帮的,只能是你的夫君,而不是我。”
仿佛数九寒月有冰水夹杂着无数尖锐的冰凌兜头而下,酱酱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冻住了,模糊的双眼却还能依稀辨别出眼前这个男人的样子。
他说的这话,真是像极了润之助的模样……他们本来也就是一个人。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容貌……她怎么才能心无旁骛的把他当作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心里的委屈和怒火澎湃汹涌而出,在这一瞬间酱酱竟然觉得眼睛开始有点泛酸了。
——凭什么?
——你们凭什么?
——毫无征兆的闯进她的人生,搅乱她平静的生活,打破她原有的认知和生活秩序。像毒药一样让她上瘾,然后,又这样毫不犹豫的把她抛弃……
——要我来的是你,要我走的也是你……
酱酱埋着头,努力的为自己找回冷静,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从肩膀到脚踝,每一个神经都在撕咬着她的灵魂。
太多太多的情绪充斥在她的内心里,喜欢、爱、难过、愧疚……
她抬起头,看着松本。
她的眼神让松本没来由的怔了一怔。
松本只觉得,她漆黑的眼眸似乎有着化不开的浓墨,随即期艾一瞬,转而又平静如初,她淡淡的看着他,目光平和,没有指责……却有一种近乎支离破碎的脆弱感,像是秋夜白露,却不知会在何时,倏然被阳光蒸发,消逝不见。
这样的眼神,让松本突然觉得,他刚才是不是把话说重了?
5.
“我并不是喜欢你才这样做的。”她挥挥手,以避绝尘埃的姿态,掩去于这短短一瞬间难以抑制的痛苦,随即微笑:“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一路走来,应该算朋友罢了。”
“我只是想亲手杀了九尾,为阿樱报仇。”
“而且,”她抬起头,笑容比刚才自然的多,“我也是想现在多做点事,好让……”
她耸耸肩,“好让你到时候能心甘情愿的打开扶桑妖书,把我送回到我要去的时间线内。”
想到润之助,酱酱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归于平静。
是的,她必须要回去,回到润之助的那条时间线上去,因为在不久后的将来,润之助即将去单独面对大国师,那种孤独和危险将是铺天盖地的碾压。
不管她在这边如何折腾,如何努力,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是注定的。
不会为她有任何作为而变化分毫。
松本最终会被国师所害,陷入扶桑妖书的世界里去,而后他会去她所在的世界与她相遇,那才是眼前这个松本要经历的故事。
而润之助,她的润之助,还一个人孤单的留在最危险的世界里。
其他事她都可以迷糊,唯独回去这件事,她本就应该十分的清楚以及坚持。
——是的,我想我要理清楚彼此之间的感情了。
——我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你。
——我不喜欢你,也不能喜欢你。
——这才是,你我都想要的正确答案吧。
松本身形一转,恍然间,酱酱好似听闻林间有他留下的一句若有似无的“那好”。
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而一想松本刚才的意思,应该是准许让她追着去了吧?
她忙抬头,发现松本已经走了好远。踉踉跄跄的往前追,只注意着自己脚下的路,不想被突出来的石头绊到。
臂上伤还未好,用不上力,她撑了半天硬是没起来,正颓然,却发现一道黑影走到了她身前,酱酱一愣,抬头一看,却是松本肃着脸色,沉默的走了回来。
他居然折了回来。
而且,他居然还伸出了手。
酱酱楞了半天,终是带着哭腔喊道:“不是吧,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扶你啊?”
松本:……
这理解能力是不是可以回炉重造了。
他眉梢一挑:“你是不是不想起来?”
酱酱呆怔,随即立马摇头:“想起,想起。”她伸出手,有点忐忑的将手放到了松本的掌心,掌心一热,松本将她拉了起来。
他这掌上一用力,酱酱的肩膀又带着撕心裂肺的疼,她哇的叫了一声,随即指责:“我都受了伤你能不能轻点?”
松本:……
这个丫头就是这样,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她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手中的画笔,不知道下一笔会画出什么弧度,活得兵荒马乱又肆意妄为,简直让人……不能理解。
——不过,这不正是,她最特别的地方吗?
松本轻轻阖上双眼。
——倔强任性,不论遇到什么打击都能迅速生龙活虎过来,不正是,酱酱该有的样子吗?
第八章 镜河
1.
