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小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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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新年之前的那种静谧,像是一挂等待被点燃的炮仗。
小年过后,去姥姥家帮忙准备过年,擦去桌子上的灰尘,洗掉用来祭祀的杯盘碗碟,用清水把地板上沉积了好久的污渍拖净。又一起做过年的吃食:油炸果,面发的又蓬又软,下油锅前在油盘里反复浸过,好让面饼一碰到热油就鼓成果子的形状;发馒头,老面团发酵,又经过千锤百揉,做成花朵或者燕子的形状,或者在面窝里放上大枣。山东人和山西人一样,对面食格外讲究。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忙碌,叮叮当当,手忙脚乱,像是新妇。姥姥在旁边,每隔几分钟站起来看看我的工作进度,又很快颤颤巍巍地坐下。她的腿已经不大灵光,下楼买菜都意味着长征。
原来人的老,这样猝不及防,劈头盖脸。在察觉的时刻,一切已经触目惊心。
一天里有半天的时间,被她用来在屋子里不知所谓地转来转去。她定了闹钟,每到吃药的钟点就会响,我给她倒好水,她说要上个厕所,出来后问我:“我刚才吃药了吗?”我说:“没有,你看,水还在这。“
她问我中午想吃什么,我说什么都行,她说那就炒白菜吧。半个小时后,我去她的屋子里,看见她正在艰难地缝一个鞋垫,而厨房里冷锅冷灶,没有食物的香气。我问她:”刚才不是说要炒白菜吗?“她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看了看墙上显示出已经中午十二点半的挂钟,说:“我们还没吃午饭吧?”
那是有些强迫症发作的几天:她上厕所出来,我就去帮她拧上可能忘记关掉的水龙头;她做好饭,我就去去帮她关上多半会忘记关的抽油烟机。每天晚上睡觉前提醒她喝药,再去检查门有没有锁,煤气阀门有没有拧。半夜里睡不着,听到姥姥震耳欲聋的鼾声,在困顿里我默默思考,那些大部分我不在的时光,她是怎么度过的呢。
曾经有作家说,人越老,便越像初生的幼儿。其实稍加观察,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幼儿踩着时间向前奔跑,带着希望,一天天强大起来;而迟暮之年的老人却恰恰相反,他们是即使不情愿,也要被时间拖着跑的人。我看到她的一切都被时间拖得溃不成军:体力,智力,精气神……而我除了悲伤地坐在她身旁,什么也做不了。
枝头的春花最终会跌落在土地上,盛宴是转瞬即逝的事情。春风的急迫,和时间打在我们身上的烙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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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去奶奶家过年,二婶和妹妹视频。她在上海的家里,刚刚睡醒,穿着睡衣,大概连日疲劳,脸色并不好看。她说,晚上还有飞往兰州的航班。
她是空乘,该放假的时候,就是她最忙的时候。我环顾这间屋子,墙上挂着她穿着制服的带妆照,美艳动人。
我们曾在这里渡过的无数个寒假、暑假。彻夜聊天,谈起两个小女生那时热衷的一切,谈起正在喜欢的男孩子,直到爷爷奶奶过来制止,在责怪声中睡去,第二天清早,再一起赖床;我们曾在这一起看过电影,电视剧,书籍,多半都是我带着她看。有时因为恐怖的情节,半夜里不敢独自上厕所,她会把我叫起来;我们一起分享着零食,大部分都是垃圾食品,已经是我们现在很少会触碰的东西,但想起来,还是格外香甜;她在这里帮我剪出学生时代的第一个短发,教我怎么化妆——两个幼小的女孩在脸上涂满廉价的脂粉。更多的回忆,是我们曾一起发出的笑声,或者是她看着年长一岁的我,因为各种莫名的情节而流出眼泪,无可奈何。
现在她已经没有寒假了,等待她的是无数个航班和陌生的人与城市。而我正过着历经万难而得以继续的寒假,且并没有因此快活。
我猜想,如果现在我们一起上街,很少会有人觉得我们有血缘关系。我逐渐变得邋遢,迟钝,对自己的衣着打扮不太在乎起来,似乎要放弃这副本来就不可指望的皮囊。而她不同,她将在高标准的职业要求里,逐渐保持住一张无懈可击的气质与面孔。
时光见证我们逐渐迥异的性格与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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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脸色看着不太好啊,念书太用功了?”
我:“……不是,哪有啊……”
“过了年都多大了?”
我:“今年本命年。”
“还没男朋友?你这样可不行啊,再过几年你就后悔了。”
我:“好……今年我努力。”
“你说你为什么要读研呢,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呢,别人会以为你脑子读傻了。”
我:“……”
如果家乡是一个没有什么民俗的城市,过年无非意味着几顿丰盛的饭菜和和如上亲戚们的问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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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梦里,我看见一排一排高大的槐树,花朵像一串串丰收之后的葡萄,累累挂在枝头。有紫色,也有粉色,更多时候是酸奶一样浓稠的白。植物的清香充盈整个春天,我和姥姥在山上把槐花打下来,晾干后不论拌凉菜还是包饺子都有奇异的风味。我看到一旁几个装的满满的塑料袋,有咖啡色的香椿嫩芽,刚挖出来的带着泥土的婆婆丁、苦菜。这都是家乡春天常见的植物。
即使在梦里也知道那是年幼时的情景,因为看到的一切,都是记忆中无忧无虑童年的再现。但却觉得心是老的,仿佛三十岁,或者四十岁。其实这只是大脑因为疲倦而表达出来的潜意识影像,旁人未必理解。
身体一晃,睁开眼,电视上已经出现身着红衣的少年。等了一晚上的盛会,他终于露面。长发做成微卷,除了他也没人敢扮成这种有些滑稽的可爱。人是瘦了,声音的空灵没变。他用清澈的嗓子唱着“春花宴,又一年,宇内共此天。”
这歌声容易让人想起一个又一个欢闹的白昼,一夕又一夕漫长的无眠。想起痴心人的苦心孤诣,想起故作忧伤的花落少年。而音乐还是停下来,他已离场,屏幕里出现几张我不认识的脸。
我安静地流着泪,知道又告别了一年。