走了没多久就走到了镜河的边界。酱酱这才发现,镜河虽然称之为河,居然,没有水。
干涸的水道边枯草连连,一点生机都没有。若不是这里地处偏远,酱酱都差点以为,那天的火球是不是直接砸到这里了。
她还未说什么,径直往前走了一步。突然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她挡在外面。
额头被“嘭”的砸的生疼,酱酱蹲下来揉着额头,回头看向松本。
松本面色沉静的扫视了一下四周,片刻之后,颔首:“果然,这里的结界极强。”
酱酱一边揉额头一边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松本看着她,轻声说:“你难道不知道天女羽衣的传说吗?”
酱酱点头,“知道知道。”
——那天女,不就是在河边沐浴,然后弄丢了羽衣吗?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引来这一系列的故事啊……
松本垂眸,淡淡道:“当初,天女就是在镜河这里沐浴的。”
酱酱:……
好家伙,这四周一览无余啊。酱酱咂舌:“这位天女姐姐心真大啊……”
松本:……
2.
“镜河不在城内,周遭可能有各色毒虫毒舌,别的生物自是不敢靠近。”松本说,“九尾他们若是真在这里,倒是寻了个好地方。”
——不过……
他眉心微凝,这里并没有任何气息……
——没有九尾的气息,也没有大国师的气息……
——难道他们并不在这里?
松本单手一扬,触碰到无形的屏障。掌中紫光大盛,片刻之后,空气中出现水纹一般的波动,再然后,变如同被搅碎的水花,片片滴滴掉落了下来。
那些光纹像是萤火之光一般,将松本淡淡的包裹起来。
他像是世间凡人敬仰的神明,拥抱着最美的光芒,耀眼得让酱酱迷了眼,微微失了神。
瞬间又想到之前他冰冷的话语,酱酱立马止住了自己的心猿意马,赌气似的把头扭过去。
——再怎么好看我也不多看你一眼!
正自顾自的跟他赌气,忽闻镜河中传来溪水流过的声音。酱酱睁大眼睛看,那条干涸的河道,竟然慢慢溢上水来。
河水干净清澈,伴着萤火虫三三两两,天空无尽星空落在河面上,真是如同镜子一般,忠实着反射着天空本来的形状。
四周草木像是瞬间活得生机一般,郁郁葱葱起来。
天啊……
酱酱都不敢眨眼睛,生怕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松本的声音清冽传来:“镜河如斯重要,我族自是要设置一些障眼法不让旁人靠近了。”他一副你少见多怪的调调。
酱酱冲他做个鬼脸,又哼的一声一跑三颠的跑到河边。她蹲下伸手触碰河水,水流清澈,渐渐划过她的掌纹。
酱酱竟觉得这水极其温暖,让她的四肢百骸都轻松起来。
松本道:“镜河的水有疗伤的功效,若是能再这里泡一个时辰,相信你断开的筋骨会更快愈合的。”
酱酱大喜:“真的吗?”
随即,她似是反应过来,忙问:“你是不是因为想让我泡一下,才故意带我来的?”
松本一愣,把头扭过去:“是你自己非要来的。”
酱酱哼的一声,死傲娇……
3.
“我真的可以跳进去吗?”酱酱问松本。
松本挑眉:“你滚进去也是可以的。”
酱酱:……
然后酱酱便将他盯着了。
与酱酱对视了许久,松本眉梢微微一挑:“怎么了?”
“我得……”她比划着手势,“脱,脱衣服……”
——你是不是离开一会儿啊?
松本勾唇一笑,在镜河不用脱衣服也可沐浴……经过千百年来的炼化,镜河水已与寻常的水不同,只对肉身凡胎有所浸染,其余杂物皆不受影响。
酱酱不知松本的内心戏如此精彩,只见他一笑,突然觉得这人肯定是在嘲笑自己就是脱光了他也不会看一眼。
随即大眼含泪,一副你与我有深仇大恨的模样咬牙切齿的瞪着他看。
松本:……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算了别解释了……他轻轻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实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
他走到一棵树后,静静等待,在他跨出河边之后,河边前忽然紫光一闪,酱酱知道,是松本在屋子周围布下了结界。
4.
镜河水静静流淌,酱酱终是没脱下衣物。
倒不是信不过松本,只是,万一有什么意外,她也方便跑走。
她不能帮他,至少,还是不要给他添乱。
酱酱睁着眼睛,看着自己的衣衫微微隆起,像是架起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着自己躯体的空间一样。
河水慢慢洗过她的伤口,断裂的筋骨,似乎在慢慢的愈合。
伤口处的刺痛渐渐的减弱,四肢百骸出奇的轻松。
身上的伤会很快痊愈,心上的伤呢?
酱酱想,等她成功杀了九尾,或许,心上的伤也就痊愈了吧。
——只要活着,总会好的。
河水潺潺,流过她的躯体。她又开始想起了松本,想起了他的话,想起了他身上的那道如同蜈蚣一样深入骨髓的伤痕。
他当时,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呢?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可是他心上的伤,又会在何时才能真正的痊愈呢?
他的爱,又会沉睡到何时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开始羡慕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妖精。
她想,如果能见到她,她一定会亲口告诉她,你知道吗?你错过了一个世上怎么样温柔的男人呢?
你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吗?你知道,他心里一直都还在想你吗?
你,知道了的话,会心疼他吗?
他,本该是个多温柔的人啊……
水温越来越大,绵绵揉揉的略过她的思绪和神经,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感觉,越来越困了……
神游之间,又突然感觉指尖一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咬她。惶恐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泊泊的流水,刚想喘口气,却发现身体似乎不随自己控制似的,被水流慢慢的往下拖……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拉她?
这股将她往下拉的力量,酱酱越来越明显的感觉到。她刚想张口喊松本,突然觉得有双冰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渐渐地、渐渐地,她被越拖越远了……
5.
越往前,越没有光。
酱酱只觉得自己行走在一片荒无人迹又无边无际的雪地里,四周死寂,只有漫天的大雪纷纷而下,像是把世界的丑恶和杀戮都遮盖住了一般。
万籁俱寂,连雪下的都悄无声息。
眼前突然出现两条殷红的血迹,在雪地里红的触目惊心。血迹蔓延至远方,看不到尽头,酱酱不由自主地顺着血迹往前走去。
而那血迹越来越大,最后竟蜿蜒成一条细流。
酱酱心内恐慌,正打算往回走,却突然发现眼前情景变了。周遭蓦然变成一片漆黑,巨大的符咒浮现在空中,带着腥红的光,让她差点睁不开眼睛。
那些符咒仿佛是活着一般,纷纷围着她转来转去。
强烈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酱酱忍不住跌坐在地上。掌心一片刺痛,抬手一看,手上竟展现出无数道血纹,鲜血顺着掌心泊泊往外流,慢慢的沾染了整个衣襟。
她踉跄一步,爬起来往后跑去,一转身却发现周围树立着无数的荆棘。巨大的荆棘窜天而起,尖刺上……扎满了无数的尸体……
每一个刺上都是无数的尸体。血腥味铺天盖地的而来,满目的尸体。一眼望上去,几乎找不到一具完整的身躯,残骸、血浆、断肢,甚至还有那一条条在荆棘上缠绕着的花花肠子。
他们全都面目狰狞,青筋暴出。他们的血液顺着荆棘缓缓流到酱酱的脚边,像是一条条蜿蜒的长蛇。
酱酱害怕的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她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别怕……”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酱酱连忙抬头。
眼前的情景更是让她吃了一惊。
只见眼前地上浮现血红色的阵法。无数红色的巨刃从阵法中冒出,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阵法中间,双臂微微张开,头低垂着,长发遮面,酱酱看不到他的面孔,却看到了他身上若隐若现的符文。
更可怕的是,巨大的利刃从阵法中窜天而出,直直刺穿了这个男人的身躯。如同被钉在利刃上一般,男人的衣衫浸染成了一种残酷的殷红。鲜血如同脉络一般,在利刃上面画出诡异的曲线。
裸露在外的修长的手上没有一丝完好的皮肤,金黄色的符咒在手背上若隐若现。
这般残忍的阵法让酱酱连叫都不敢叫了,她怔坐在原地连头都不敢抬了。
耳边依旧传来一句温柔的声音:“别怕。”
这声音很好听,音调悦耳,像黄昏树下的琴音,让人留恋。
酱酱虽然害怕,但是也不得不打起一份精神。
——他,是在跟我说话吗?
对面那人仿佛是能听到她的心声似的,继续说了一句:“是在跟你说啊。”他的口气似是在闲聊一般。
酱酱大骇,连忙抬起头看他。
那人也终是缓缓的抬起头来,酱酱终于是看清了他的脸。他看起来十分年轻,五官棱角犹如刀削,每一笔皆是分明,这是一张清俊秀雅,叫人无法忘记的面容。他虽闭着眼,眉角却是微扬,血阵中的红光将他的长长的睫毛染成胭脂般的色彩,唇角的笑意显示着他闲散的性情。
纵使身染鲜血,气质淡然恍如儒雅的谪仙。
仿佛深陷阵法被抽筋剥骨的人不是他。
不过一眼,酱酱便似乎能够隔着这些符咒的光熙,看见他从前风华绝世的景象。这世上应该是只有他,才能配得上颠倒众生这句话……
那人微微一笑,并未睁眼,只是继续笑着说:“帮我救救她。”
“也帮我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